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哀王孙】第十六回 泛槎此去是天涯

“嘿呦!嘿呦!嘿呦!”水手们喊着整齐的号子,划向岸边。二十艘小艇先后靠岸,武士们训练有素,跳下船后即自行列阵,排成了三个百人队。守卫浮桥的十几名相府亲兵试图阻扰登陆,但都被白帆船上的弓弩手驱散了。

这些武士一个个皮肤黝黑,衣衫粗陋,显然久经海风。他们并不披甲,有的持轻弩,有的使弯刀,虽然轻装,但都五大三粗,凶神恶煞,一看就非善茬。他们并非伍麦叶的旧部,而是盘踞在索科特拉岛上的海盗,专门抢劫亚丁湾上的商船,盛极一时,被波斯湾众海盗奉为盟主,但自从并波悉林平定也门海盗后,他们就唇亡齿寒,大不如前。海盗们的首领名叫迈赫,生得虎背熊腰,满身刀疤,一口金牙为原本就丑陋的长相增添了几分市侩。这次他是受阿卜杜勒专程聘请,王子不仅赠他金银珠宝,还许他裂土封侯,这才得以雇佣他前来助阵。

迈赫行到队伍前,高举战锤,下令道:“小的们,随我活捉并波悉林,杀啊!”海盗们齐呼“杀!杀!杀!”就向新城兵营进发。原本在新城外的相府亲兵巡逻队,见到白帆船出现在底格里斯河时,已开始汇聚了。哪知白帆船虽然是逆流而行,却疾速如飞,待海盗们登陆后,巡逻队也才集结六七十人。

巡逻队分出二十名轻骑,迂回到海盗左翼牵制,剩余人结成圆阵,刀盾手在外,强弓手在内,试图迟滞海盗的前进,好让兵营内的皇太弟卫队尽可能做好准备。

二十员轻骑几次尝试靠近海盗,但都被弩箭逼退,不过海盗左翼的那个百人队为了防备,还是被拖慢了脚步,剩下两个百人队便向亲兵圆阵夹攻过去。圆阵里的强弓手们急忙抛射弓箭,虽然对海盗造成了些许杀伤,但并未阻慢他们的攻势,圆阵很快就被包围了。

刀盾手们竖好大盾,一个紧挨着一个,强弓手们也停止了放箭,紧抵在刀盾手身后,帮他们抗住冲击。海盗们的弯刀攻不破大盾,双方沦为推挤,场面甚是混乱。迈赫推开手下,来到圆阵前,暴喝道:“看我的!”说着就抡起战锤砸向面前的大盾。迈赫力大势沉,竟将那名刀盾手及抵在其身后的强弓手击飞起来,直落在四丈外另一侧的同袍身边。

海盗们皆齐声欢呼“迈赫!迈赫!迈赫!”亲兵们胆战心惊,不知所措,刚想靠拢填补上被打开的缺口,只见迈赫大笑三声,连着抡起战锤,又将两名刀盾手击飞。随着迈赫一声:“不要俘虏!”海盗们从缺口涌进圆阵,瞬间淹没了这些亲兵。有的人跪地求饶,海盗们甚是残忍,一概不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全部杀了。这还不够,海盗们还将这些亲兵的脑袋通通割下,系在腰上。

那二十名轻骑一见圆阵已破,知道再也迟滞不了敌人,只得拨马回身,想要撤回兵营。他们靠近兵营大门时,却听身后传来“崩!崩!崩!”三声,声如霹雳,骇人至极。有的骑手回头望去,只见数十颗燃着火焰的巨大石块从天抛落,直撞向兵营东墙。

“快!快进兵营!”带队的一名副尉催促道。二十名轻骑催马狂奔,就在他们要冲进东门时,石块已然砸上大理石墙壁,一阵地动山摇之后,巨大的断壁坠落,卷起漫天烟尘,将骑手们的进路遮断,当先的几骑更是直接被砸成肉泥。紧接着又有碎石四处崩飞,骑术好的还能控制住惊马,骑术稍逊的当即被掀下马来。然而未落马的人也并未逃过一劫,海盗们已经拥上,一边残忍地狂笑,一边将骑手们拉下马来,一刀宰了,割去头颅。

