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南柯遗梦

壹 · 平芜尽处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三月的风又吹皱了一汪春水。

知悦客栈地字一号房的客人此刻正坐在桌前,他眉目如画,轮廓仿佛被谁反反复复仔细雕琢过,远远瞧去也是一副极精致的图景。

陈槐姝不知为何自己的意识会来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的视角仿佛是在房梁之上。槐姝看见君平拿起随身携带的香囊,在那鸳鸯戏水图样上摩挲了一下。

“槐姝……”

她隐约听见他是在叫自己的名字,迷迷糊糊地想出声应他。

忽然,敲门声响起,君平受了惊似的,忙把香囊藏进桌下,陈槐姝恍惚了一下,持续不断的敲门声把她敲得回了魂。

“小姐,小姐,您醒了吗?今天要和老夫人去广缘寺祈福呢。”她听见门外的丫鬟彩娟说。

槐姝定了定神,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卧在软榻上,原来方才只是在做梦。

是了,今天要去广缘寺为君平祈福,而君平进京参加春闱,已走了三月有余了。她也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此时已经快到放榜的日子,也不知结果如何,君平是否还会进行殿试。

母亲私下同她说过,若君平只是个举人,他们陈家这偏居江南一隅的商贾之家,尚且也勉强配得上。

但若是中了贡士或者进士,嫁过去怕是会被瞧不起——哪怕他们庄陈两家早早定了亲,他路上的盘缠陈家也出了大半。

槐姝其实并不信,她知道君平是个真真正正的君子,从不因为出身瞧不起人。他们初见之时,他根本不知她是谁,只道她是哪家丫鬟罢了。

能中进士自然好,只不过,若是没有殿试,君平就能更早回来了。

此番去祈福,不知祖母是什么愿望,槐姝其实只祈求他能平安归来便好,那些名啊利啊,她不求,能和他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便足够了。

陈家的马车到的时候寺里还没几个人,上香之后,陈槐姝又与彩娟在街上逛了一会儿,买了些新鲜玩意儿才回府。

她手里还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刚进门,便见有人从府里出来,与她擦肩而过,打量她的眼神颇为意味深长。

槐姝回头看了两眼,抬头撞上疾步走来的父亲脸上掩不住的忧色。

“爹,怎么了?”槐姝问。

一旁的陈夫人开口解释:“刚刚王家的人来说亲……”

“王家?”陈槐姝疑惑极了,王家有一庶子倒是尚未成亲,但他们虽口碑不好,到底还是官宦人家,怎会与她家这种门户的商人结亲?

更何况,她早就有亲事了,只不过庄家拮据,还没来得及下聘而已……

“你不懂,”陈老爷眉头都打上了结,“成亲只是借口,咱们不答应,王家就好收拾咱们了,他们这是盯上了我们刚到手的矿!”

陈家刚发现了一条碎铜矿脉,还没欣喜多久,祸事仿佛一盆冷水浇下来。

不知王家是哪得到的消息,要是提前知道这矿会引人觊觎,早些送出去也就罢了。

王家是知府的姻亲,背景硬,他们根本得罪不起。庄君平虽身上有功名,但此时他与槐姝还未成亲,况且也远水救不了近火。

等君平回来,最快也得一个月有余,到时候一切怕是都尘埃落定了。

对知府,王家可以说是自家庶子求亲不成因爱生恨,失手错杀。真相如何谁会在意?

只要过了知府这一关,到时让知府随便给他们安个莫须有的罪名,往后这江南便再也没有他们陈家了。

哪怕知府对此做法不满意,大不了把这不受待见的庶子推出去了事,有什么罪他一人担着就好。

而看他们王家行事的手段,哪怕陈家此时把矿脉双手奉上,大概也无济于事了。

“咱们快走吧,姝儿,到京城去,投靠你舅公家。”

陈老爷眼皮跳个不停,只想在祸事发生之前早点逃出去,只要人活着,一切都好说。

话未说完,陈老爷派出去打点的人已经回来了,下人也都收拾好了细软,陈槐姝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下人推着,往偏门走了。

