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累世碎片

《累世碎片》

文|安阿稳

1
陵温摘下帽子,擦掉脸上的眼泪,重新镇定情绪。家耀不忍看她,转过头,解了安全带,下了车,点烟。

峰旭也下了车,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地,陵温就哭了。
家耀踩地上的烟头,脚尖撵动的时候,余光扫了扫车里的陵温,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副驾驶,陵温失控的情绪不常出现,心情看上去好了许多。

“家耀,还去吗?”峰旭有些不解,他只感到不明不白地,车就停了下来,然后陵温就一直在掉眼泪,也不算是哭,只是看起来比嚎啕好像悲伤很多倍。然后就看到家耀看着陵温,陵温望向窗外,一动不动的,纸巾湿了一张又一张。

“等等吧。”家耀习惯性地将手放进口袋,他只是想要再抽一些烟,好像刚才哭的不是陵温,而是他,烟能给他更多能量。家耀的口袋里并没有烟,烟在车上,他看看车,陵温朝他们笑。他知道,陵温已经恢复到一个客气的状态,与人保持这距离的状态。

家耀低下头,继续踩已经变形的烟头,他知道会笑的陵温是铁着心肠的,他更喜欢或者更欣赏刚刚那个失控的陵温,即便他感到慌张,感到不适,但那个陵温是真实的,不勉强的。

“没事吧。”峰旭说,家耀没有把握,他看看手表,又看副驾驶上的陵温,不说话。
“我觉得没事。”峰旭自问自答,外面的空气显然比车里清新,他伸了伸懒腰。

“走吧。”陵温脸上带些笑意,朝他们喊。
“我就说没事嘛。”旭峰说。家耀知道这笑里有多勉强,他怎么能这么快就被一只烟的时间拯救。

峰旭拉开后座的车门,轻盈地上了车。
家耀拉开驾驶室的门,四处看。陵温把落在驾驶室的烟捡起来,递给家耀,他整包地揣进口袋,走到路边,一屁股坐在还下过雨的地上。

“刚才怎么了?”峰旭小心翼翼地问陵温,陵温耸耸肩,笑起来,说没事。
“没事你还哭。”峰旭像没发生什么事情一样,系上了安全带。
陵温系上安全带,看着窗外家耀的身影,有蜜蜂在他周围的花草上飞舞,一团一团的烟雾从他肩膀四周和头顶散开,下过雨的夏日黄昏,静谧安详。

“家耀,走啦。”峰旭探出头去喊欲再点一只烟的家耀,家耀把烟放回烟盒,起身,走向车。陵温陪着一些笑看他,他上来了车,发动。

尽管峰旭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后来家耀和陵温都没有再提,也就忘了。家耀也好像是忘记了这件事情,总之此后,谁也没有再提。

但是陵温自己也诧异,那突如其来的眼泪,落得那样决绝,像要和什么告别,划清界限,好像有比刚下过的雨还大的委屈,但是委屈什么,她不敢确定。她甚至为这失控的场面感到歉疚,她不是一个放纵自己情绪的人,在管理自己这件事上,她小心翼翼,尤其是在非亲人之外的其他人面前。

更何况,和家耀旭峰,并没有那么熟悉。

原本这就是一场没有目的地的旅行,只是恰巧和峰旭和家耀一起。他觉得家耀不该说那样的话,但是现在他已经忘记了家耀到底说了什么,家耀说得突然,她的眼泪来得也突然。但是,他们看上去说的是另一件不想干的事情。陵温自己哭的事情并不是家耀说的某一句话,但是,这话触到她了。

当然,这个家耀不会知道,所以他才会愕然。峰旭呢,就更是了,他只关心两件事情,一件是什么时候到达目的地,另一件事情就是在到达之前,吃什么。或许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但是旭峰是个不显露自己的人。

天黑之前,峰旭就一直在和各种各样的人发微信。
家耀除了看后视镜和路面,什么话也不说,陵温看他,他避开她的目光。

“是不是路不太好了。”陵温找话。
“还好。”家耀答。
“咱们能到吗,没问题吧。”陵温又说。
“能。”家耀答。
“走多久了咱们,几点出发的呀。”陵温回到哭之前的状态。
“14个小时啦,比预想的要慢呀。”峰旭回答,也正好解救了家耀。

