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茶话丛谈

作者:施福山

丰子恺的茶画

茶是国饮,喝茶是人世间的常态。喝了茶,不同的人便有不同的感悟。而近现代的名门大家们,几乎都写过关于喝茶的文章,如周作人、梁实秋、杨绛、黄裳、汪曾祺、陆文夫等人。当然还有老舍,老舍先生一个《茶馆》便展示出一个时代的诞生,名满世界,在下才薄就从略不谈了。

杨绛先生

杨绛先生(1911~2016)是大学者钱鍾书的夫人,著名的文学翻译家和现代作家。世界文学名著《堂吉诃德》和《吉尔.布拉斯》就是她翻译的,还著有长篇小说《洗澡》和回忆录《我俩仨》,都是传世经典。先生嗜茶,是上述名家中最高寿的一位茶人。她留学英法多年,回国后写了篇《喝茶》的散文,对中外喝茶之习作了比较,说:中国的茶初传至英国,英国人不知怎么吃法,就光吃煮熟的茶叶渣子,还拌些黄油和盐在面包上同吃;以后又把茶当药,冶伤风,清肠胃。直到十六世纪,东印度公司作茶叶广告,告之饮茶之法,云:“茶暖胃,清神,健脑助长学问,尤能征服人类大敌——睡魔。”于是喝茶之风在英国大行。又说: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喝茶,加白兰地同饮,茶中加酒,有“和美之态”。文章最后还讲了个小故事:唐宣宗时,东都进一僧,年百三十岁,宣宗问服何药,对曰,“臣少也贱,素不知药,惟嗜茶。”因赐名茶五十斤。并在文尾呼吁:爱喝茶的,不妨多多喝吧!先生自己呢,喝茶也真地喝到了105岁,才驾鹤西去。喝茶高寿,可引此为证。

汪曾祺的茶画

京派作家代表汪曾祺(1920~1997),也是一位高寿茶人,活了95岁。能写会画,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西南联大的校友。所作散文娓娓而谈,恬淡雍容,亲切隽永,如话家常,是当代中国散文中的上品。他有一篇很有名的散文,题为《寻常茶话》,喜欢他的读者,多能背诵。文章开篇便说:“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换三次叶子。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可见是个老茶客。他回忆在西南联大时喝茶,说:“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昆明住了七年,几乎天天泡茶馆。泡茶馆是西南联大学生特有的说法。本地人叫做坐茶馆,坐本有消磨时间的意思,泡则更胜一筹。这是从北京带过去的一个字。泡者长时间地沉溺其中也,与泡穷,泡蘑菇的泡是同一语源。联大学生在茶馆里一泡就是半天。干什么都有。聊天、看书、写文章。有一位教授在茶馆里读梵文。有一位研究生,可称泡茶馆的冠军。此人姓陆,是一怪人。他曾经徒步旅行了半个中国,读书甚多,而无所著述,不爱说话。他简直是长在茶馆里。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独自坐着看书。”这是当时昆明的一道独特的风景。抗战胜利后,又去上海巴金先生家和杭州喝茶,他回忆道:“一九四六年冬,开明书店在绿杨邨请客。饭后,我们到巴金先生家喝功夫茶。几个人围着浅黄色的老式圆桌,看陈蕴珍(萧珊,巴金夫人)表演:濯器、炽炭、注水、淋壶、筛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功夫茶,印象深刻。这茶太酽了,只能喝三小杯。在坐的除巴金先生夫妇,还有靳以、黄裳。”其中的黄裳是著名的藏书家和版本学家,也是老茶人,他后来写过一篇《品茶》,极力推崇大观园里妙玉的那一杯茶,并建议以后重写《茶经》的作家,不要忘记把《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拢翠庵”的文字写进去。一晃七十七年过去,茶席中的主客都已仙去。这样的茶,我等凡夫俗子只能在他们的文章里品一品,看一眼过过瘾。汪曾祺又回忆在杭州虎跑喝龙井茶,他说:“我在杭州喝过一杯好茶。一九四七年春,我和几个在一个中学教书的同事到杭州去玩”“在虎跑喝了一杯龙井。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里,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茶色颇淡,但入口香浓,直透脏腑,真是好茶!”“狮峰茶名不虚传,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这样的味道。我自此方知道,喝茶,水是至关重要的。”他又说了一则老舍先生喝茶的佚事,“老舍先生一天离不开茶。他到莫斯科开会,苏联人知道中国人爱喝茶,倒是特意给他预备了一个热水壶。可是,他刚沏了一杯茶,还没喝几口,一转脸,服务员就给倒了。老舍先生很愤慨地说:他不知道中国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我也因此晃然大悟,老舍先生能写出名剧《茶馆》,原来是一天到晚喝茶喝出来的。不知诸君以为如何?