不成想王家早就防着他们这一出,他们甫一出门,就被逮个正着。

“哟,这是往哪儿走?”王家那出了名的恶仆戏谑地看着他们。

一片吵闹声中,被护在后方的陈槐姝窥见了血光。

她拼了命的挤开人群朝爹娘跑过去,却眼睁睁看着他们倒在她眼前,继而她颈后一疼,失去了知觉。

她最爱吃的冰糖葫芦从手里滑落,同她年少的安逸一起,碎在了院墙不知名的一角,再无人问津。


贰 · 京城之行

事发突然,整个陈家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已成了这副家破人亡的模样。

陈家佣人不多,一场大祸下来,槐姝身边只剩两个小厮,一个老妈子,还有丫鬟彩娟。

其他人死的死,逃的逃,有几个小厮跟他们一路逃出来后便不知溜往哪去了,而他们只得带着昏睡的小姐一路颠沛,找到一处破庙。

彩娟因为之前一直跟在自家小姐身边,所以没受什么伤,此时她正在照顾槐姝。

三个小厮中,把槐姝打晕的是老爷的心腹,事发突然,老爷只来得及叮嘱,无论他自己如何,一定要把槐姝救出去。

剩下的一个小厮受伤较重,被彩娟劝回家养伤去了——虽然他已没有名义上的家了,他是门房的儿子,门房是最早遭到屠戮的人之一。

彩娟早就没了双亲,不过也被吓得够呛。说起来,谁能想到上了个香回家便遇上这种事,又有谁能想到为了一条矿脉,竟真能有人屠了别人满门?

都说我佛慈悲,却不知到底庇护了谁?都说天理昭昭,却难道是挑人应验?

被毁掉人生的人,只能自嘲一句造化弄人罢了。

陈槐姝昏迷了一天有余,至今还未醒,并且发了持续的高烧。

说来讽刺,这也许就是王家没怎么刻意追赶他们,让他们逃出生天的原因——天真烂漫,体弱多病,风一吹就倒的娇小姐,拿什么跟他们斗?

她逃出去了倒好,逃出去了,王家对知府的那套说辞倒是更可信了,王家这庶子王经年一时脑热大开杀戒,只唯独放过了自己一见钟情的陈小姐。

半梦半醒间,陈槐姝仿佛做了很多梦。

梦到母亲第一次为自己挽的髻,梦到那年上元节君平塞给他的那封诉尽衷肠的信,梦到父亲方才的眼神……那严厉了一辈子的父亲对她的未来又有几许期待呢?

梦见最多的是那片血光,将她困在其中挣脱不得。

彩娟见她小姐的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担心地轻唤了她几声。

槐姝将醒之际,梦见长在森林边缘的一株能通灵的槐树凡心偶炽,舍了树身和漫长而孤独的一生,以造梦之能换了投身红尘一场。

真蠢啊,槐姝听到有人说,凡间事了,不就神魂俱灭了吗?

“不是的……”她好似听见那树在说什么,可睁开眼的一瞬间,那些梦泡沫般碎了,她什么也没记住。

醒来之后,槐姝除了变得更加寡言之外,看起来并无异状,好似已经迅速从打击中走了出来。略做休整之后,她仍是准备按之前的计划,去京城的舅公家借住。

只有彩娟知道,她家小姐在无人的角落偷偷掉过好多回眼泪。但毕竟这破庙逼仄,又有什么角落能真正避开人?

