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念

赐予我平静,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
赐予我勇气,去改变我能改变的;
赐予我智慧,分辨这两者的区别。

——(美)雷茵霍尔德·尼布尔

上一章讲的是推理,但那毕竟只是头脑内部发生的事情。很多书是不甘心只和我们玩逻辑游戏的;它们还想穿透书页,进入现实,提供工具,解决问题。

这里所说的解决问题不是指《新手四季养花》《让你在公司显得很能干的52种方法》那类书的用法,而是要直接的多——只需一个转念,就可以让世界从此不同。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听起来好像很奇幻。那就从一个故事开始说起吧!

一名教徒在祈祷时犯了烟瘾,于是问神父:“祈祷时可以抽烟吗?”神父瞪了他一眼说:“不可以。”另一个教徒正在抽烟,就也问神父:“抽烟时可以祈祷吗?”神父赞赏地说:“可以。”这个故事是想讽刺人类的荒唐: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行为,为什么会做出不一样的判断?

但我们知道,神父说的其实也有道理。一个人是在懈怠地祷告,还是抽烟时都不忘祷告,他自己心里清楚,旁观者也清楚。行为看起来虽然一模一样,但背后的观念、状态不一样,行动的本质当然也不一样。

年轻的时候我也有一个想不清楚的问题:为什么一个杀人如麻的盗贼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而一个老实人,一失足就成千古恨?如果从作恶的总量来说,难道不是前者的罪孽更深吗?后来我知道了:那些未经世事但又满脑子欲望的人,恰恰是风险很高的人。和他们相比,我们宁可信任一个渡尽劫波,最后放下屠刀的人。

因此,一个人的状态,不是由事实和行为决定的,而是由他此刻的观念决定的。改变观念就是改变一个人的世界。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那读书会怎样影响一个人的观念呢?

这个过程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一个人因为读书懂得了书中讲的道理,所以就发生了认知升级。不,没有这么简单。书籍不是一支往人脑子里随意注入观念的注射器。

真正的过程要复杂的多:读的书多了,我们就得到了更多的现象解释,更多的思考角度,更多的反应模式。原来的观念不是更换了,而是掺和入了新的东西,变得更复杂了。

我曾经请教过一位历史学者,读历史读到什么程度就算入门了?他说“当你不再认为谁是坏人,谁是蠢货的时候;当你能读出所有事件当事人的不得已的时候;当你看到事实的复杂性的时候,就算是跨过了入门的门槛”。

元气淋漓,富有生机的人总是不容易理解的。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难能有二的。对这种人的人品个性做解释,一般而论,总是徒劳无功。在一个多才多艺,生活上多姿多彩的人身上,挑选出他若干使人敬爱的特点倒是轻而易举。

我们未尝不可说苏东坡是个禀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

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绘出苏东坡的全貌。我若说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亲切敬佩的微笑,也许这话最能概括苏东坡的一切了。——林语堂:《苏东坡传》

复杂本身不是目的。接下来会有两项很艰难的修炼。第一项是面对任何事物,除了本能的应激反应之外,还应该掌握更丰富的理解模型。

《世说新语》中有一个“王戎识李”的故事: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

王戎七岁的时候和很多小孩在一边玩,别的小孩,看见路旁边有一棵李子树,上面有很多李子,就跑去摘。而王戎就是不动。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你看这棵李子树是长在大路边的,如果好吃,早就被人摘完了。之所以还有必然是苦的,不能吃。”果然如此。

大家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但是脑子里的理解模型不一样,行动结果就不一样。

读书的时候,我最期待的就是看到这样的段落:“更复杂的观察模型,围绕同一个事物聚合起来,既能帮我看到世界的丰富性,也能帮我看到自己的局限性。”

举一个让我很震撼的例子。如果让我帮一所学校起草一份老师上课时应该如何利用黑板的规范文件,我会写什么?估计也就是字迹清晰,书写工整之类的正确的废话。但是我在李希贵校长的书里看到了这么一段,令人拍案叫绝。下面是一所学校,在“如何利用黑板”方面的规范:

⑴检查板书字号大小。确定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能看得清楚。
⑵利用上半部分,只有确定后排的学生不会被前排的同学挡住时,才使用黑板的下半部分。
⑶列出上课计划将要讨论的问题写在黑板上,这样,你对这些问题做出回答时,学生仍然能够看到问题。
⑷在黑板上写字,背对着学生时不要再讲课。
⑸尽量在课前在黑板上写好板书内容,以使学生对将要上课的内容纲要有个大致了解。
⑹将学生的话写在黑板上。
⑺让学生有机会在黑板上写字。
⑻慎用黑板擦。在擦去学生所说的或所写的观点之前,应进一步强调这些观点的价值。

这些经验在许多教师脑海里也许都或多或少地有一些,但既不全面,也不清晰。经过研发中心组织力量进行汇总,梳理提炼后就可以成为老师们的工作指南。——李希贵:《学校如何运转》

在这段文字里,我看到的不是应用黑板的技能,而是老师对不同状态下学生心态的娴熟把握;后排的学生能否看清?学生是否清晰地知道讲课的进度?学生是否有机会利用黑板?学生的话是否受到尊重?