因为挡在缺口处的断壁被覆盖了一层希腊火种,火势较大,海盗们不愿冒火冲入,这给了兵营内一点微不足道的准备时间——此刻皇太弟刚将脊柱剑交与并波悉林。见海盗逡巡不前,白帆船上发出了阵阵号角声,催促他们前进。迈赫骂道:“金主催咱们啦,小伙子们,动起来,干活啦!”海盗们遂将亲兵的尸体抛到断壁上盖住火焰,趁尸体还未燃着,纷纷攀过断壁杀入兵营。

最先爬过断壁的海盗,遥看见观兵场正中有两个人一站一坐,站着的是一位衣衫褴褛的雄武汉子,他小腹、手臂多处受伤,血染衣袍,但犹自挺立,气宇轩昂;坐着的是一位疲惫的中年人,佝偻不振,对面前的一切不知是力不从心还是胸有成竹,只自顾自地拿着棍子在地上写写画画。

海盗们不知那立着的乃是耶律光,但都晓得坐着的是大维齐尔,他们高呼一声:“活捉并波悉林!”便要冲上去。话音刚落,只见耶律光拉满短弓,连珠射出五箭。当先的海盗并不放在眼里,他们距观兵场正中足有三百步,大食箭重,可以破甲,但是射程稍逊,不到两百步,岂能伤他们分毫?

哪知这连珠五箭,竟嗖嗖嗖射到眼前,瞬间撂倒了四个人,其中三个人已然毙命,或中眼珠,或中咽喉,或中额头。另有一人射中肩头,登时倒地,昏死过去,但箭矢却被弹开了,并未没入体内。其他海盗捡起箭矢一看,原来是耶律光为了延长射程,拔下了箭头。

既然延长了射程,自然就放弃了破甲的能力。后面的海盗知道了,纷纷捡起亲兵的盾牌,持盾前进。耶律光放下短弓,不战不走,静静地等待敌人靠近。海盗们疑心有诈,反倒不敢一拥而上,待一个百人队越过断壁后,才列阵前进,一个个都死死盯着耶律光,生怕他变出什么花样来。就在百人队要走出原来门廊的位置时,忽听左右两侧各有石子滚落的动静,他们慌忙侧头看去,只见两侧已经摇摇欲倒的大理石柱后各埋伏有十名皇太弟卫队士兵,兵士们正使出吃奶的力气猛推石柱。

海盗们刚发出一阵惊呼,还没有来得及散开,四根三人方可环抱的石柱便倾倒下来,砸入阵中,当即砸死十来人,砸伤三十余人。海盗百人队一片大乱,两侧埋伏的皇太弟卫队趁机杀出,耶律光也快步逼近,用回重箭,张弓就射。

几个小头目还试图稳住阵势,但都被耶律光一一射毙,海盗们留下七十来名死者与伤员,逃回断壁处。只见断壁上挺立着一位凶神恶煞的豹子头汉子,在火光的映衬下,犹如恶鬼,此人不是迈赫还能是谁?海盗第二个百人队在迈赫的淫威下,正在越墙。迈赫见第一个百人队的溃兵逃来,从断壁上一跃而下,战锤照着一名逃兵的头顶砸去,那个逃兵脑袋登时开了花,脑浆迸射,沾了周围人一脸。其他海盗被迈赫所慑,不敢再退,迈赫高举战锤,吼道:“我不是要你们去战斗,我是要你们去赴死!”海盗们连声高呼,又向观兵场涌去。

那二十名皇太弟卫队,试图排成长枪阵,阻拦海盗的进攻。但迈赫身先士卒,战锤横挥,就将身前的五杆长枪打断。他又抡回锤子,竟将当面的五名兵士击飞一丈远。枪阵一击即破,紧接着就被海盗淹没。原本被耶律光埋伏在南墙的另十名兵士,赶忙奔出,抬起并波悉林就往北门跑。迈赫举锤一指,喝道:“勿走了并波悉林!老子做了埃米尔,尔等皆是谢赫!”

