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8月某天夜里,我在元野的宿舍里修改简历,与我这个外乡人作伴的是一群黑腿蚊子。或许我的血像东北菜一样在上海属于风味,或许这些上海蚊子不够精明地能将人分出三六九等。总之,元野留下的老式蚊香无法阻挡它们的前赴后继。我只得用沾满鲜血的双手,一会敲打键盘,一会拍打自己,哒哒,啪,啪啪,哒哒哒,像是乐队里的鼓手。这时放在床上的手机响了,来电的是阿飞。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电话。他那肉乎乎的浙南口音纠缠了我半个多小时,总体意思其实只有一个,他要来上海了,想和我一起租房。我和阿飞同校不同系,他是嘉善人,脾气秉性也和我迥异。不过他长得很东北—— 方脸宽肩,还喜欢留寸头,只是皮肤白得像女孩儿,所以只在冬天会被搞错。他为人最大的特点是他的嘴,不但能说,还有一颗可以作为暗器的门牙,不过那个故事要在后面才会讲到。总的来说,阿飞和我不是一路人。大学时,我们白天看小说,打游戏,刷剧,他看卡耐基和陈安之;晚上,我们刷剧,打游戏,看小说,他和一群西装革履的人去参加培训。
我之所以和他产生交集,还是因为老四。大三那年老四进入人生低潮,不光是编辑,连女友都和他断了往来。于是,他将情感和文采都发泄到了校园的BBS上面,常常在各大讨论区聊天发帖。一天,他突然拉住我,告诉我一群师范女生晚上要来找他,让我陪他壮胆。出于朋友义气以及单身汉的立场,我同意了。等到夜幕降临,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真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学校十点锁门,天这么冷,这么一群人去哪儿睡觉呢?老四还算镇定,他站到其中一棵大树下的水泥台上,平生第一次发表了有人听的讲话:预报说,流星雨九点开始。
那晚,我俩和那群女生在天井一样的操场上仰望星空,有路过的人问我不冷吗,是流鼻血了吗?我说青春的热血正在沸腾。那晚有很多女生主动和老四搭讪。有个女生问,原以为理工男不懂浪漫,你怎么会发看流星雨的贴字?老四说,父母是恒星,朋友是行星,那些匆匆见过一面的人是流星。人活一世,不该忽略流星的绚烂。女生说,嗯,但我喜欢的是道明寺,你呢?老四说,狮子座距离我们82万光年,我们现在看到的这道光发出时人类还在刀耕火种,穿越时空不需要想象只需要抬抬头。女孩说,我喜欢项少龙,想去香港去要古天乐的签名。老四说,我小时候家里有盆昙花,每天我都要给它浇水,但夜里开花时我却错过了。城市灯光污染严重,我们很容易错过流星。女生说,你既不看剧又不追星,果然是理工男。那个女生走后老四感慨,现在的文科女孩怎么会不知道三毛?难道文学的世界已被电视剧占据?我说,你总想象未来为何思想如此落伍,人家就算看小说,看的也是《诛仙》。那晚星空晴朗,没有雾霾,虽然看不见整条银河,但几颗亮星还清晰可见,不过我俩最终谁都没看到流星。我想,流星果然是流星,它们总是一闪而过,就算绚烂也不会让我们看见。