梁实秋雅舍饮茶

梁实秋(1903~1987),中国当代散文家、学者、文学批评家和翻译家,是胡适、徐志摩、闻一多、周作人的老朋友。美国留学归国后,曾任北京大学、国立东南大学(南京大学)等高等学府教授;1949年去台湾,任台师大文学院院长。1987年在台湾逝世,一生为中国文坛留下两千多万字著作,其中散文集《雅舍小品》脍炙人口,译作《莎士比亚全集》为中译最善本。他不但是大作家,也是美食家,在台湾时写了不少关于美食的小品,以寄托他对大陆的思念。他写西湖醋溜鱼、杨州狮子头、金华的火腿、北京的豆汁儿和菜包、北方的烙饼和饺子、南方的鱼丸和莲子,当然也写茶。有一篇同题的《喝茶》写道:“数十年来,喝过不少茶,北平的双窨、天津的大叶、西湖的龙井、六安的瓜片、四川的沱茶、云南的普洱、洞庭湖的君山茶、武夷山的岩茶,甚至不登大雅之堂的茶叶梗与满天星随壶净的高末儿,都尝试过。茶是我们中国人的饮料,口干解渴,惟茶是尚。茶字,形近于荼,声近于槚,来源甚古,流传海外。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茶。人无贵贱,谁都有分,上焉者细啜名种,下焉者牛饮茶湯,甚至路边埂畔还有人奉茶。北人早起,路上相逢,辄问讯:喝茶末?茶是开门七件事之一,乃人生必需品。”他回忆在北京家居时到大栅栏东鸿记或西鸿记买茶叶,“在柜台前面一站,徒弟搬来凳子让坐,看伙计称茶叶,分成若干小包,包得见梭见角,那份手艺只有药铺伙计可以媲美。茉莉花窨过的茶叶,临卖的时候再抓一把鲜茉莉花放在表面上,所以叫作双窨。于是茶店里经常是茶香花香,郁郁菲菲。”其实梁实秋本人最喜清茶,他说:“清茶最为风雅,抗战前造访知堂老人于苦茶庵,主客相对总是有清茶一盂,淡淡的、涩涩的、绿绿的。”他在杭州平湖秋月品尝龙井,说:“龙井茶,开水现冲,风味绝佳。茶后进藕粉一碗,四美具矣。正是:穿牖而来,夏日清风冬日日;卷帘相见,前山明月后山山。”他喝过六安瓜片和君山茶,说:“有朋自六安来,贻我瓜片少许,叶大而绿,饮之有荒野的气息扑鼻。其中有西瓜茶一种,真有西瓜风味。”又说:“我曾经过洞庭,舟泊岳阳楼下,购得君山茶一盒。沸水沏之,每片茶叶均如针状直立漂浮,良久始舒展下沉,味品清香不俗。”到台湾后,这些好茶和美景都享受不到了,故只好一声叹息:“往事如烟!”

周作人及其手迹

周作人(1885~1967).号知堂。中国现代著名作家,鲁迅先生的弟弟,五四新文化运动代表之一。其人不足为训,其文化建树在中国文学史上不可或缺。他读书写作的书斋名“苦茶庵”,有《吃茶》一文历来为人称道。文章写道:“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又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他又谈佐茶的茶食,说:喝茶时可吃的东西应当是清淡的茶食。“江南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薑丝酱油,重湯燉热,上澆麻油,出以供客。”而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当时绍兴著名的茶干为昌安门外周德和豆腐店所产。如知堂所言“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可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值相同,小而且薄,才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鑊,沿街叫卖,其词是:辣酱辣,麻油煠,红酱搽,辣酱搨:周德和格五香油煠豆腐干。”此为当时茶食中佳妙之品,今日读来犹使人垂涎三尺。