众海盗齐呼万岁,一拥而上。忽地一阵寒芒暴起,剑气纵横,冲在最前面的三名海盗,脑袋竟一齐落地。海盗们一时慑住,停住脚步,那三具无头尸体缓缓倒下后,只见耶律光一人手持脊柱剑,挡在近两百名海盗前。

几个胆大的海盗仍然跃跃欲试,耶律光一振宝剑,喝道:“万物非主,唯有真神!脊柱剑在此,尔等谁敢上前!”这一喝犹如天兵下凡,一时无人敢动。迈赫嚷道:“谁能夺剑,封为大副!”有两名海盗推开同伙,高举弯刀,大叫冲上。耶律光摆开架势,待一人冲近,双手握剑,使出“斩马刀法”中的“一刀两断”,竟将那名海盗拦腰斩为两截。另一名海盗一下惊呆,耶律光又挥剑斜撩,将那人一臂齐肩削断,没有救了。“真是好剑!”耶律光心中也不由得一惊。

耶律光抬剑一指,朗声道:“真神在上!尔等谁敢犯上作乱!不敬先知,脊柱剑必咒他出海便遇着风暴海怪,上岸便逢见狮子恶兽!海水倒灌海盗洞,谁躲在洞内也要全身泡烂,受尽折磨十天方死!”众海盗连连后退,一是惧怕脊柱剑的锋利;二是这些常年在惊涛骇浪中行走的人,其实最迷信,怕受到脊柱剑的诅咒,不得好死。

迈赫怒吼道:“一群废物!”便掷出战锤,他的锤子足有臂长,如一道闪电般当胸射向耶律光。耶律光看准飞锤来势,横削宝剑,哪知战锤锤柄处拴有铁链,铁链另一端绑在迈赫左臂上,迈赫挥动铁链,飞锤便转了方向,避开剑势,砸向耶律光右肋。同时迈赫右手随抓随抛,竟然如丢石头一般轻松,就把挡在他前面的四名海盗先后抛向耶律光。

耶律光翻转剑身,以剑面一格飞锤,运起明驼千里功法,借力平地跃起丈余,踏着那四名海盗的后背便奔向迈赫。众海盗见宝剑杀来,都被气势所慑,不约而同地后退数步,将迈赫留在了最前面。耶律光从第四名海盗身上跃起,人在半空,本拟施展天命玄鸟这一杀招,奈何脊柱剑剑身弯曲,并非直剑,无法刺击,只能劈砍。这抡起再斩,就比直刺慢了一些,迈赫已拽回飞锤,悄无声息地直袭耶律光的背心。纵然耶律光能将迈赫劈成两半,自己背心受袭,也绝难幸免。

耶律光隐隐发觉背后有飒然之风,又瞥见迈赫神情决然,好似遇见了狂风巨浪的船长,要与老天爷做最后一搏。耶律光心知有异,忙使出千斤坠的功夫下沉,左脚在铁链上一勾,宝剑挥过,削断铁链。他同时左手一抄,抓住拴着战锤的那半截铁链,将飞锤朝迈赫反扔了回去。

迈赫慌忙后退,双手一抓,又将两名海盗掷了出去,飞锤正中一人的胸口,那人吐了一口鲜血便即毙命。迈赫紧接着就地翻滚,上前接住战锤,就向刚落地的耶律光双腿扫去。耶律光向后一跃,闪身避过,朗声道:“智者不行于危墙之下,你又何苦为伍麦叶效死送命,还不快快以礼来降。吾乃相府铁卫,为你作保,尔其无忧。”

迈赫破口骂道:“你这黄口小儿,招子放亮点!老子在海盗中称王称雄,可不是伍麦叶的奴仆杂役,老子今日起兵,助伍麦叶恢复帝位,实乃为了天下公义。”

耶律光曾听海盗哈桑说过他有一位义兄乃海盗王,是一位奇人,不仅擅长海战,还精通育马,曾收留过辛伯达船长,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今日相见真是觉得言过其实,明明为了钱财受人雇佣,非要搬出天下大义来。耶律光心中鄙夷,索性便也敞开天窗说亮话:“伍麦叶之兵相较阿巴斯,犹如一指比于双拳。伍麦叶之财相较阿巴斯,犹如萤虫比于皎月。尔何苦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汝义兄弟哈桑,归顺宰相,封为铁卫,汝何不效仿一二?”