家耀和陵温都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觉得好像谁都在堵一次小小的气,虽然这其实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见家耀是在一个饭馆,夏初,冷气开得十足,家耀去外面借故抽烟去外面躲了很久。陵温点的是这家的招牌菜,但家耀显然没有胃口,他们聊了一些简单的话,然后就出去了,沿河山路到了公园,在公园门口的长椅上坐了好久。

这就是他们第一次相遇,两个月之后,他们再见第二次,主要还是为了陵温的考古项目。峰旭和家耀都对这个项目颇有微词,本来,一个神经生物学的女生要考古这件事情就不被赞成,但是当陵温向工作的大学室友苗雅说起这件事情,苗雅立刻给陵温介绍了家耀。

家耀是苗雅的邻居,大学毕业后回到省城的一个制药厂担任产品性能检测分析工作,考古是家耀的专业,自然而然地,在详聊里,当陵温提到要去考古,他们便相识了。

家耀和陵温都不会明白,有些人是来偿还上辈子欠的眼泪的,流了,便是还了。
但是他们谁会知道,这辈子偿还的是上辈子的,这辈子欠的要下一世来还。

当然,家耀和陵温是不相信这些的,堂堂北大的研究生,他们是不会执迷于什么生死轮回的。对于家耀来说,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快速地结束手中的活,好陪女友去国外度假。如果不是脱不下苗雅的人情,估计他根本是不会去见陵温的,陵温完全是个门外汉,想做的事情和她的知识储备一点都不成正比,这让他感到为难。

但是,他答应了下来,既然答应了下来,那就看个究竟。
家耀是知道女生考古不靠谱的,但下这个结论的时候他是对考古专业的女生下的。但他此刻面对的是陵温,这个看上去有点像她专业前两个字的女生。

家耀看得出来,在行头上,陵温在故意把自己扮得像一点,这让他倒有几分不好意思,毕竟,他觉得这个人就是闹着玩,闹闹也就好了。

不过这次,虽然名字叫考古,不如说是去看看更实在,因为据陵温讲,他们要考的这个古,还不到二十年。

家耀在和女朋友打电话的时候嘲笑过这个想法,他在这话这头问女友你见过或听说过有人考二十年的古的吗?

峰旭呢,不知情,他因为是陵温表哥的朋友,陵温整天缠着表哥要一起去,就随便推荐了峰旭,因为峰旭正好有个积攒了好久的假期。

就这样,陵温从上海,家耀从北京,峰旭从广州,三人于此汇合。

峰旭问过陵温的表哥一些,为什么你表妹要去考古啊,表哥回答,因为她是我表妹啊,然后就再问不出然后。

家耀也问过,但是陵温的回答都是,考古的古不就是过去的意思吗,探究一些过去的事情,而已。

家耀问:“什么样的事情是有价值的事情。”陵温答不上来,她就和家耀扯了一些别的。

离开家耀和陵温的时候,长长的电话打得陵温头疼,陵温问你吃饭了吗,家耀回答在吃。而这时候的家耀,只是和朋友们多喝了几杯,他们总有庆祝不完的事情,一个器物的年代和故事,一个细微纹路的发现都叫他们克制不住的欣喜。
家耀在喝醉的时候喜欢打电话,毫无主题,漫无边际。

家耀只有两件事情可做,一件是学业,一件是爱情。
他像爱自己的女朋友一样喜欢着个专业,尽管父母一开始反对,因为父亲和母亲开设了一个私人医院,他们希望未来儿子能够继承他们的事业。当然,二老苦口婆心,也未能成功,儿子更喜欢研究那些无主物们的故事。

家耀的父亲曾经希望苗雅毕业后能进入他们的医院,但是苗雅也没有这么做,老人们都觉得他们一手苦心经验的事业将没有继承人是件痛苦的事情。苗雅家和家耀两家是世交,这也是家耀没有拒绝和陵温一起来的主要原因。

“快到了吧,还有多久到啊。”峰旭忍不住又问了一次,家耀专注地开车。
“前面加点油吧,就快到了。”陵温说。

从出发到最后是走了十几个小时,但真正在路上跑的时间,却是少之又少的,迷路,堵车,躲雨,吃饭,还有停下车来让陵温哭,这是都耽误了很多时间。

车进加油站,家耀一反常态地点烟,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制止了他。
家耀的烦躁已经蔓延到脸上,峰旭开始询问加油站工作人员目的地还有多远,他已经不相信陵温说的很快就到了。当被问到是来做什么的时候,峰旭说考古,然后他们就被有关部门正式地接待了。