只不过,她再没了可以让她自由撒娇伤怀的庇护罢了。

彩娟看小姐这样,也不禁红了眼眶。在她心里,陈老爷从不打骂下人,也关心下人的家属,又有善心,是个顶好的主子,而且也算是她的恩人。

她和家人是逃难来的,没成想最后全家只剩下自己一个,只好卖身葬父母。老爷夫人可怜她,她才没被卖到青楼去。

可这么好的老爷夫人却死得如此荒唐,与她亲如姐妹的小姐还变成了这样……

彩娟知道,京城有一个人能让小姐好起来,这是她此行隐秘的期待。

其他人老的老,伤的伤,槐姝此行只带上了彩娟和陈老爷的亲信栓子,在栓子的帮助下,两人拙劣地扮作了男装。

三人给了昆远镖局几两银子,随行他们最近的一趟去京城的镖。

镖局这一趟一共出了九名镖师,护送一辆马车。至于马车里重要的是人还是物,就不得而知了。

陈槐姝偶然间在住客栈时看到过马车里的主仆二人,二人戴着斗笠,身形看起来都像男子。她知道不该打听,也没心思打听。

沉默了一路,马车已是行至京郊了。

此处离京城还有半天路程,而若今日赶路,等到达时城门也会落锁,因此只好在郊外将就一晚。

好在还有野味可猎,槐姝厨艺不错,此行多亏众镖师照顾,分别在即,便自告奋勇帮忙烹饪,帐篷附近不一会儿就肉香四溢了。

众人吃喝起来,一众镖师问及槐姝此行原因,槐姝略说一二,九位镖师皆是愤愤,宽慰之语不绝,槐姝心下微暖。

过了一小会儿,烤肉的香味竟把马车上总是戴着斗笠、自备干粮的人吸引下来。

“我叫我这手下去猎一只野兔,姑娘可否帮我烤一份?”那人开口说话,声音温润。

槐姝有些惊讶,又有些尴尬,装了一路,结果早就被人家发现了。

她点了点头,斗笠下那人道了一声“多谢”,从怀中拿出一个盒子,道:“这是谢礼,不是什么值钱之物,倒是与姑娘有缘,还请姑娘收下。”

陈槐姝本不想要,可一番推拒下来,其他人都已看了过来,她只好硬着头皮收了。打开一看,是个木镯,槐姝心道还好,确如那人所说是个普通物件,酷肖那种十几文钱就能买的地摊货。

槐姝帮他烤肉之时,彩娟憋不住话,有些好奇地问他们此行的目的。

“彩娟……”槐姝皱着眉制止。

“无妨,”那人说,“我此行来京城是为了带一份江南出品的珍宝给顺王殿下。”

提到江南出品的珍宝,自然会想到江南珠玑阁。

“阁下是珠玑阁的?”槐姝念头一转,彩娟已是问出了口。她一是好奇,二是想让自家小姐多说说话,别一天把自己闷在一处。

那人一点头,此人身边的侍从下巴一抬,骄傲开口:“我家主子代号十三。”

槐姝倒是不奇怪珠玑阁的敢主动告知外人身份,毕竟他们在江湖上也颇有地位,客卿众多,门人以数字为名,行事随意,多有个性。

尽管彩娟再怎么引导,槐姝也不想再同人多攀谈什么,烤完野兔便休息去了。


叁 · 所谓伊人

京城之行比槐姝想象的顺利,众人来到京城,槐姝结清款项便与众镖师以及十三先生告别。

“小姐,京城大得很,宋老爷家离这儿还远着呢,咱不如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吧?”栓子建议道。

槐姝点了点头,几人就近找了一家酒楼,选了最靠窗的位置。

这酒楼味道不说多好,上菜倒快,三人正吃着,瞥见远处一袭红衣正策马扬鞭而来。

京城不是不许官家子弟随意骑马吗?槐姝之前听了镖师的话,此刻正疑惑着,听得隔壁桌的人感叹:

“六公主真是深得陛下宠爱啊,不仅能在京城自由骑马,还能求着陛下给她赐婚。听说这次连对人最为冷淡的顺王,也特地在江南的珠玑阁定制了一件珍贵头饰给她作贺礼呢。”

槐姝心下恍然,又想到自己家的祸事能否请六公主为自己做主?

又听得隔壁的另一人说:“要我说,那姓庄的探花郎真是走运,长了一张嫡仙人似的脸,一出面就把公主的魂儿给勾走了。现在人还住在客栈呢,结果下个月就要做驸马爷了。”

“可不是呢,京城不知多少人可惜自己爹娘没给自己一副好皮囊。”

栓子和彩娟心里咯噔一声,忙去看自家小姐的脸色。

他们此行用了一个多月,殿试确实也应该早就放榜了,自家准姑爷进京赶考了,姓庄,长得也确实好看……

若是真的,小姐又该再受到多大的打击呀?虽说此行是为了投奔舅公,可他们谁又不知道小姐来京城也是为了庄君平呢?

本来安顿下来后,她第一时间就是要去打听他的消息。

顺子朝槐姝看去,却见她脸上并未有过多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没注意听刚才的对话,这才总算放下了心。

那几人说话间,公主的马已经行至近处,槐姝望过去,只见那绝色的少女眼角眉梢都带着张扬的神色。

那道身影行远之后,槐姝脸上久久没有表情。


肆 · 桑之未落

到了舅公家,言及陈家的遭遇,槐姝终于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槐姝身心俱疲,红着眼睛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她出门鬼使神差地朝梦中庄君平所住的知悦客栈找去。一路问了好几个人,发现竟然真有这个客栈。

此刻她是男装打扮,虽很容易被识破,可她还是大胆了许多。到了客栈,槐姝大着胆子避过伙计,溜到地字一号房前。

她摸了摸不知何时被自己戴在手上的木镯,犹豫片刻,还是敲了敲房门。

房门打开,君平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他没料到她会找来,脸上有着错愕,试探地叫她:“槐姝?”

