童年碎片

1

一九九九年的秋天,开学典礼上,我笔挺地站在队伍里,望着昔日的同班同学,举着奖状在领奖台上排成一排,泪流满面。

我也考了双百分,但因为年龄太小,学校只答应我以旁听生的身份,先试读一年,之后再以正式生的身份,复读一年级,所以不参与任何奖项评比。        

老师后来跟我妈说,这孩子可真好强,小身子哭得一抽一抽的,但是一声不吭,两只小手紧紧地贴着裤缝,站得溜直,使劲地在那克制自己。看得我太心疼了,想给孩子补张奖状。

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妈对此事的态度,也许觉得有趣——一种成年人对小孩不够严肃的审视;也许有一丝后悔——早知道孩子这么认真,不该让她提前上学;也许松了一口气——看样子以后能在学习方面少操点心。然后很快就心无挂碍。

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沉重,深深地陷进了脚下的这方土地。

——那是我第一次承受巨大的失落。




2

二〇〇〇年的暑假,爸爸妈妈把我送上客车,帮我安置好小书包,又再三拜托司机和乘务员,最后隔着车窗不停挥手,目送我渐渐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我就这样一个人坐了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车,来到了姥姥家。

姥姥和姥爷经营着一家小卖铺,那一天,他们喜不自胜地对来店里买东西的每一个人,重复着:“我外孙女才7岁,自己一个人坐车来的!“甚至多年以后,他们偶尔还是会带着惊奇和赞叹的语气提起。

但我却很无感,只记得那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睡了醒,醒了睡,最后在晕车的边缘重获自由。

直到天色将晚,姥姥拉了一下灯绳,白色的光顿时洒满整个房间,我环顾四周,突然意识到我对这个地方很陌生,心中涌出无限悲伤,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我想家了,就连夜晚躺在炕上还在想,家里的每一件东西摆放的位置和模样。

——那是我第一次独自远行。



3

八九岁的时候,我常常被爸爸妈妈锁在家里,因此尝试过很多事情以打发时间。

在给芭比娃娃们做了一大包衣服、用DVD把《黑猫警长》《阿凡提的故事》《猫和老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睡够了半辈子的觉之后,我无聊极了,开始翻箱倒柜,寻找隐藏的宝藏。

就这样,我打开了门厅的书柜,也打开了遁入另一个世界的一扇门。

小小的我从此包裹于书桌和座椅之间,翻着一本又一本书,深深地阅读。以至于有一次爸爸妈妈慌里慌张地赶回家,确认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因为我没有听到电话铃声,阅读之外的一切都被我屏蔽了。

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每当捧起一本书,我感觉自己还是那个小小的我,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翻页,仔细辨认每一个字并体会它的意味。

阅读——在最懵懂的年纪,我幸运地找到了能消磨一生的事。




4

在学校,跟我关系最好的两个朋友是晶晶和小芳,我们当时自称通镇中心小学的SHE.晶晶是Selina,我是Hebe,小芳是Ella.在每一年的新年贺卡上,我们都认真地扮演着:“亲爱的Selina/Hebe/Ella……你的Selina/Hebe/Ella.”

小芳有着和Ella一样的短发,穿着打扮也像个小男孩,但其实她是一个非常腼腆温柔的人。可惜小学毕业以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我没能看到她长大的样子。

晶晶和我的羁绊要深一些,我们亦敌亦友,是班级里你追我赶的第一二名。我转学去市里以后,升初中时,晶晶也来市里读书了。但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再一次的会面,已然是高中开学后了。

那一天我扯着校报去找晶晶,把她发表在上面的文章大肆夸奖一番,还给了她写了我手机号码的纸条,约她周日见面。可是周日我等了一整天,也没有收到她的消息。

周一她送来道歉信,我看了眼封面,明白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她写的不是To Hebe,而是我的名字。

我没有去刨根问底,选择接受我们变成了走路遇到会打招呼的关系。

于是年少的自尊心啊,带着我们各自流浪,不知道此后的命运是否还有交集。



5

放下书本的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野孩子,经常和家附近的小孩去大坝玩。

我们从大坝上奔跑着冲下百来米的土坡,一路追逐、打闹。有时候还有人推来家里的自行车,我们轮流骑着,尖叫着俯冲,沉迷那种潜藏在危险里的快感。

大坝原本是为了辽河防洪修建的,但老人们都说我们这里是块风水宝地,所以从未受灾。再加上辽河治理进程的不断推进,大坝成为了通镇人天然的后花园。

人在坝上走,往东看,是蜷伏在大地上的房子,是一块又一块的瓜田菜地,是几抹鲜花盛开的艳丽色彩,是时不时飘来荡去的团团炊烟。

往西看,是辽河沿途拖曳出的一脉生意盎然的河滩绿地,其中有浓密的白杨树林,有又深又稠的野草地,有规模恢弘的玉米地,还有一望无际的广阔平原。

人在坝上走,带动的风游走在每一寸肌肤,我们的衣服被吹得鼓鼓的,最后风在胸膛里呼啸,然后穿过了我们的身体。

我们就这样成为了故乡的人,被涂抹上坦然晴朗的底色。




6

童年里最哭笑不得的一次挨打:

某年冬天,我妈正在准备午饭的时候,发现一种调味料没了,于是给了我50元钱,差遣我去小卖铺跑个腿。那天她心情不错,还主动应允我可以买点小零食。

我攥着钱,拖着包裹得十分臃肿的身子,迎着东北的寒风,小跑往小卖铺赶去。

结果到了小卖铺,我张开手,发现钱没了,摸遍全身的口袋也没有。我又在路上急急搜寻了一会,终是心情忐忑地空着两手回了家。

我妈气得够呛,随手拿炕帚打了我的屁股,痛倒是不痛,只是我又委屈又自责,于是抹了两把眼泪,一直到晚上都像个猫似的,轻手轻脚,一声不吭。

临睡前,我妈帮我脱衣服,那时候东北小孩大都穿家里手工做的棉袄棉裤,套在线衣线裤外面,棉袄棉裤外面再紧巴巴套上外衣外裤,总之穿脱十分艰难。

她使劲一拽棉袄袖子,一张绿色的小纸片翩然落下,我一蹦三尺高,大喊大叫:“我白挨打了!我白挨打了!”

每当我反刍这个乌龙事件,都会觉得它是那么戏剧性的好笑。

诚如我的老乡张踩玲所说:“东北的丫头,就要学会蔑视脆弱。”

脆弱最后都会成为岁月的下酒菜。



7

童年美食:

童年里的顶级美食,总是伴随着某种随机性,因而越发显得十足美味。

斜对门馒头铺的巧克力花卷、紫米馒头、红糖三角,总是要掐着出锅的时间去抢。镇上唯一一家铁板烧烤店,老板随心所欲地营业。所以能买到这些食物的日子,饭都会吃得格外香。

蹦爆米花的师傅,卖豆面卷子的师傅,卖冰糕的师傅,卖冰糖葫芦的师傅,这些师傅们都喜欢不打招呼地突然出现在市集上,或者骑车路过你家门口,买到就是缘分,当然会吃得舔嘴咂舌。

有一年我疯狂地爱上了雪饼,倒是吃了个够,我老舅从市里给我买了整整一大箱,各种口味都有,后来我再也不想吃雪饼了。

童年里的日常美食,是爸爸给我煮的好劲道方便面,要加一个鸡蛋和一根金锣火腿肠;是东北大酱拌茄子土豆,就着自家种的水灵灵的大葱和香菜;甚至只是一碗锅巴饭,从金红色的圆心向外不断过渡成金黄色、浅黄色、银色的完美的锅巴饭!

童年里的美食,其实算不上什么珍肴异馔,但每一口都是来自故乡最珍贵的馈赠,所以直到如今都萦然在怀。




8

在路上:

那些年,我爸有一辆重庆90摩托车,于是我们一家三口总能轻易地去到任何地方,比如去附近的村里探望爷爷奶奶,去爸爸妈妈的同事朋友家做客,或者只是在一个气氛刚刚好的傍晚,我们想去辽河岸边走走。

我坐在爸爸的前座,风拂过脸颊,清新的气息钻进鼻孔,阳光透过头顶高大葱郁的树木明明暗暗映入眼睛,我们路过一切,又不断迎接新的美好,无比自由且充满希望。

妈妈喜欢带我坐客车去县城或市里逛街,我们总是很兴奋,从来没有错过6点甚至更早的班车,就算在城里没有买到合适的东西,我们也会手拉手兴致勃勃地走在街道上。

我就是这样爱上在路上的感觉,也就是这样走出了我的故乡,走得越来越远。




9

小学五年级的暑假,我与爸爸妈妈反复周旋,最后还是哭鼻子退让了,答应他们转学去市里读六年级。

时过境迁我当然明白那是爸爸妈妈给了我一双翅膀,让我能够飞去更大的世界,我因此和童年的一些小伙伴们,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可那个沉默着,红着眼睛的,坐在客车上看着熟悉的一切都在倒退的我啊,只有满满的不舍,和对未知的迷茫、不安。

二〇〇四年之后,我再也不是孩子了。我在学习上不再如鱼得水,于是课余时间全都交付给了英语补习,为了赶上对比城里同学落下的进度。我暗暗观察着个性各异的同学们,尝试着融入他们,学着扔掉学校发的早餐的包子,背地里喊我们班主任的外号。生活局面一度十分复杂混乱。

我的童年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通镇。

所幸每当我回想起它时,它总能跨越漫长的时空,拥抱我,治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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