陵温好像一直在推迟到达目的地的时间。
这和她要考的古存在着必然的联系,她的脑海里开始出现那些年的情形,逢年过节的情形,大红灯笼啊,鞭炮啊,新衣服啊,红包啊,拥抱啊,离别啊……

推迟的另一个原因,在她朦胧意识里是她化解不了的矛盾,关于这个大家族的。只有以节庆的名义聚在一起,才跟能把亲情的碗碟砸得更响。所以,陵温从小就觉得,她是一个活在电视剧里的人,甚至,她觉得电视剧的编剧见过的世面都太少。

但是,陵温不会知道,她正被命运导演着,来到这块土地,伴随着冥冥中说不清楚的前世今生。就像见家耀那天,她把他送走,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去送一个人,直到消失不见。而命运,正在张开无情的怀抱,把一切和她有关的,都聚集到这个小地方来……

2
“小姐,前面的路,似被人给堵住了。”轿夫阿九来停下轿子。
“公西家的小姐也敢拦,是真和明天太阳有仇喽。”侍女雯儿忍不住抽出腰间的系带,这是条不一条普通带子。
“雯儿,看看便可,不必真动手。”轿内传来公西小姐温婉的声音,像是劝阻,实则是命令。
轿子落稳,阿九还没来得及上前,雯儿已经一个七云健步到事发地点。
阿九放下走出轿子的瞬间,雯儿已经返回。

“小姐,不过些山野莽夫,别往外看就好。”雯儿一边汇报,边做了主张示意阿九起轿。
这一带野路上杀人越货的事,雯儿早先跟着爹娘行走江湖见得多了,十岁之前,她就能抵挡住三五十这样的壮汉,凭的还不是她的紫阳玉带,只是母亲闲时教给她的三招两式。只需一眼,她就能识别这些人来自哪些派系,见过些什么场面。
阿九有些瘆的慌,双脚颤颤巍巍地往前移动。
“阿九,没事。”轿子里的声音让阿九意识到他走不稳。

雯儿始终不能明白,好端端地送小姐去魏将军府,谁送不好,偏要点了个阿九,阿九话说得不利索,腿也不好使,最要紧得是胆子还小。

轿子接近人群的时候,公西小姐忍不住掀开帘子,在乱纷纷的厮杀中,她看见一双凌厉而深邃的眼睛,那人正看向她,却被一刀刺在左肩上。
“小心。”公西小姐叫出声音,她赶紧放下帘子,雯儿应声而出,她的紫阳玉带瞬间击落了很多人手中的武器,那个左肩受了伤的男子却向轿子袭来。

3
考古没能正常开始,这个假期结束,离别的时候,智权请他们吃街边的麻辣鸡,峰旭和家耀陪着智权喝了十八瓶啤酒,智权还要上酒的时候,陵温阻挡了他们。

家耀带着些醉意,他把剩下的酒到给陵温,陵温一直不喝。从一开始,陵温就不喝家耀劝的酒,陵温知道,自己的酒量当然不止那点,但是,她从来不想喝。没有确切理由,只是不喝,家耀劝了又劝,然后就忘记了劝。

谁说得清楚,不喝就不喝吧,也许这一辈子就是欠着谁半杯,喝了,这一生的情缘就尽了呢。
但是,陵温和峰旭喝,她甚至觉得峰旭是个可以说任何话的人,有些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讲的,没有理由,只是觉得安全,也自在。

和表哥一起见过很多次峰旭,也许是表哥的缘故,陵温也差不多视峰旭哥哥一般,车上,她甚至趴在峰旭的肩膀上睡了整个下午,没有什么不自在。同样,陵温从来不送峰旭,即便有时候峰旭留宿,陵温也觉得没有不方便。

