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国庆假期很快就过去了。在家里的几天,除了帮父母做一些家务外,林乃慧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空想,作业又是拖到了最后才匆匆完成,总是一付精神不济的样子。
假期第二天的午后,天空阴沉沉的,太阳虚弱地挂在天上,她站在窗边望向了山坡上的茶树林,一长条一长条弯曲沿伸着的茶树丛层层叠叠,象极了欧洲古堡前修剪的整整齐齐的树篱迷宫,那里曾是儿时小伙伴们玩捉迷藏的天堂。一阵风拂过墨绿色的茶树叶,她忽然想起了紫黑色的山乌珠,入秋了,林子里的山乌珠应该熟了吧。
“妈,我想去后面爬会山!”
因为怯懦,语气反而变得生硬了,母亲微微皱了皱眉。
“别到处乱转,你姐都在家里帮忙,早点回来准备准备晚饭。”
“知道了!”
因为委屈,语调更显得生硬了,瞧了一眼母亲不高兴的脸色,她转身走出了院子。
沿着屋后山脚边的水泥小道,她经过几间邻里的小院,来到了同学家黄土屋侧墙边粘着鸡屎狗粪的小坡道上,屋脚边排出的废水沟使这条一脚宽的小坡道总是潮湿泥泞,她的心里意识到脏乱的感觉,又似乎毫不在意地轻松走了过去。
茶树林狭窄的坡道一直延伸到了山脊,干爽的泥土里裸露着不少形态各异的石块,就像人为铺上的一条阶梯。她放松了身体,缓慢地拾阶而上,两手不时交替触摸着两旁的茶树,思索着母亲的话和脸色。
“我哪里有乱跑过,偶尔才下楼出门来,还要说我。我总是没有姐姐灵光,做是错,不做也是错……”
她站在了山脊上,没有自由,胸腔里的愤懑催动了泪隙,眼泪浮上眼眶,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吹落,滑进了颈项。在山里只穿一件衬衫实在冷了些,可林乃慧不愿意再回到不远的家里拿外套,就往左边的山脊路往林子深处走去。
每次看着眼前宽阔的山脊土路,她总觉得这是一条简易的车道,尽管不远处的路中央立着高高的电线塔,挡住了去路,却依然想象着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在山顶驶过。电线塔上散落着几只麻雀,沐浴着温吞吞的阳光。
她钻进了土路尽头的林子,沿着山脊开始寻找山乌珠,不知不觉间已转过了几个山头。一路上寻觅着山路边杂树林里的紫黑色小圆果,瞧见一丛便攀进林子里,摘下一串串紫得发黑的山乌珠,急切地享受着芬芳的果实,甚至是贪婪地吞咽着酸甜的甘露,没有放过目之所及的任何一片秋天的恩赏。
她没有一丝畏惧,心无杂念,闪现着勇敢机灵的光芒。杂树林里的荆棘划破了手指,她便在树荫下寻了一株车前草嚼碎敷在了伤口上,血很快就凝结了。六年前,她也这样受过伤,那一次她哭了,是姐姐去寻来车前草帮她止了血,还一直安慰着她:
“慧慧,别哭,姐姐帮你去摘好多好多的山乌珠来,你在这里等着姐姐,别哭……”
她回忆起了那段往事和那片神秘的山乌珠树林子,那是在更远更深的地方……
山风穿透了单薄的衬衫,她猛得打了个寒颤,天色已是傍晚时分,太阳似乎连温吞吞的力气都没有了,再不回去,母亲又要说她野了。正想全力跑回家时,她想到了姐姐,便折了几枝枝叉,上面挂满熟得发黑的山乌珠,一路飞奔下山了。
“姐姐,这个给你。”
“惠惠,你都多大了,还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满山乱逛,也不知道帮家里做点事。”
“姐姐,我……”
“好了,惠惠,你姐姐在算帐,你先去厨房洗一下菜,再切切好,一会我们上来做。”
“哦!”
她想为自己辩解几句,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胀着脸应了句哦,便按母亲吩咐上楼进了厨房。沮丧又憋屈的感觉萦绕在心上挥之不去,站在水池边颓然地望向了昏暗的窗外。
黄昏中,暮霭沉沉,寒气随着光线的暗淡而弥漫,渐渐漫过山崖壁,引得几丛枯草瑟瑟发抖,又缓缓漫到窗前,渗进缝隙,漫到了林乃慧的身上,冻得她又打起了冷颤,她还只穿着一件的确良衬衫,单薄的没有一丝温度。
“没有人会想起我是不是会冻感冒的!”