迈赫冷笑道:“老子是海盗之王,岂能向人低头。窃钩不如窃国,劫商不如劫相,老子今日抓了并波悉林,胜过做一百年海盗!汝等现下无援,莫想再行拖延,刀下见真章罢!”说罢抡起战锤,又向耶律光砸来。

耶律光亦高声道:“汝既执迷不悟,勿怪剑下无情!”说着也进步挥剑,直削铁锤。只见剑锤相交,并未发出金器之声,脊柱剑直接将战锤的骨朵削平,从切口处看去,锤子不过是一层铁皮包裹着一段硬木罢了。耶律光正自惊疑,迈赫好歹也是一方首领,怎么连铜锤铁锤都用不起,要沦落到操使木锤。突然顷刻间,有许多如鲜血般殷红的黏液从硬木中渗出。原来这段硬木出自索科特拉岛的神木,名叫龙血树,以其汁液似血故得此名。

迈赫倒奔数步,退于众海盗前,举起断杖叫道:“神龙见血,不得轮回。盖因有卡菲尔窃据神器,触怒真神。小的们!还不快快迎回脊柱剑,免遭天罚!”一些海盗听了,不再恐惧脊柱剑的寒芒,纷纷叫喊着就要冲上前。原来索科特拉岛地处偏远,岛上没有阿訇,迈赫便将岛上的原始崇拜杂糅进了圣教信仰中,创造了一门异端邪说用来控制众海盗。那些深受影响的海盗,其架势似要把耶律光生吞活剥一般。

耶律光暗叫不妙,他方才那番口舌,本不指望能说动迈赫,主要是说与众海盗听的。他仗着宝剑在手,自忖能胜迈赫,但剩余海盗若一拥而上,岂能抵挡,故而先立威震慑,再陈说利害,好教他们不要轻举妄动。熟料这些人深受邪说所害,被迈赫一鼓动,又舍生忘死冲了上来。

耶律光举起宝剑,正要迎击众海盗的冲锋,忽有数支标枪从身后抛来,越过头顶,几支扎在了地上,几支射倒了最前面的海盗。紧接着十来骑冲出,将前面的几名海盗撞倒,又将后面的海盗驱赶回了百人队阵型中。接着原本保护并波悉林的那十名皇太弟卫队兵士也奔了过来,在耶律光身边列为枪阵。耶律光奇道:“你们来做甚么?怎么不保护相爷?”一名卫兵答道:“禀加齐,皇太弟已驰入亲兵营,先遣轻骑来援,大维齐尔便命我等一同助你。”

耶律光心道好险,但知危机已过,便大笑道:“援兵已至,尔等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迈赫气急败坏,叫道:“小的们!速速拿了并波悉林,咱们还有生路,否则死无葬身之地!”说着便用断杖打落一名骑手,翻身上马冲向耶律光,仍有数十名执迷不悟的海盗跟从着他。

耶律光待迈赫驰近,迎上三步,屈身避开迈赫挺刺的断杖,而后使出斩马刀法,横削马腿。但听马儿一声痛鸣,两条前腿已被齐齐斩断,迈赫被抛下马来,落于枪阵之前。兵士们当即挺起长枪,刺向迈赫,但迈赫善于育马,精通马匹习性,坠马时已有准备,随即舞起断杖,拨开枪丛,身子往回一滚,避开了后面的长枪。

岂料刚滚了两圈,却被耶律光一脚踏住,迈赫挥起断杖,扫向耶律光大腿,耶律光抢先一剑,斩下了迈赫的头颅。耶律光拾起迈赫的脑袋,抛向众海盗,喊道:“贼酋授首,尔等速降!”两百多名海盗一哄而散,乱糟糟地逃向白帆船。

耶律光赶忙剥下一名海盗的麻布衫换上,又拾起一把弯刀,而后将脊柱剑郑重递给一名皇太弟卫队兵士,说道:“劳烦小哥儿交与相爷。”兵士不解道:“加齐何为?”耶律光道:“待援兵到时,白帆船也已顺江而逃,再难追矣。战机转瞬即逝,岂可错过,你们护好相爷,我先行登船。”不等兵士回应,耶律光已将脊柱剑硬塞给他,而后施展阴风步追上溃兵,混入其中,一起奔向河边。海盗们只顾逃命,哪里发现有人混进。

已经完成了并波悉林的任务,耶律光却又自愿再涉险地,盖因他与阿卜杜勒还有账要算——李贰师、芙拉与玛拿西不能白死。

待奔到河岸,白帆船正在一边调头,一边与旧城的守军对射。白帆船船身覆有铁皮,甲板配有弩炮,故能暂时压制毫无准备的守军。众海盗争先恐后争夺小艇,已经上船的迫不及待划向江心,有些落后的便跳入河中,扒住小艇。那些已在船上的海盗纷纷挥刀,砍断了扒住船的同伙的手指,任由他们在江中扑腾。江水为之染红,耶律光唏嘘不已:这些人同窟为盗,一旦遇险,不念情义,可悲可叹。