他们甚至深夜讨论整套“考古”的事宜,做出过很多方案。
和家耀汇合以后,陵温的思路变得混乱,语言也不清楚,她常常自己也这样觉得。

那天她突然哭,真正的原因是家耀说也别考什么古了,大家都回去吧,你好好做的你的神经生物学研究,以后有机会了,要研究什么,再重新组个靠谱班子。

陵温泪如雨下,宛如哪一世的哪一天,只是那时在溪边哭喊着你不要走的人,不是她。
她以为哭完了就完了,各自回到各自的地方,更何况家耀接到更重要的事情。

“我女朋友决定,假期见父母,已经约好。”家耀头也没抬,“所以,我可能不能陪你们了。”
“说走就走啊。”峰旭几乎是惊呼。
“我已经……定了机票。”家耀说得有点为难,他不由自主去拿那盒烟。
陵温没有说话,峰旭挠挠脑袋,他突然觉得任务繁重起来,他还没有独立地去开过一个墓,或者研究一个器物,尽管他具备这个能力,导师也知道他具备这个能力,但还没有这样的机会,哪个导师会放弃亲自见证一个墓穴被开启呢。

下车抽烟的时候,家耀低声打电话,峰旭和陵温坐在车里听。
“对,这边时间是有点紧,我再看看吧,这个项目确实……和以前的不太一样。好,好,票是订了……恩,恩,你也看看……好……好,那先这样,我晚点给你打。”

“家耀。”车驶过五第个急弯,陵温有些惊慌,这个路况不是家耀能吃得开的。但是明显,家耀在加速,峰旭也感觉得到。
“家耀!”车差一点就撞到悬崖边上年久失修的栏杆,陵温尖叫家耀的名字。
家耀似乎没有感觉到,他打开车上的音乐,正在播放《广岛之恋》,音乐开得很大声,峰旭跟着打口哨,看窗外略过的奇怪山型。

陵温从湍急的河流上把目光放回路面,一切景物都在往后退。

“这个不错。”峰旭指着远处的山。
陵温还没有从惊慌中回过神来,准确的说,她还没有从刚刚的悲伤的哭中回过神来,她带着一些憎恨看向家耀,她理解不了这个时候的家耀,觉得家耀幸灾乐祸。
家耀正看迎着陵温的目光,陵温迅速地躲开。

“那山看上去不远,是吧。”家耀看着转过脸去的陵温,他和峰旭聊起一些关于地理位置对于考古的影响。
车缓慢下来,家辉不时看几眼陵温。晚间的时候,家耀做了一个新的决定,说不走了。
陵温并没有因此高兴起来,她不怕家耀走,反正都已经哭过了。虽然一路上心生期待,希望他晚些时候再走,那都只是想想。
陵温却怕了,因为晚走就意味着不回来了。
但,至少,不会立刻分开。

4
“小姐,不能送的,送了就见不了了,见了也不能认。”
“可是能送不是吗,能见最后一面。”
“小姐,长相思和长相守你要选择一个。”
“小姐,一滴眼泪都不能流,也别说话。”
……
“小姐,你终于醒了。”
“我这是怎么了。”
“你已经昏迷了九天。”
“九天。”
“九天你都在说胡话。”
“你怎么老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胡话呢,小姐。”
“可曾说了什么。”
“谁知道你在说什么,那根本就不是人话。”
“很难听吗。”
“不是,是你说了我们谁都听不懂的话。”
“怎会?”
公西小姐说的胡话,她自己也不知道。
雯儿告诉她。
“没人会想到,他竟然为了你去死,小姐,所以你才要好好活着。”
“我一个人好好的活着有什么意义。”
“小姐,那些看似无意义的事情的意义,是我们普通人理解不了的,上天这样安排,就有这样安排的意义。”
“没有上天。”
“小姐,不要出言不尊了,这辈子积的口德,是下辈子命运的证据。”
“可是我要家耀。”
“小姐。”
陵温被电话声吵醒,她迷糊接了电话。
她还想在回到刚才那个梦里去,她闭上眼睛,果然刚才的一幕又上演。只是旁边没有了人。
陵温只是自己想,谁会成为自己的良人,这些都已经不再是一个需要去思考的问题。最近她分不清心动来自哪里,有心疼、有心酸、而更多的是心悸,或者准确一点,甚至是悲伤。可是一切都显得毫无来由。