槐姝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表情看不出异样,对他说:“你考中了当科探花?”

“是的,你已经知道了?”

“那你和六公主……”

槐姝本已打算破罐子破摔,却见君平笑了:

“都是那些人以讹传讹的,六公主和我确实有过一些往来,但她知道我有婚约,也对她无意,更何况,公主怎么会屈尊降贵来喜欢我一个区区探花呢?”

槐姝听了他的话,终于忍不住又哭了,君平慌了,连忙把他拉进房间里,手足无措地安慰。

“我爹,我娘,还有祖母,他们都……”陈槐姝毫无保留地大哭起来,断断续续说起了整件事的经过。

“真是岂有其理!槐姝,陈伯父他们资助我进京的盘缠,对我有莫大的恩情,我会求顺王帮我们查清此事,给伯父伯母一个公道!”

庄君平果然言出必行,跋扈而残忍的王家付出了应有的代价,试图包庇的知府也获了罪。毕竟,谁的背景能大过铁面无私,嫉恶如仇的顺王呢?

而后,庄君平正式给槐姝下了聘礼,三个月后,庄君平到舅公家迎娶槐姝。

次年,二人得一子,名曰慕怀,一年后又得一女,名曰悦萍。


伍 · 浮生若梦

槐姝醒来的时候,看见周围陌生又熟悉的陈设,怔了许久。

她与庄君平成亲之后,庄府的一草一木她都极为熟悉,眼前的一切明显都不属于庄府,好像是……宋府?

槐姝头痛欲裂,却见仍是年少模样的彩娟从屋外走进来,问她怎么了。

难道,那一切都是一场梦?

槐姝失魂落魄的梳洗,又扮了男装,朝记忆深处那个客栈走去,又到了地字一号房门前。

她还未敲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

“君平,你不愿意先搬到驸马府,为何不换天字一号房?”一道悦耳的女声问道。

槐姝记起那是六公主的声音,她与君平……在梦中成亲后,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

“殿下,臣虽幸得公主赏识,却不敢太过张扬,损了公主名声。公主关心臣,臣也因心悦公主而不忍他人议论公主。”这男声正是君平。

槐姝呆愣片刻,房间里的声音便听不太清了,只听见依稀的“二十余年只心悦过公主一人”、“早日完婚”“承蒙陛下不弃”等话语。

房内二人开门之时,槐姝才回过神来,见六公主亦是与自己一般女扮男装,只不过姿容更加出色。

君平当然没料到她会来,脸上有着同当时一般的错愕,却叫她:“陈家姑娘?”

槐姝不应,却只跪下对公主言辞恳切地陈情,只道自己是庄君平同乡,恳请他帮忙彻查陈家灭门一事。

在梦中活了许久,她待人接物倒是成熟些了,只是心怕是也苍老了。

庄君平一言不发,六公主却道:“真是岂有其理!你放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会请顺王哥哥帮你查清此事,给你父母一个公道!”

陈槐姝已是泪流满面,却不知是为谁。公主亲自将她扶起,安慰几句,令楼下的守卫将她送回府上。

王家所做的恶事已经查明,只待秋后问斩。公主好奇心极强,也担心她被王家一脉在京城的靠山报复,乔装打扮来找过她几次。

和自己同路的镖师不知怎的给舅公家府上传了她一路上不检点,还与十三先生不清不楚的消息,槐姝辩解无能,从此受到舅公一家冷遇。公主不知从哪听闻此事,也渐渐同她疏远。

其实她心已死了大半,倒不怎么在意这些了。

那场热闹而隆重的婚礼,没人给她递喜帖。

她把之前攒下来的银子都给了栓子,托他给彩娟找一门好亲事。

王家被惩罚的那天,她把下人都遣出去,大醉一场,一睁眼,却看见自己的女儿悦萍正趴在床边央她带自己去玩。

槐姝一愣,便被孩子拖了出去。她抬头,对上庄君平微笑的脸,彩娟正在远处朝她跑来。

她恍然,原来方才的那些伤情事才是一场梦。


陆 · 人世倏忽

送女儿出嫁那天,槐姝又做了梦,梦里有一株生了灵智的老槐树,见了太多凡人的美梦,便怀着说不清的美好期盼,求了半仙,投身凡世。

从此许多人的人生轨迹都改变了,陈家夫妇老来得女,却因此有了被抢铜矿的借口,尚未来得及处理得当便被人急匆匆地灭了满门。

面如冠玉的探花郎多了一门亲事,视如伯乐的陈老爷被灭了门,让他再没了报答的机会。为了和公主顺利成亲,连一只鸡都没杀过的他鬼迷心窍,先是诬陷了她,使得公主与她默默疏远,最后还是不放心,找人给那姑娘送去了一杯毒酒。