第二天下午,流星雨事件留下的意外继续发酵,即将迎来高潮。我和老四在上课时被保卫干事叫出教室,两个警察核对姓名后将我们带去了派出所。那间派出所我们每次买碟都会路过,正门朝南,总是阳光明媚窗明几净。但这次警察带着我们进的是后门,我们穿过一个小院,过了两道铁门,来到一个背光的房间。进去后我不敢东张西望,只是低头看着眼前的桌子。桌子后面坐了个谢了顶的警官,长得和我中学的教导主任很像,如果不是衣服不同,我开口会叫他老师。他问,知道为什么带你们来这儿吗?我俩摇头。他又问,知道什么叫非法集会吗?我俩继续摇头。那时严打对我们来说只是报纸上的名词,其距离和刘德华一样地遥远。老四比我镇定,他以前去过派出所办过身份证。我的身份证是我爸替我办的,而且我从小捡钱都是自己花了,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见到警察。老四说,长官,我们错了,您告诉我们错在那里,我们马上就改。像教导员的警官笑了,他告诉我们他不是长官是公仆,还告诉我们校内学生看流星是文娱活动,但若有校外的学生来,那就必须事先通报。处理完我俩他手指一划,指着墙角问,那人你们认识吗?那时我才注意到墙角蹲着个人,他没穿大衣,皮肤像墙壁一样雪白,只有嘴里很红,像是睡着一样坐在地上。我习惯性地刚想摇头,老四说,他是我们隔壁宿舍的,叫阿飞,他怎么了?警官说,既然真是学生的,那他也可以回去了。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阿飞。那天他的门牙掉了一颗,说话漏风,等走到学校才把事情的经过讲明白。原来他昨晚培训回学校抄了近道,结果遇到小混混抢劫。因为他身上的钱不多,那帮人扣下了他的学生证。回到宿舍,他从门后操起拖布回去讨要学生证,不过小混混已经走了。当他在街上挥舞起拖布杆对着空气泄愤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巡逻的警车。那时天色已晚,昏黄的路灯下,一辆警车漂移着停在他的前面。他说那个场面就像热映的港片,他仿佛成了剧中主角陈浩南。警察举枪让他放下手中武器,他主角上身般大笑起来。警察原本原本以为他是下岗的保洁,没想到遇到一个硬茬。就算被带进小黑屋,他还没从电影中走出,竟然质问警察是谁交税养的你们?直到少了门牙,阿飞才恢复学生本色,不过那时警察根据他的发型和没带学生证的事实,已经认定他是刚入道的小弟,直到我们出现。最后阿飞说,他真的不怪警察,要怪只能怪自己还没纳过税。
和阿飞一起来上海的还有老四。他说北方的雪越下越少,越下越黑,想来上海看看。我们三个合租了个毛坯房,自己刷墙,买家电,布置得像个宿舍。白天我们一起出门上班,晚上回来一起吃饭打游戏,仿佛只是换了个宿舍。阿飞说话幽默,我和他相处还算愉快,只是不愿和他一起吃饭—— 他那颗掉了的门牙襄得不牢,时常飞到菜里。周末有时我们会去书店,首选当然就是“上海书城”。不过那里和我幻想中的大不相同,虽然里面的习题集和参考书所占比例少了,但补上缺口的却是“成功学”。那些书对我和老四都没多大吸引力,阿飞却看得如鱼得水,看过后还会慨叹,美国人一年看多少本书,中国人一年看多少本书,他的目标是一年看多少本书。后来我们被他拉着加入了“贝塔斯曼书友会”。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们入会可以让他获得额外赠书,而且美国人看书是连漫画都算在内的。
散伙也是起源于阿飞。9.11一周年的时候,他从家里借钱买了个三十平米的郊区房。我和老四对他的行为很是不屑,认为借钱买房违背了有志青年的起码准则。不过几年后我们就都后悔了,并且从现实中学会了新的准则。不过阿飞的学习能力比我们更强,他已杀入股市,靠杠杠挣到了第二栋房子,接着继续买房卖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将我们甩下了一个阶层。
