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没有任何通知，晚上11点突然停电。在我们500一月的出租屋里，女朋友抱怨着我给她打起扇子，安慰她，就当读高中时那会儿吧，我们每晚还不都统一断电。说到这里，我就想起了在县城上高中时我们的那位老宿管老秦。

      老秦很瘦小，一米五，瘦得皮包骨头，皮肤黢黑，背还有些驼。一眼看去，相当畸形。刚进高中，军训前去宿舍报道。宿管室就在寝室大门进门处，他穿着大三个码的红汗衫，在宿舍门口坐着抽烟。刚知道他是我们宿管时，心里想这个小老头，应该是管不住学生的。

      军训的时候有学生打牌赌钱被老秦逮住，一个寝室八个人齐刷刷地站在宿管室，表情很痛苦。他们苦苦哀求不要上报给学校，老秦始终不买账。僵持两个小时，后来每人给了老秦五十块钱，老秦便没有把他们报给学校。我那时挺鄙视这小老头的。

      军训结束后，我被分配到另一个宿舍区住了一年。高二搬寝室时，我住回了收黑钱小老头管理的那栋。分配给我的床位没有棕垫，我就去宿管室找他，那小老头还穿着那件红汗衫，吃着西瓜，吹着电扇。

    “叔儿，我床位没有棕垫，有劳你给我拿一张。”我客气地请求他。他不紧不慢地吃着西瓜，汁水流得满嘴都是，扔我一句:“怎么会没有嘛？”我很无奈，说:“真没有啊，要不你自己上去看。”他放下西瓜，裤包里摸半天才拿出钥匙，拖着他黑臭的布鞋走到库房，拿了床棕垫给我。

        高二都住在五楼，除了每晚上点人头，老头几乎不上来。我很庆幸。但是到了高二期末，高三的一离开学校，我们的寝室就搬到老秦宿管室的对面，每天进进出出都要和他打个照面。我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从宿管室门口经过都要向他问声好，我不太喜欢他，但也会虚情假意地问声好，免得他注意到我，对我另加款待。

      那时我的成绩只能上个差劲的二本大学，心里很痛苦，很不甘心。对于即将到来的高三生活，我也是做好了准备。手机坏了，我买了一个只能打电话的老式翻盖手机。每天晚上用mp3听歌就是最大的消遣，网吧是再也没有去过。可室友们却丝毫没有做好准备，反而趁高三走后管理松散，每天关灯后，他们不是休息，而是打牌起哄，以至我无法入睡。我是唯一要睡觉的人，劝过他们一次，可并没有任何效果，我无奈，又不想和他们闹翻，只得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看书，直到一两点钟后他们睡了我再回去睡觉。不仅如此，每天午休时他们也会打牌。有一天他们围成一堆打牌，用扫把抵住门，突然有人敲门，他们还没收牌，那人一脚把门踢开。是老头儿！室友嗖得一下把牌往内裤里藏，心里没底不知道老头看到没。他们都沉默了几秒。老头看了一眼在床上休息的我，问他们：“你们在干嘛？”一个室友说：“呵呵，在摆龙门阵啊，叔叔！”老头叫他们赶快午休不要吵了，便走了。我心里又气又恨，这糟老头儿平时逮人的那股聪明劲儿去哪儿了。结果下午我一个人回寝室时，老头叫住我，说：“今中午我早就在门外面听了好一会儿了，我不想把你们寝室那一堆人报到政教处，看着你们马上都高三了，受了处分，要一年才能撤销，对你们考学校不太好。你是要学习的，我知道。你回去给他们说一下，再被发现我就不会手软了。”我就说老头怎么今天就这么傻。回头我跟室友们一说，他们从那以后再没有打牌了。

        高三很苦很累，像我一样成绩一般又想上个好点的大学的农村娃来说，更累。每天十一点回到寝室，都巴不得再多看一眼课堂上的知识点和错题。学校规定是不准在统一关灯后在寝室看书的。我在楼道看书，心想即便被老头发现也能钻个空子。一次我刚到楼道坐下没两分钟，老头就上来，我来不及跑，被他叫住。我正准备向他钻空子，但他悄悄说：“你要看书，就去我房间看嘛”。我有些诧异。

      进入他的宿管室，一群人齐刷刷抬头看我，又低头看向手中的书本。没想到在我之前已经有那么多人来了。老头有两个房间，一个是宿管室，另一个是休息室他做饭的地方。老头跟我说，只要每晚政教处巡视的领导走了，就可以来了。从此以后，我成了老头的常客，这里的人都不叫他叔叔，都直接叫他老秦，我也跟着改口了。在宿管室，老秦就变了一个人，经常和我们一起说笑笑得合不拢嘴。有的学生会和老秦一起抽烟，老秦不算他违纪，也许是因为老秦抽了人家的烟不好意思再处罚人。又或许是在这里，我们已经成了朋友。我每天都去，老秦每天也会跟我们一起吹牛。他说他这辈子是不可能再找到老婆了，只能是活个潇洒。有学生开玩笑，说：“那你偶尔是不是要去三号街找小姐呢！”我们都笑了，就连像我一样专心做作业的也偷偷笑了半天。老秦也笑了，说：“找个锤子哦，那些女的好丑嘛，漂亮的我又觉得贵，好不容易一个月工资才八百块。”大家都说他肯定偷着去。