十一艘小艇划近白帆船,众海盗纷纷叫嚷:“喂!快放绳索下来!”“快让我们上去!”一个校尉模样的叛军从甲板上探出头来喝道:“奸相人呢?”海盗们喊道:“点子扎手!没捉到!快让我们上船!”那校尉大手一挥,便缩回身去,紧接着就有数名弩手就位,向群盗放箭。群盗登时鬼哭神嚎,白帆船又正好转正位置,撞翻了两艘小艇。

耶律光混在海盗中,心里暗道:“阿卜杜勒也忒残忍,难怪迈赫宁愿死战也不撤退,他是看透了这位王子呀。”他略一沉吟,边躲箭矢边高声道:“弟兄们,今日躲在岸上是死,行在江上也是死!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了!斗不过官军,还斗不过前朝余孽吗?抢下白帆船,才有一线生机!”群盗应声呼道:“抢船夺路!抢船夺路!”

群盗有的去爬锚索,有的抛出绳钩爪,但大部分都被弩手射落江中,只有寥寥几人能够攀上甲板。他们攀的这面船身正是方才被旧城守军齐射的那一面,虽然有铁皮保护,但也有许多箭矢射穿铁皮插入船身。耶律光一声清啸,接着口衔弯刀,施展阴风步,竟凭借这些箭矢,或攀或踩,就在顷刻间登上了甲板。

耶律光跃上甲板,砍翻几名弩手,接应后面的海盗攀上,而后杀往船头,怒吼道:“阿卜杜勒,给我出来!”在船头卫兵的簇拥中,有一名白衣人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衣袍是那么的洁白,比梨花还白,比雪花还纯,就像他的血统一样。这是耶律光第一次看清阿卜杜勒的样貌,有一些失望——与阿卜杜勒那纯白的衣袍相比,其样貌并没有什么超凡脱俗,漂亮的卷发,漂亮的脸蛋,不可谓不是人中龙凤,但只能给那件象征着白衣大食血统的白袍增色而已。

阿卜杜勒左右两侧还各立有一人。左侧的紫袍人负手挺胸,虽已满头鹤发,但仍精神矍铄,不是科穆宁还能是谁。右侧的则是一位白裙女子,面色苍白,神情阴郁,一直低着头,似怕见到耶律光一般,那人却是莫吉娜。

众卫兵涌上拦住群盗,船头一时只剩下他们四个人。耶律光一见科穆宁,先惧了三分,右手不由得颤抖起来。他克制住情绪,不看科穆宁,对莫吉娜恨恨道:“莫吉娜姑娘,你害得玛拿西好苦哇。”

莫吉娜更加不敢抬头,直往阿卜杜勒身后躲。阿卜杜勒斜眼一瞪耶律光,冷冷说道:“汝带着这群不堪一用的溃卒就妄想可以拿孤?孤不知道汝是如何骗过死神的,但不介意再送你去一趟。”

耶律光略带可怜地看着阿卜杜勒,缓缓说道:“你已经败了。”阿卜杜勒仰头望了望落日,一颗眼泪划过右边脸颊,叹息道:“和上次一样,功败垂成。”

耶律光突然震声道:“你一定很后悔,不该冒险轻进。错!你不是败在了轻举妄动上,而是败给了你的父兄!”

阿卜杜勒咬牙切齿道:“尔胆敢侮辱先皇!”耶律光哈哈大笑道:“若非他们把国家搞得乱糟糟,你又岂会这般辛苦!瞧瞧跟从你的都是些什么人吧,痞子混混忝为骑士,海贼强盗雇为打手。可有良家子弟,可有纯善农夫?或许有过,但他们已经在你的冒险轻进中捐躯了!百姓不再怀念你们伍麦叶家,你再怎么折腾也于事无补。倘若你能坚持化整为零,不行这冒险之举,或许还可以多坚持几年,以期天下有变。然而我观皇太弟,实乃有为之君,你还是没有机会。这难道不能说你是败给了你的父兄吗?”