车上,温陵做了一些梦,她的梦境是什么不记得,梦境是幻境里出现,她隐约感到好想是这样,也可能是昨晚和依依看了会电视的原因。
迷迷糊糊地,她又睡着了,好像听到了好几次门铃的声音,好像去开了门,也好像没有,总之,温陵又开始出现只有电视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和对话。

5
街边人声鼎沸,百姓聊着各种话题。有人还聊到了公西家,大意是能改变这局面的,非公西老爷不可。
公西小姐回绝过的婚事,已经不下十起。
公西家的公子们也自然是希望妹妹多待在闺中,公西小姐除了贤良,还有顽皮,这些恐怕只有阿九和与她有血亲的人才看得出来。

所有回绝过的亲里,最得罪不起的,自然是兵部尚书夏禹的二公子夏源。
夏源本也无心娶公西家的小姐,他相中的是青梅竹马的表妹,然姑母向来反对,姑母太懂官宦人家的艰难,她还是正房,又有娘家背景,姑且处处艰难,所以只想把女儿嫁到寻常人家。

这姑母说来也是个传奇人物,幼时随父征战,爱慕军中一士兵,后因门户,结缘户部侍郎李公麟,终究是门当户对了,像她这般自由之人,怎会做得好视而不见夫君三妻四妾。
夏家的小姐是有家教的,更何况是见过沙场的。

“小姐,你的斗篷,落在不见崖了。”
“他会不会很冷。”
“小姐,他是一个高傲的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心里没你,要不怎会去死。他都高傲到这个地步了。”
“高傲的人表达情感最好的方式,就是死。”
“那是最绝情的人表达感情的最佳方式吧。”
“小姐,我想,肯定是因为他误尝了断肠草。”
“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说连这个都不知道。”
“断肠草就是断肠草,哪里要长得想什么金银花。”

6
陵温和家耀去找一条小河。

浓烟在大雪天弥漫,盛夏是有点点炊烟。
“你有没有发现,这个场景很熟悉,有没有,好像在哪里见过。”家耀看着陵温,“有吧,你们两个都有吧。”
陵温没有说是或者不是,她不太能判断那些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不是她幻出来的。
但是那天,她确实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伤,她知道是因为离别,但她表现得却是无所谓。
那是最后的两两相望,他们自然地看到一起。
家耀在河边洗脸,被刮伤。

过河的时候,他把手伸过来,她把手伸过去,自然得不能在自然,每次都一样,过一条河,爬一道坎都这样。过了河,又自然得像这件事情没有发生。

7
公西小姐成婚的那天,锣鼓喧天,鞭炮轰鸣,整个轩辕镇,无人不贺,公西家的小姐已经肯出嫁了。
已经燃过的红烛,还要怎样才肯不掉下泪来。
小姐,大少爷二少爷都已经等候在门外了,三少爷说,你若出来,便抱你上轿。
公西老爷是朝中重臣,婚丧嫁娶这等要事,自然是从都城回到轩辕镇上来举行婚礼。

只要公西小姐死了,天下就会太平。
家耀前世有个对手,他在最为难的时候救了他,自己却被断指,而他救他的目的是因为江湖上传言,家耀是第一快刀,而师傅的刀,是十八年前最快的。
当然,他救了他,而他救他的目的是为了证明,师傅才是天下第一快刀。

洗脸的时候,她用剪刀给他剪胡子,他突然醒来,伤了他。
那一天在将军府里的宴请,是救了他一命。
那一刻,他被奉为座上宾。

9
和世间的所有相爱相杀一样,他们现代却是相遇。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只是很热,穿得多热得嘴唇发紫,是他先等在哪里的,她来到客栈。总有些相似的地方,可是命运不会让他们相遇,这是他们发过的毒誓。
雯儿说的没错,得以见最后一面的代价是他们在红尘中将永世不相认。

他除了是剑客,行走江湖的另一个身份是神医。
他用医生的这个角色,行走在大街小巷,也出如在那些名门望族和寒门简舍。

10
走走停停,到了家耀离开的日子,那天,陵温没有去送,她做了一个梦,这几天她都在做一个大环境很相似的梦。
清晨,家耀的电话吵醒她的时候,在梦里,她正跌落悬崖。
春雷想起的,陵温在闪电从窗户玻璃里照进来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喊出家耀的名字,她不知道为什么,可是这样无缘由让她陷入一种更深的悲伤。