那时,我不懂炒股也没钱买房,却又交了女友,于是去问老板能否加点工资。老板说那不可能,但公司可以给我发展机会,问我愿不愿去新加坡拓展业务。我正犹豫,家里打来电话。我妈说她们单位正在招工,许多职工子女都撤了回去;她还说在上海买房的钱够在家里够买一栋小楼,接着又聊了聊单位老总女儿的外貌与学历,说和我很配。那时我已走出公司大楼,来到灯红酒绿的大街上,抬头发现已到十字路口。我想穿过马路,但宝马奔驰在面前川流不息,路上却没有留给斑马线的空间。我挂掉电话继续向前,想通过地下过道去往自己的车站,但那里正好与地铁出口相连,错综复杂。我好不容易走出地下却发现自己进了百货公司,一只熊猫手舞足蹈地向我走来,塞给我一张蓝色的小纸。熊猫对我说,出去散散心吧,普吉岛双人游大促,一人免单。
在普吉岛,我喜欢静静呆在沙滩,喜欢低头看盐一样洁白的细沙在脚下流淌,喜欢抬头看海一样蓝的天空清澈透亮;女友喜欢和沙滩上的老外嬉笑交谈。我喜欢潜水,喜欢呆在水下那个静谧平和的世界,聆听自己的呼吸,随着水流飞翔;女友喜欢坐游艇,那上面有热烈的阳光和高雅的红酒。事情出在第三天,那天我否决了女友海边烧烤的提议,正蹲在沙滩上吃泡面。一个戴着白色宽檐帽的白人女子从我面前走过,手里拿着一本书。她长腿翘臀,肤色古铜,不过比基尼的边缘处露出了白色。她从女友身前走过,进到海里,就那样展开书页读了起来。说实话,我目不转睛看的是她手中的那本书—— 书的封皮是橙色的,上部中间有只小企鹅,设计简约但书名很小。我不得不跟着比基尼女郎走进海里,努力记住那串长长的英文单词。女友拉住了我。我解释说我小时候就有这个习惯,然后问她“The Consolations of Philosophy”是什么意思。她没回答,而且脸像是晒伤了一样红了起来。我奇怪她的脾气怎么像东南亚的天气一样,一会热情如火,一会电闪雷鸣。她说我丢人,说我崇洋媚外。我说就读书这件事,我们确实不如。她说大学生辩论会已经不再留下,然后对我做了总结陈词:男人好色可以理解,但说谎涉及品格,不能原谅。
女友走了以后,我拎了一打啤酒,独自去沙滩看海。海面起伏,椰林摇曳,我拨通了元野的电话。他毕业后没去体育界发展,而是凭借自考的微软工程师认证去了一家软件公司。他说他正在纽约参加一个会议,而且对美女在海里看书并不意外。他说,这里的老外不像我们,在地铁里不是举着手机嘿嘿傻笑,而是会读一本真正的书。我说,女人好奇怪,嘴上说讨厌假话,但一说真话就和你分手。他说,你还没买房呢吧?其实是人都免不了撒谎。我说,听说纽约房价比上海还贵。你真的想呆在那里?他说,这里让我感到自由—— 不但是物质上的,也是精神上的,说到底还是精神上的。而且美国有很好看的漫画。我说,你上学那会就不好好学习,唯物主义辩证法尤其没学好。没有物质的载体,精神也就不复存在。你该感谢你老爸。他说,我们过去都没真正理解漫画,它不但是种文化,在这里也是产业,还是朝阳产业。我说,别再像个孩子,好好打工好好挣钱,买房才是正道。他说,你不懂。围住你的不光是大学里的那些围墙。
回到上海,我告诉了老板我的决定,然后又给老四和阿飞打电话告别。老四不想就这么说再见,他说地球不大但见面不易,至少得再一起吃顿饭。阿飞说必须他请客,地点选在离我们每人住的地方差不多远的饭店。挂了电话我环顾住所,发现需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在这个城市几次搬家,我已经习惯了轻装简从,相信这次走的时候又会丢掉一批。
聚会那天已经入梅,阿飞选的饭店距离“上海书城”不远,以善做上海菜而出名。那天我一出地铁,就感到天空像铝制锅盖一样压在头顶,浑身上下像是被一只巨大的宠物刚刚舔过,又湿又粘。后面的人群推我进入热腾腾的街道,像是一群刚爬出洞的螃蟹,顾不得吸上一口气就四下散去,匆匆奔向各自的生计。老四在我后面从地铁口走出,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估计今天会下雨。等我们到了餐厅,发现阿飞已在点菜。他好像忘了我是北方人,说要让我再吃上一顿正宗的上海菜,免得以后想念。我问他为何到的如此之快,他笑笑,正在这附近物色新房。点完菜,我们谈论的话题落到了人生选择。阿飞认为他的观点才是主流,我说难道有钱就是主流?老四说,不是,是谁请客谁就是主流。阿飞的主流观点有很多,但简而言之还是一句话—— 这样选择说明我的脑子进了水。