阿卜杜勒对科穆宁喟然道:“彼同公一般说法。唉,悔不早听公言。”耶律光道:“你的皇图霸业是你的事,但你害死了我的朋友,这笔账就得好好算算了。”阿卜杜勒退到科穆宁身后,说道:“怎么算账是你的事,就看你有没有命来算了。”

科穆宁拔出佩剑,在短剑上浇了一点水,寒碧的剑身登时变得水汽蒙蒙。而后科穆宁缓缓走向耶律光,每走一步,耶律光都感到有无形的压力迫得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科穆宁笑道:“你很害怕?”耶律光不答话,双手握刀,尽量显得不紧张。科穆宁又道:“你很令我吃惊。第一次是我掉以轻心,让你逃了性命。但是第二次在死海庄园,我明明已经刺穿了你的胸膛,你居然还未死。莫非豪麻丹能够起死回生?”

耶律光始终不言,一直与科穆宁保持一丈远,缓缓退至船中段。科穆宁继续道:“自古希腊大哲毕达哥拉斯创立我惟数教以来,还从来没有过算准不死的事情。为了我教声誉,你必须死,哪怕再杀你千百次。”

此言一出,恰好耶律光后退中撞上了一名海盗。那名海盗砍翻与他厮杀的卫兵,回头一看,就瞧见了科穆宁的佩剑。这名海盗见多识广,认出了这把剑,连忙招呼同伴道:“喂!这是薄雾剑哇!抢回去卖了,这辈子都不用再干刀口舔血的营生!”说罢便与另三名海盗围向科穆宁。

科穆宁一扫四人,同时口中默默运算,待四盗杀近,他大喝一声:“不错,这正是薄雾剑!”紧接着一连刺出四剑,每一剑都正中一名海盗的咽喉,登时散开四团小小的血雾。四盗一齐倒下,科穆宁拿出一小块丝绸擦了擦剑身的血迹,又重新倒上了一点水,并说道:“这把薄雾剑是罗马大将军贝利撒留于两百年前所铸,大将军乃中兴名将,重铸帝国,战无不克,但可惜中兴之势最终被一场瘟疫所毁。大将军恰得异铁一块,便铸了此剑,因忧心国事,故名薄雾。此剑能将所附水珠散成雾气,你要当心。”

科穆宁越是若无其事地侃侃而谈,耶律光越是紧张,在四团血雾的遮掩下,科穆宁的身影已不是一位矍铄老者,而是一个收人性命的黑白无常,甚是可怖。想到这,耶律光心念忽动:你是鬼,我也是鬼!便似战食尸鬼时一般,口念骷髅歌,施展阴风步绕科穆宁而行。

哪知才行几步,科穆宁冷哼一声:“毫无长进,失望失望!”蓦然出剑,直指耶律光下一步将踏之处。原来惟数教认为万物皆数,一切都是算术,骷髅歌根本影响不了科穆宁的心智。耶律光身形已动,去势难止,眼看就要自己撞上薄雾剑的剑尖,登时吓得一身冷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又要死了吗?

忽地“嗖”的一声,一只弩箭破空而来,直射科穆宁。科穆宁甚是吃惊,但并未慌乱,只见他侧耳静听箭声,口中已算出箭速与角度,而后放过耶律光,回剑一拨,就将箭矢打落,同时空中腾起一小团水雾。

耶律光剑下得生,本想趁机反攻,但碍于雾气,不敢冒进,这时却听得阿卜杜勒暴怒嘶吼:“你这个贱人!胆敢背叛孤!”耶律光与科穆宁不禁侧头看去,只见阿卜杜勒从莫吉娜手中一把夺下轻弩,反手就给了莫吉娜一个耳光。莫吉娜跪下啼哭道:“殿下,我求求你,放了他吧。他与玛拿西都待我极好,你已经害死了玛拿西,我求你了,别再杀他。”

阿卜杜勒一脚踹倒莫吉娜,怒道:“贱人!孤放过他?现在是他杀上御船要抓孤!孤让你行美人计,你还真把自己也给陷进去了?那你就去陪那个犹太贱奴吧!”说着他就骑压在莫吉娜身上,双手掐住她的脖子。

耶律光急欲去救莫吉娜,科穆宁举剑拦住,笑道:“人家的家务事,咱们莫管。再赐招罢!”耶律光虽然焦急,但也知道不与科穆宁分出个胜负是决计脱不开身了,他口中默念定静功口诀,收敛心神,戒躁止乱。

科穆宁气定神闲道:“快出招吧,不然王妃性命堪忧。”耶律光心中翻起一个疑团:这老家伙的武功恁强,为何从不主动进招,只是一味反击。

这时白帆船虽然撤去了桨手,但顺江直下,依仗风势,已远离了巴格达。耶律光一瞥被风吹满的斜三角帆,忽然若有所思道:“船本身不会动,只要借着风势与浪潮便可抵达目的地。但倘若遇着乱风逆流,船就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我一举一动,这老家伙都能提前算准去势,我便受制于人。我何不化为一股乱风逆流,乱打乱走,教他算不出来!“

心念及此,便即出手,耶律光索性胡打一气,随处乱奔。他东走一步,西走一步,全是随意而为,完全没有一点想法,他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要迈到何处,科穆宁又如何能算到呢?