她去看了家耀,远远地,家耀很好,热闹,阳光,健康,和她认识的一样。只是家耀的声音,特别像她在梦里听到的那个人,也许是家耀在早晨叫醒过她,家耀的声音从电话里穿过来比现实更有魔力。

好在,陵温每次想家耀的时候,她总能看见他更新一些现在的状态。
她也是很偶然,自己走着走着就走到博物馆。很巧的是,陵温和家耀在博物馆里遇见了,但是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他们身边的碗,就是他们曾经用过的,导游带着一团人把几近相遇的他们冲散在博物馆里。

你等我,我们一起走。
不,家耀,我先去,我会等你三天。
你要记得我,你别忘了我,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而现世,她在他面前,她对他哭,对他笑,都无济于事。
她转过身去,在走道上,家耀喊她,她觉得这就是在,从离开家耀时,最后的时光。电梯里,她嚎啕大哭。
既然家耀走,陵温打算让峰旭一起走,第二天,她没有去送他们。
如果有来生,我们还会遇到的吧,到时可别忘了我。

今生,他们所到之处,全是葬礼,一场又一场的葬礼,一场又一场的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的葬礼。

街上播放着《好久不见》,陵温在家耀生活的城市走,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踏上去这城市,之前,有无数次,无数次有机会她都没有去。
……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
直到在车里大哭过那一次,他才知道为什么初遇那天家耀初夏时节,他却冷得瑟瑟发抖。

11
城里一场又一场婚礼。
公西小姐都听烦了那些鞭炮,那些欢庆的一场又一场的喜宴,他们在其中欢乐穿行。原本,上辈子,冷的使她,被困在冰泉里半月。要不是他,她早就死了。

12
陵温才知道这二十几年混混沌沌地度过去,遇到过一些人,见到家耀,账单才立刻哪样清晰。
所以,陵温见到峰旭总是异常地有安全感,因为他就是公西家的三少爷,哥哥,他也知道,哥哥是因为偷了富贵人家的财物而转世去来还他们。所以,她安心地在车上睡在峰旭的腿上,安然而不介怀。
但是峰旭不一定知道,不一定想起来,不一定还认得她。

那些途中遇到的同伴,都是在过去的渡口驿站厮杀过无数汇合而无果的,这辈子遇到,说几句话,吃几桌饭,还清了的停止,还不清的继续。

陵温在台上讲座,谈到,轮回,她终于放弃了讲关于她自己认定的轮回。最后,她说,哪有什么轮回。台下问,因果呢,不过因果我到是相信。

不打扰,便是最好的爱恋了吧。
从那以后,陵温不再见家耀,她下了决心一次也不。
可是在半年后的一次活动中,他们再次相遇。
本来好端端的气氛,陵温却泪流满面。
每一次相遇都隐藏了更大的离别,她想要让一切变得好起来,可是她无来由地抑制不住。
好在后来,说说笑笑,一切都过去了。她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事实上,也一切都没有发生。

陵温知道在轮回里她所有遇到的人,都是和她有着前世因缘的,有的是愁,有的是怨,有的是爱,有的是恨。她都不说出来,说出来别人也不信。也许所有人都不记得了才是好的,不然几生几世的爱恨情仇的债,谁要得回来,谁还得清楚。
但陵温依然选择很好地活下去,她不想现世里所有爱她的人伤心。那是她对家耀说的话,只要你能安然地活着,我做什么都可以。
现在,陵温能看清楚那一世的事情,她并不是什么公西家的小姐。但那时候,她并不知道。现在转回去想,所有什么请清楚了然,却无济于事。

13
那世,他站在高台上,她在台下看他。
那是个与现世截然相反的日子。

溪水的雪才开始融化,一个红色的点,吸引着家耀。那是七岁的陵温,在雪里不知已经呆了多少时日。

那些旧日的遐思竟然是真的,一点点地关联起来。
家耀从溪边救回她来的时候她不过七岁,他不过十岁。
而她却成了公西家的小姐,所有人都告诉告诉她就是公西家的小姐。
有些人的生命,总是要遇到不可不免的浩劫,而陵温和家耀的浩劫,就是初见一面,然后不分而别。