        老秦睡了以后，我们还是在旁边做作业。有好几次，我是最后一个走的，看着熟睡的老秦，我缓缓关上他的房门。望着楼道窗外的月亮，心中泛起一丝惬意。

        宿管室紧锁了两天，我们晚上都没去看书。听人说，老秦老家的旧房子在暴风雨天塌了，他请假回去了。周日下午不上课，室友都出去了，吃完午饭我准备回寝室休息。老秦穿着他一整个冬天都在穿的超大黑棉袄，提着一个装满东西的猪饲料口袋，从外面走了过来。我远远地看见了他，上前去和他打招呼。   

        我问：“老秦，听说你回老家了，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说：“还不就那样呗，我十多年没怎么回去了，房子都塌了，回去找村里反映，还以为能拿点钱什么的，结果白跑一趟。”

    老秦的妹妹和他侄女来看他。老秦和她们在休息室吃饭，正好我买了一袋橘子，顺手放了几颗到宿管室的桌子上。晚上他亲戚走了，我去他房里做作业，其他人都走后，他问是不是我放的，因为看见我提了一袋橘子进宿管室。我说是，他向我道谢，拿出橘子叫我一起吃。他问我是哪里人，有没有女朋友。他倒是挺八卦的。

      很快到了一调考试，我的年级排名上升了两百多，接近重本线，但我的目标是重本线，还是差了点。考试完的一周，学习都抓得不太紧，晚上我也没有去老秦那里。几天后我再去时，宿管室紧锁着，我敲门半天，老秦穿着睡衣裹着张毯子，为我开门。我再去时，宿管室紧锁着，我敲门半天，老秦穿着睡衣裹着张毯子，为我开门。可他却说：“以后就都别来了，自己找一个地方看吧，前天罗主任巡视完走了又突然回来，看见我那儿一屋子人。。。。。。”

      大家都没有再去老秦那里。

        高三没有假期，不过每个周六周日早上都不上早自习。虽然仅仅多出了半个多小时，但对于长期缺乏睡眠的我们来说，却是难得的赖床时间。所以总是有不少人在上课几分钟后，才从寝室里慢悠悠地出去。老秦也知道，周末宿舍楼的大铁门，他总是会推迟十几分钟才关。一调考试，整个高三总体成绩远不如上一届。那两年正处于我们学校升国家重点高中的考察时间，学校的主任们急得焦头烂额，想方设法地整顿学风，提高成绩。全体办公室的主任们都出动，抓迟到，抓上课睡觉，抓早上在教室吃早饭的。寝室也不例外，每天晚上和中午休息时都会有人巡视。那天周日我起得比较迟，还差一分钟上课的时候我赶紧冲向教室，走到二楼时却发现上百号人堵在了门口。没想到这天政教处的罗主任来了个突击检查，但无奈人实在太多，没法一个个登记下来。罗主任不甘心，把心里的火都发在老秦身上。“你是怎么管学生的，都要上课了还有那么多人在寝室里！管不好就不要管，你以为我找不到人吗？”罗主任朝着在楼道尽头打扫垃圾的老秦吼道。我们都以为老秦会跑过来唯唯诺诺地点头，平息罗主任的怒火，大事化小。但老秦面无表情，一脸严肃，平息罗主任的怒火，大事化小。

      老秦面无表情，一脸严肃，他提着扫把，走过来，离罗主任五米远，吼道：“你还日怪得很呢！他们那么多人不走，我有办法？你不也没办法吗？！”

      罗主任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没有管好！你没有尽到责任！”说完，罗主任气冲冲地走了。

      老秦拖着扫把，缓缓地走向昏暗地楼道尽头。我们一百多号人在楼梯口，看着老秦的背影。不知道谁说了一声，“好！老秦，干得好！”一起哄，一百多号人都为老秦怼罗主任的英勇行径喝彩。老秦头也没回。

        那天下午没有回寝室，等到晚上放学回去时，宿管室空了，外面围了一堆人。我仿佛意识到什么。我围上去，老秦跟一堆人说：“罗主任他就是一农民，有个球的学问，他本来该在老家扛锄头的，那是以前，他爸把他弄在学校里来，还当个政教处主任。。。。。。”

        回到寝室我才知道老秦下午被请辞了，罗主任让他收拾东西连夜走，一晚上都别待。我一刻不停地跑到校门外最近的烟酒店，买了两包13块的利群，又一刻不停地跑回去。挤进人群。

      我把烟给老秦说：“老秦，谢谢你一直为我们开灯，让我们写作业。”老秦接过两包烟，手微微颤抖，他立马流下了两行泪，他几乎说不出话来，还是小声抽噎着向我说谢。

      小卖部的老板听说老秦要走，二话不说，从家里开来了一辆面包车。为老秦送行的人很多，我们帮他装好一整车的家当儿。引擎的轰鸣声响起，老秦从车窗里探出头，我们大喊：“老秦，慢走啊！”

      新宿管已经在打扫宿管室准备连夜住下。关灯过后，整个楼道听不到太多吵闹声，虽然那天，老秦并没有在楼道吼“关灯了不要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