科穆宁每次算到一半,耶律光却突然毫无道理地变了方向,令他十分恼火,渐渐心浮气躁。科穆宁终于按奈不住,叫道:“你这打得毫无章法!”并主动挥剑去砍耶律光。只要耶律光有了避让的意识,那么他的步伐也就有迹可循了。

耶律光终于引得科穆宁主动出招,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在科穆宁算准他的守招前,反攻制敌。第一剑科穆宁对准耶律光照头就劈,耶律光后撤两步避开,如此一来,科穆宁就封闭了耶律光的前进之路。第二剑科穆宁手腕一翻,从下往右上斜撩,逼得耶律光右让两步,封闭了其左进之路。第三剑科穆宁回剑刺向耶律光右肋,耶律光再也无法随意走动,只能以弯刀护胸,后退避开。

三剑过后,科穆宁得意道:“你现在只有一个方向可走,老老实实就戮罢!”他左手以指计数,开始计算耶律光后退的快慢与距离,而后稳稳当胸刺出一剑。这剑算得异常精准,倘若中的,将堪堪擦着弯刀刀锋而过,而可怜的守御人还误以为弯刀当胸可以挡住呢。

剑将及胸,耶律光大叫一声:“来得好!”随即挥起弯刀主动砍向薄雾剑,刀剑相交,激起一团薄雾,短剑也被打偏了方向。科穆宁正要回剑,却有一只利爪突然从雾中探出。他急忙计算利爪的力道与角度,但这方寸之间,弹指而过,科穆宁撩剑刺中了耶律光的左臂,耶律光的碎骨爪也已搭上了科穆宁的咽喉。

薄雾剑的水雾本应作为障眼法,保护运剑者,但科穆宁轻敌大意,最终为自己的水汽所误。随着喉头发出一阵“咔嚓”声,科穆宁耋耄的身躯终于倒下了,他的遗容仿佛一下老了二十岁。

耶律光无暇叹息,弃了弯刀,忍痛拾起薄雾剑,赶忙奔至莫吉娜身边。他一脚踹开阿卜杜勒,一剑刺入其胸膛,鲜血染红了那件白袍,再也不是纯洁无瑕的样子了。

阿卜杜勒平躺在甲板上,望着落日一点点沉入大地,内心却突然平静了下来。卫兵们见阿卜杜勒身死,大部分都放弃了抵抗,投降海盗,只有少部分对伍麦叶王室极度忠心的,犹不投降,奔至阿卜杜勒身边痛哭不已。海盗们本性残忍,又痛恨阿卜杜勒遗弃他们,便开始虐杀那些投降的伍麦叶卫兵,并以此为乐,一时无暇顾及阿卜杜勒的遗体。

耶律光不再理阿卜杜勒,抱起莫吉娜,见她脸色发紫,喉头凹陷,鼻息微弱,知道她已命不久矣。斯人将逝,那些背叛与恩怨还有什么好提呢。只见莫吉娜嘴唇微张微闭,似要说话,但喉咙已被阿卜杜勒掐碎,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耶律光抱紧莫吉娜,泣道:“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莫吉娜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不甘心地拍了拍她腰间挂着的一把钥匙,又指了指阿卜杜勒,终于咽气了。

耶律光取下钥匙,抓过来一名伍麦叶卫兵,厉声道:“王妃的船舱在哪!快带我去!”卫兵早已六神无主,唯唯诺诺地带领耶律光去了莫吉娜的船舱。船舱中有一个璀璨银盒,耶律光用钥匙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圣裹尸布。耶律光唏嘘不已道:“莫吉娜姑娘一生为阿卜杜勒所误,临终却还要救他。唉!也罢!她的遗愿,就帮她完成了罢!”