总要有些痛心疾首的理由,才能叫人真正直面人生。

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仇,但是那以剑并没有刺到她。他的心猛然发紧,他为没能刺中公西家小姐而舒了口气。公西家的小姐总是担心那个刺客,她问雯儿抓到刺客没有,雯儿说,午时在西市斩首,有将军亲自执行。

公西小姐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般勇气,她要雯儿带他去,她只想去看看是不是他,那是无缘由,只有那些无缘由的让她坐立不安。
雯儿拗不过,一番装扮,她们到西市。
公西小姐站在人群中,她一样就认出那算眼睛,尽管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雯儿有些气不过,这哪里是公西家人的习惯,这分明是将军本身所为。
公西家从来不用暴力,无论对待下人还是仇人。从来不用,这是公西夫人最为人称道的。

“小姐,看看就成了,要不是雪天,日头到正的时候,就要行刑了,回吧。”
“雯儿,你要帮我。”
“小姐您说。”
“你答应。”
“小姐,您吩咐的事情,我哪里有没做到的。”
“雯儿,如果这件事情你帮我了,我一辈子都记着你。”
“小姐,要是不帮,是不是下辈子你还记啊,那看来还是不帮划算喽。”
“雯儿,时间紧迫,听我说,别问理由,你照我说的做。”
“小姐,您不会要我去死吧。”
“别瞎说,听着雯儿,救台上那个人,我要他活着。”
“小姐……”雯儿一时间失语。

台上,风呼呼吹过,雪片零落,在犯人有伤的脸上融化、堆积。
他微微抬起头,想看看时间最后一眼,到了那边,告诉师傅师娘,公西家的仇,他只报得一半。

人群中,雯儿和公西小姐的斗篷异常耀眼,尽管她们有意装扮,仍然挡不住长安第一大户公西家的气质。

由不得雯儿答不答应,公西小姐给了她第一个命令,这是雯儿第一次接到来是公西家的第一个命令,尽管带着祈求有商量,但是,雯儿知道,必须服从,无论外部环境多么复杂。这也是她自小的训练。她只有一个任务,保护公西小姐。尽一切权利,即便是死。

这个场面,雯儿是能控制的,文救不了台上的人,武恐怕除了她,长安城内再无别人。公西小姐遇过无数的行刺,只要有雯儿在,她便安然无恙。

风刮得更大,飞雪成团,仿佛要对雪人行刑。
雯儿心里开始发慌,铁甲守卫一圈一圈地围拢来。弓箭手成排伏在屋顶,就连久不露面的连环十三刀和碧空洗手一干人等也来。

这一方面是杀鸡儆猴,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在向公西家示好。
公西小姐微动斗篷,从人群里走出来,人们并没有悲愤或忧伤,发生了谁杀谁的头,他们都不过是看写热闹,三两回茶饭谈论,便不会再有人记起。对于他们而言,安守本分就可安然度日,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和亘古的真理。
他们,真的只是来看看闹热。

台上的人目光落在公西小姐背影上,他想,这大概就是他看世界的最后一眼了吧,随即,闭上眼睛。他并不怕死,十年前从崖山跳下去的时候,他就没有怕过,死对于他来说,是美好的。更何况,他还救下了一个姑娘。

想到这里,他睁开眼睛,斗篷已经消失在人群里。风雪越紧。
他奇怪自己竟然会在最后的时刻想起那个姑娘,要不是那个姑娘,他也早在十年前离开人世。
人走是要走的,时间罢了。他好像没什么在牵念的,他摇摇头上的雪。

不许动。刽子手警告他。
大刀明晃晃的,一粒雪都不曾落于上。

雯儿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小姐安然到家后发个信号。
本来,她可以不提任何条件的,她只担心,刀剑无眼,更何况还有屋顶乱箭无数。

一枚璀璨的烟花升空,在雪中生成黄烟四散。
雯儿还没有抽出紫阳玉带,一片混乱,有人大呼劫法场,众人惊呼成片。

但这样的情景只持续了不到眨眼睛两下的功夫。

我就知道会这样,将军大笑。
“大家不要担心,午时已经到,把正凶带上行刑。”

一个蓬头垢面带脚镣手铐的人被拖上刑台。
在刽子手手起刀落的刹那,紫阳玉带卷走了台上的人。

公西小姐在山洞见到犯人,他是个哑巴,从眼睛,她知道,不是他。
“雯儿,被掉包了。”
“小姐,不可能,被劫走的第一个才是被掉包了呢。”