楼下的店差不多快打烊了,她得抓紧时间,生怕等母亲上来没有做好事情又要挨顿骂。虽然心里忿忿然气呼呼,决定索性不穿外套,拧着一股象是要冻给谁看、报复谁似的别扭劲,手却迅速打开水龙头,忙碌了起来。清凛的山水冲淋到手上,更觉得寒气深重,令她哆哆嗦嗦起来。
“阴沉沉的天,这么冷,连个热水也没有!”
父亲的节俭让她反感,连多亮一盏灯浪费了一点电都要埋怨两句,真是小家子气。知道不到冬天,父亲不会在洗碗洗菜时开热水器,心里越发冷得委屈起来。
“小时候姐姐明明那么喜欢山乌珠,怎么现在不喜欢了?姐姐也变了,就我最讨人厌,最没用!”
从小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显现了出来,她没有意识到,尽管闹着别扭,茄子、青菜、冬瓜、鱼和肉丝却都象模象样地准备好了。等了一会,母亲和姐姐还没有上来,估计是店里有事耽搁了,父亲去厂里值班还没有回家,林乃慧盯着排列整齐的盘子,心里生出了一丝劳动后的美好,一个念头突然浮上了脑海。
“要不我来做?爸妈那么忙,上来就有现成饭吃,一定会开心,而且我要证明自己没那么差劲,我要证明给你们瞧瞧,别看不起我。看妈妈做菜那么久,我肯定行的,一定行,就这么做吧!”
煎鱼的时候她弄得有些手忙脚乱,鱼皮粘锅了,还让油溅到了手上,但挫败和疼痛没有阻扰她,其他的菜都很顺利的完成了,看着完成的三菜一汤摆在灶台边,最初堵气的心情都不见了,只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甚至为自己的聪明洋洋自得起来。
“这油焖茄子做做很简单嘛,就是红烧鲫鱼稍微难烧一点,今天妈妈干嘛要买鲫鱼,淡水鱼多不好吃啊!”
她把菜端到桌上边摆放边思虑,父亲要喝酒要放荤菜,母亲爱吃素食,摆得要漂亮,正细致地摆放着碗筷时,楼梯间响起了脚步声,忽地,紧张感一下又漫了上来,拽住了她的神经。这样自作主张会不会挨骂?她连忙闪身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动作敏捷又轻巧。
“慧慧,过来吃饭!”
“来了”
正坐在床沿惴惴不安的林乃慧,被姐姐的叫声唤了回来,她怯怯地移到了厨房,准备接受暴风雨的洗礼,身上还是没有记起要穿一件外套。
“慧慧,菜做得蛮好,第一次做,就做得这么好吃,以后可以交给你了!”
她听到了父亲的夸赞声。
“这么大人了,不知道冷的,快去穿件外套。”
她听到了母亲的指责声。
“下次煎鱼锅要烧热才不会粘皮,油焖茄子和冬瓜汤还蛮好,肉丝炒青菜,稍微生了点。”
穿完外套回来,她听到了母亲的点评声,语气里透着慈祥。
“慧慧,一会吃完饭,姐拿你送我的山乌珠当餐后水果,我们一起吃!”
她听到了姐姐的喜欢声,姐姐没有忘记山乌珠。
看到父亲快喝完酒了,她起身去盛饭,最小的孩子帮父亲盛饭这个传统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乐意过,白白的米饭呼出热热的雾气,蒙上了林乃慧的双眼,鼻子里倏地涌上一股酸涩,白雾凝结成了泪水盈满了眼眶。
“也许是自己太任性了,是我一直不懂父母和姐姐。”
这一顿晚餐吃得其乐融融,之后家里就把做饭做菜的任务交给了林乃慧,母亲对她做菜上的指正,她也听得认真,总算在家里找到了一点点存在感。
假期最后一天的午饭过后,林乃慧要返校了,母亲又递给她一罐梅干菜烧肉,她心里有一些不满。
“除了这个,就没别的吗?人家同学都会带好几罐,还有带咸蟹糊的呢!我只有这一罐梅干菜,肉又只有几块……”
但她什么也没说,接过来时脸上闪过失望的神情,母亲又递给了她十元零花钱,她脸上失望的神情更明显了。
“除了上次爸爸没头没脑的给了我一百块外,我还是这么穷,家里明明比很多同学都要条件好一些啊。算了,比起以前住在家里一分都没有的已经好多了。”
林乃慧回房间整理了书包,装上了几件秋衣,到店里和父母姐姐打了声招呼,便出门到马路上等车了,家里没有人会出来送她的,她已经习惯了。
一路上独自一人,也不用和谁说话,静静地凝望着车窗外阡陌纵横的农田屋舍,又悄悄地打量着车子里神色各异的司机乘客,总能在她心里生出悠远的惬意来,仿佛她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