回到甲板,海盗们已杀光投降的伍麦叶卫兵,正要将阿卜杜勒的遗体分尸,耶律光一跃至阿卜杜勒尸体前,喝道:“谁都不许动他!”

海盗们嚷嚷道:“这个狗屁王子害得我们好苦,你怎么还给他求情!”耶律光倒了一点水洗去脸上血污,道:“尔等想活命就别管这事!”

众盗一看耶律光样貌,原来是方才在观兵场中大显神威的相府铁卫,皆大吃一惊,纷纷后退。有一个海盗壮着胆子问道:“铁卫!你是要把我们都抓回去吗?”

耶律光道:“我只要阿卜杜勒,这艘船你们可以开走!”群盗纷纷称是:“是了,是了。宰相一定是要捉拿前朝王子。”他们又绑了剩下的伍麦叶卫兵,但没有杀掉。最后群盗在耶律光的要求下,将白帆船停靠岸边,送耶律光带着被缚的卫兵及王子王妃的遗体下船。群盗向耶律光致谢道别,赶紧上船开溜了。

耶律光用圣裹尸布包裹好阿卜杜勒,然后解开了那几个伍麦叶卫兵,吩咐道:“尔等找个地方藏好,如果三日后王子还没有复生,尔等就将他们合葬了吧,然后找个好营生,莫再造反了。如果三天后王子复生,尔等当劝他隐姓埋名,离开大食,莫再螳臂当车。”几个卫兵对耶律光的不杀之恩感激涕零,顶礼膜拜,最后在耶律光的催促中,他们将信将疑地拉走了王子与王妃的遗体。

三天后,阿卜杜勒果然转活,复国寻仇直如一场梦,他抱着莫吉娜已经开始腐烂的遗体哭了良久,最后命卫兵将她葬在了叙利亚荒漠中。阿卜杜勒经此一役,再也无心与阿巴斯争夺天下,乔装打扮一路向西,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了大食国土的最西陲——安达卢西亚行省。那里虽然名义上是大食领土,但去国甚远,自被大食征服起就由当地的军阀自治。阿卜杜勒到了那里,受到几名埃米尔的拥戴,也登基称帝,创立了后伍麦叶王朝。他虽然也算是复了国,但终生再未踏上故土。

送走王子王妃的遗体后,耶律光携带薄雾剑,只身返回巴格达,可谓是春风得意,无限喜悦。并波悉林为耶律光召开了盛大的庆功宴,并要将原本给玛拿西的爵位——纳杰夫谢赫——封赏给他。

耶律光再三推辞,并波悉林道:“汝要何封赏,只管讲来,孤能满足的无不应允!”耶律光跪下拜道:“多谢恩相!我只有两个请求,其一,恩相曾许我完成差遣后可以东归与老父相见,请恩相为我安排。其二,石国公主石黛,此番身陷敌手,殊为可怜,她亦除贼有功,请恩相准她一并东归。”

并波悉林略一沉吟,招来亲兵道:“传旨,放了石公主,准她跟从唐加齐。”其时石黛正因为库思老总管的死因详情接受询问,此事遂不了了之,一切完全以石黛的说法为准。

耶律光谢恩后又道:“未知何时可以东归,跟随使团还是商队?”并波悉林笑道:“上一个商队才出发一个多月,汝要等到明年才能成行了。孤命汝在这一年内,教会孤的新旧铁卫唐话唐俗,不得有误!”耶律光虽然有些失望,但归期总算可数,也就领命告退了。他如此急切,除了为一见老父外,还要代李贰师回家。

一个月前出发的商船,此刻刚行过天竺东南的狮子国(注:今斯里兰卡)。迦叶比丘站在船尾,凝望着天竺的海岸,默默数着念珠。白发苍苍的船长拄着拐棍,来到迦叶比丘身旁,问道:“比丘,想家了吧?我们可以靠岸多逗留几天。”

迦叶比丘双掌合十,谢道:“多谢船长好意,出家人六根清净,四海为家,不必逗留了。大维齐尔遣贫僧与师侄赴唐,责任重大。货仓里的那块奇石要尽快献给大唐皇帝,不敢怠慢。”

船长凝望着东方,说道:“我辛伯达七次航海,也从未去过唐国,但愿不辱使命,不负宰相所托。”

一片孤云这时从西边飘来,悬在商船上空,伴其同行。迦叶比丘与辛伯达船长不约而同地望去,故乡的云,故乡的风,带来了故乡泥土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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