阿飞问我,你是老板亲戚?我说,不是。他又问,那是你业绩突出?我说,离完成半年指标还差了一点。他说,那你就是傻叉。新加坡屁大点地方,消费又高,说是给你机会,其实是因为其他人都不去。我说,是啊。那里没有淘宝,估计买书会很贵。老四说,阿飞,到底是你成就了成功学,还是成功学成就了你?我们咋就不行?阿飞说,到底是你上了大学,还是大学上了你?你们咋就啥都没学到?我说,人各有命,我敬你一杯。阿飞没有喝酒却拿出iphone,指着跟我说,我给你看看。我说,苹果我见过。他不再说话,一手拿着手机,一手点开屏幕上的地图,一只胸口带着红心的母鸡在我面前移动。他手指张开,将母鸡下面的小点放大,放大,再放大。我看到枫叶形状的小岛上插满了小旗。他说,坡县南北约三十公里,东西约四十公里。我那次从机场出来租车自驾,在车上给朋友打个电话,话没说完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马来西亚。老四的眼睛被屏幕映的发光,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图标对我说,开车不环保,在那走路就好。阿飞说,放屁,有车不开纯属傻叉......话没说完,久违的白光再次闪过,一个像白色药片的物体带着气泡旋转着落入我的杯底。这时服务员给我们每人端来一只大闸蟹。看着面前那只被捆绑的螃蟹,我意识到,要把阿飞的思想放入我的脑袋,就如把他的钱放进我的口袋一样难以实现。吃完饭,阿飞总结说,挣钱还得在国内。然后出门进了他的宝马。老四和我走向地铁,他对我说,你以前总说我生错了年代,这不对。你该去读读相对论—— 时间只是个相对概念,其实并不存在,空间却是绝对的,所以时空才可以转换。
后来我在新加坡结婚生子,多次邀请老四来玩,但他却说很忙,等时机成熟会来看我。但我听老大说,怎么吃都长不胖的老四长胖了,而且再也没有写过小说。我也试图联系过阿飞,不过那时股市一天熔断两次,我就再没能联系到他。新加坡地方虽小但道路依然难认,我时常会用到手机地图。那时我偶尔会想起老四,想起那天他的手指从北到南向下划过。他指给我看的枫叶小岛,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图书馆的标志。
后来我妈来新加坡看孙子,还专门买书带来。她说我小时候没钱给我买书,现在不能亏待孙子,所以专门买了《三字经》和《百家姓》。她还说儿子和我小时候很像,不光长相,连读书的劲头也像,别的孩子读不进去的书,他一定能读进去。开始几天,儿子被拉去读书还能勉强同意,但没过几天,他一见到奶奶就肚子疼,给巧克力都不吃。又过了些日子,我妈说新加坡太热,要回国。我知道真实原因是育儿理念的不同,但也因此松了口气,给她买了机票。她走后,我们的生活恢复了平静,周末一家人又恢复了逛书店的习惯。儿子选书更加固执己见,从来不肯读我推荐的《哈利波特》。不仅如此,每当我说书太贵让他多借少买时,他也都置若罔闻。遇到这样的情景,往往是我最后妥协,因为一看到他蹲在地上抱着书读的样子,我就会想起过去,然后对如今的生活感到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