雯儿把当时的情景给公西小姐叙述了一遍,给了哑巴一笔钱,让他离开长安。
雯儿和公西小姐离开后,哑巴在山洞里捡到一只玉钗。

14
陵温回想那如今看见的这个洞。
那只玉钗是家耀的母亲留给他的,而她,在救她后给了她。

这些事情的开端都荒唐可笑,陵温慢慢懂得很多事情,不能一遍一遍地被记起。她想,如果不猛然记起这些,她和家耀会是很好的朋友吧。起码一桌只吃的时候不会无故抑制不住悲伤。

陵温清清楚楚地记得,没走过朝代的主题词,永远离不开复仇。

农历腊月十九近晚七点的时候,有人问人有没有来世。看到这个题目陵温几乎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她很想去讲一些关于前世今生的观点,但她点开评论,停下了,有人说,有没有都和你没关系。

是的,现在,还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关于次序的,正义的,把自己也扯进去的事件,眼前的那些人,全都能见不能认了。

15
“公西小姐,我将永世不娶,来生也是,直到与你相遇。”
“不要。”
“我不会忘记说过的话。”

16
陵温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种幻想,要在现代人不迷信的基础上,解决这件事情。
孩子们呢,陵温突然想起来,为什么她总对同学们那么好,孩子们都成了这辈子的同学或朋友,这些人当中,她要让家耀都见一次。
可是见了也只是见了,家耀无所知,那些前世的儿女们也无所感。
家耀亲自给她戴过的戒指,无名指上的印记,还在。
陵温忍住痛,说一些好不相关的话。
无名指上的刺印在陵温手上留了很多年,变得渐渐淡去。
她的欧洲签证下来,她想,也许到一个前世从未到过的地方就好了,说一种新语言,吃新的食物。
不知道从何说起,陵温慢慢理出思路来。当一个人拥有爱情,便有了光亮,风进不来,雨也进不来。对周围的一切事物也变得友好。那些灰暗的词句也再没说出口。

她翻看旧日记,是2009年写的,第一页写,如果2022年我还活着,就一定要动身做一下事情。接下来是十几个序号和一次短语和词组。

陵温几乎忘记了,她曾经产生过这样的想法,那恐惧下写的,所有恐惧的时候做出的决定,都是应该被执行的。

“他们看山看水看和前世有关的一切。”
“这个给你,家耀摘下来一个野果子。”
“下次再见,把这个给我。”
“陵温,你看,下次你要记得看我无名指。”

17
她经历各个朝代,一世一世的,没有见到他,有时候,她想,可能是见到了,认不出来。她从来没有逃开过战争,每一代的。

为什么散了再聚就不认,或者认不出来。只是那时是风霜飞雪荒草,此时是炎夏。人们已经不相信宿命。不送不别,所以,她不送。

那时候的事情,今天说出来少不了被人笑。陵温只是劝要珍惜身边的人,能看见就是好的。
有些人,他出现在眼前的那一瞬,就注定了一生。也许这就是人生的幻境吧。无论怎么相遇,遇得多美,到散场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后来,陵温看着无名指上的痕迹,决定和意大利设计师一起做珠宝定制。世俗的爱就是幸福的爱。他们取的意义是,无论父母兄弟姐妹还是爱人或朋友,只要亲手碰过无名指,下下辈子就一定还会找到并记得。

陵温决定,要好好地对待峰旭,即便他不会知道,他曾经心爱的公西家的小姐又来到身边,陵温想,恐怕很难再见到其他人了,三哥,我愿意看着你,你要好好的。

因为他知道了,一切都和过去相反,这个关于长相守的故事,彼此可以想见,却不能爱。

那一世,家耀是杀手,峰旭是剑客,温陵是大家闺秀。现在,雯儿是家耀女友,阿九是加油站工作人员。

温岭已经不去想,前世谁带着流浪的难民奔向朝都,惹的今生很多访民来找他,前世她抚琴,今生他弹奏。她想给峰旭一枚戒指,但她放弃了,她希望峰旭最好不要再想起她来,不然,还有长长一段几世的渊源,剪不断,理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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