美食家陆文夫

陆文夫(1928~2005)是尽人皆知的中国当代作家,在小说、散文、文艺评论等方面都有卓越的成就,曾任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和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他的名作《美食家》荣获1983~1984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并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改编拍摄成同名电影,饮誉文坛,风靡全球,深受中外读者和观众喜爱。他一生做到了“行万里路,尝百口鲜”,懂吃会吃是他人生的另一面。犹好饮茶,他认为“喝茶不是单纯为了消渴,滋味深长的闲饮,可以助谈,又有雅意。”又说:“茶有和、清、静三味,如芝兰蕙萱、松菊竹梅,可喻人品,亦可言心志,令人神融心醉。”朋友们知他爱茶心切,每有好茶,总会给他留一份。对茶道有不解之处,也总会向他请教,如有一回汪曾祺在苏州东山喝新采碧螺春,不解为何用大碗。就去问陆文夫,陆文夫给他解惑,说这是苏州人的讲究,大碗泡出来的茶,香气外溢,湯清味爽,茶客们喝得过瘾。他有二篇著名茶文,一篇题为《门前的茶馆》,另一篇题为《人走与茶凉》。前一篇,我们似乎可以从中找出陆文夫好茶的来由,是回忆苏州过去的茶馆的。文章开篇就说:早在四十年代,老家苏州山塘街对门就有一爿茶馆,“我每天坐在窗前读书,每日也就看着那爿茶馆店,那里有人生百图,十分有趣。”入篇后就谈过往茶馆的职能,“小茶馆是个大世界,各种小贩都来兜生意,卖香烟、瓜子、花生的终日不断;卖大饼、油条、麻团的人是来供应早点。然后是各种小吃担都要在茶馆的门口停一歇。有卖油炸臭豆腐干的、卖鸡血粉丝湯的、卖糖粥的、卖小馄饨的……间或还有卖唱的,一个姑娘搀着一个戴墨镜的瞎子,走到茶馆中央,瞎子坐着,姑娘站着,姑娘尖着嗓子唱,瞎子拉着二胡伴奏。”这情景极似我们兰溪过去的茶馆店,也不由得使人想起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又说:“茶馆店不仅是个卖茶的地方,孵在那里不动身的人也不仅是为了喝茶的。这里是个信息中心,交易埸所,从天下大事到个人隐私,老茶客们没有不知道的,尽管那些消息有时是空穴来风,有的是七折八扣。这里还是个交易市埸,许多买卖人就在茶馆店里谈生意;这里也是个聚会埸所,许多人都相约几时几刻到茶馆店里碰头。最奇怪的还有一种所谓的吃讲茶,把某些民事纠纷拿到茶馆店评理。双方摆开阵势,各自陈述理由,让茶客们评论,最后由一位较有权势的人裁判。此种裁判具有很大的社会约束力,失败者即使再上诉法庭,转败为胜,社会舆论也不承认,说他是买通了衙门。对门有人吃讲茶时,我都要去听,那俨然是个法庭,双方都请了能说会道的人申述理由,和现在的律师差不多。那位有权势的地方上的头面人物坐在正中的一张茶桌上,像个法官,那些孵茶馆的老茶客就是陪审团。不过,茶馆到底不是法庭,缺少威严,动不动就大骂山门,大打出手,打得茶壶茶杯乱飞,板凳桌子断腿。这时候,茶馆店的老板在旁边不动声色,反正一切损失都有人赔,败诉一方承担一切费用,包括那些老茶客一天茶钱。”把上世纪四十年代苏州茶馆里的故事写得绘声绘色,像黑白电影那样放映在读者的眼前。陆文夫自己对此类茶馆的消失,是深感惋惜的,称之为“无可奈何花落去”。黄裳先生早年入川,写四川的茶馆,也有差不多的塲景,可以使人看见热闹的茶馆里,几十把开水茶壶飞来飞去,也是挺生动的。而陆文夫的另一篇茶文《人走与茶凉》,一看题目就富有哲理性。他用幽默的文字里针砭时弊,很有醒世作用。他说:“人走了如果茶不凉的话,谁来向茶杯里续水?每个走了的人都要保留一杯茶,而且是杯热茶,这茶馆店就只能关门大吉了,新来的茶客坐在哪里?老年间,茶馆店里倒是有个规矩,茶客临时离开,可以把茶壶盖翻过来,表示临时出去一下,等歇还要回来。茶博士照样向壶里加水,那茶倒是不会凉的。不过,这要有一个前提,就是走了还得回来,如果你走了就不回来,那茶杯当然要收掉。洗净收好,恭候新客,这是事物的规律,老茶客们又何必闷闷不乐,怨张怪李。”又说:“人走茶凉还是一种比较客气的说法,实际上是人一走,茶就没了,连杯子都收掉了。洗净过后,被别人捧在手里了。”唯一的办法是自备保健杯一只,临了“泡上一杯浓浓的香茗,慢慢地喝,细细地品,把那人生的三味从头品尝,那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读了陆文夫的茶话,叹息“人走茶凉”的诸位定然会幡然醒悟,赶紧去捧自备的那只保健杯去了。


2022.7.5施福山于黄龙洞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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