那槐树,造了一桩祸事,险些毁了一桩皇家的婚事,罪过都被记在了自己头上,魂魄被拘在自己树身所铸的木镯中,永世不得超生。

可是,这真是那槐树的错吗?一个无辜之人,让他人有借口起了邪念作恶,便是有罪的吗?

会作恶之人,因为缺少条件而作恶未遂,便无罪了吗?

槐姝听到有人问她:“你来这凡尘一趟,掺和了不该掺和的姻缘,见人事无常,见众口铄金,见情爱易逝,可曾后悔?”

槐姝没有回答,醒来的时候,她想,真实和幻梦谁分得清?庄生晓梦迷蝴蝶,人的一生也不过幻梦一场罢了。

那些过往的记忆——仿若真实的,荒唐讽刺的,无人在意的,总之也一一离她远去了。

“你看,不是我不让她醒来,是她不愿意。再说了,若是她真的醒来,也就彻底香消玉殒,在世间留不下任何痕迹了。”门外,之前与槐姝有过一面之缘的十三先生对自己的侍从说。

“可我若是在梦中朝夕相对杀掉自己的人的一张脸,怕是会恶心得醒过来。”

“那只是你看到的,你怎么能肯定你看到的就是真实的而非梦境?哪怕是真相,也得看她愿不愿意信了。”

“那您明明知道那酒有毒,怎么不阻止?况且那庄君平还私下编排您!”侍从还是有些愤愤。

“来这俗世贪了这红尘一场,南柯镯本就该是这槐树魂的归途。”

“可是……”

“身为珠玑阁中人,要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这槐树进入人间本就不合规矩,我们的目的只是让这镯子百年后能有契合的器灵,不要干涉凡世的命途。”

……

珠玑阁是世间炼器道的修行地之一,亦是其中魁首。出产珍宝的江南珠玑阁便是他们在凡间的身份之一。

其中门人以数字为代称,男子为阳数,女子为阴数。十三先生的师父六姑娘是第三代的亲传弟子中最惊才绝艳之辈,到了半仙的层次之后便被派到凡世历练。

可她那性格,说好听点是热心肠,难听点就是多管闲事。仗着能听懂凡世间有灵之物的心声,谁的愿望她都要帮一把忙。

那日她遇到那棵传说中能使人做“南柯一梦”的槐树,一时技痒,把槐树点化了,用留下的树身做了南柯镯。

南柯镯没有器灵,但能让人做最想做的美梦,并且自身不会察觉异状。但也恰恰因为没有器灵,它会主动吸收沉迷其中之人的魂魄。

如果保管不好,南柯镯会成为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杀人的利器。但它本就属于槐姝,或者说,槐姝本就是最适合的器灵。

十三能观命数,算了许久才挑了个最适合的时间完全开启南柯镯,自然不会插手凡人的因果。

只有让一切尽量回到应有的轨道,到达命定的归处,他那沾染了太多因果的师父才能多活几年。

南柯一梦,遗梦南柯,对于这终究不属于凡间的魂而言,所谓归途,也不过是把自己永远丢失在虚无缥缈的梦境中而已。


尾声

“这南柯镯的故事是真的吗,师父你不会又骗我吧?那她最后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相呢?怎能才能分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呀?还有还有,我什么时候才能像那位前辈一样可以点化精怪呀?”珠玑阁里,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歪头问自己的师父。

“这不重要,睡前故事讲完了,我是告诫你不要随意沾染凡尘,你那些问题自己悟去吧。”师父揉了揉她的脑袋,回了房,把一大串追问关在了门外。

其实,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这世上谁又不是活一场梦?

十三回了房,在枕边拿起木镯,想起师父陨落之前叫他放下,安慰他自己活这一遭也是梦一场。

他不知何时合了眼,再一睁开,见她笑靥如花,又在向他招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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