书里经常会有这样的段落。仅仅一小段文字就能召唤出丰富的认知模型,帮我们越过工具,看到人;越过场景,看到全局。

精神装置

拥有思维的复杂性之后,我们还将面对第二项修炼:如何在不同的思维模型之间灵活地转换?

在喻颖正(老喻)的《人生算法》里,我看到过一个有关美国前总统克林顿的故事。

1998年,克林顿深陷莱温斯基事件,这一丑闻给他带来了致命的打击。他不仅要在陪审团面前作证,还不得不发表电视讲话,向全国民众道歉。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早就狼狈不堪了。可是克林顿照样正常工作。他曾与50位国会议员开会,其中一半都是谈和他的共和党人。会上,克林顿专注而高效,就像没什么事情发生一样。

彼时的财政部长罗伯特·鲁宾对此感到非常好奇,他曾在自传中写道:“我确实非常赞赏克林顿处理危机的方式,尽管这一危机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他的精力集中专注,在身旁风暴肆虐时仍继续工作……”克林顿之后告诉鲁宾,说他启用了一项精神装置,帮助自己度过了那段时间。你可以把这项精神装置想象成电脑的重启机制——在系统快要崩溃的时候,按下重启键复活。

本质而言,精神装置其实是一种每个人都可以学习的大脑方法,帮助我们从那些无法改变的糟糕事情里挣脱出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专注于做好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喻颖正:《人生算法》

克林顿所谓的精神装置,类似于曾国藩说的“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把自己的大脑变成一部可以用按键切换的机器,遇到什么场合就用什么思维方式。

这么做难度极高,但往往有奇效。一键想不清楚的事情,切换到另一种思维模式里,马上迎刃而解。

举一个对我影响很大的例子:美国《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戴维·布鲁克斯的《品格之路》里提出了一对概念:“简历美德”和“悼词美德”。

我一直在思考“简历美德”与“悼词美德”之间到底有哪些不同?简历美德是你在简历中列出的那些美德,也就是你贡献给就业市场,或者有助于你在外部世界功成名就的那些技能。而悼词美德则涉及更深层次的内容,是未来人们在你的葬礼上谈论的美德。无论你是否和蔼,勇敢,诚实或忠诚,无论你与人相处得是否融洽,悼词美德都存在于你的灵魂深处。——戴维·布鲁克斯:《品格之路》

说来也简单:“简历美德”是我还活着的时候,别人会因为什么高看我一眼。无非就是技能,资源,优势等等。而“悼词美德”是在我的葬礼上,别人会因为什么赞扬我。这时候,那些竞争性的优点全都没有用了。能留在我的悼词中的,只能是对我内在品格的赞赏,比如勇敢,诚实,忠诚等等。

我第一次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好像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大脑里咔哒一声,被安装了一个新的开关。从此我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待自己手头做的事,还能自由切换:既从过程的角度看,也从中局的角度看;既从成功与否的角度看,也从价值大小的角度看。

从此做事的时候,我真的就在脑子里设立了两个账户:一个是“简历账户”,一个是“悼词账户”。在简历账户上,记录做一件事能给我带来什么样的竞争力?在悼词账户上,记录做一件事能留给世界什么价值?而我的任务是:做任何一件事,都力求能在这两个账户上各记一笔。

比如做公司业务的同时,我们会把工作方法总结成《得到品控手册》,每年迭代一版,向全行业免费开放。多年之后,我们的具体业务可能已经不在了,但是我们摸索出来的经验还可以帮到很多人。再比如做大型活动的时候,我们会跟踪,拍摄纪录片。活动本身成不成功是短期的事情,但是做一场活动的方法,经验,教训会创造更广泛的价值。

有了这两个视角的平衡,一家身处竞争中的公司,就可以活得更像一个体面的人了。

后来,读的书更多了,我才知道用“悼词美德”这个思路来做事的,大有人在。

史蒂夫·乔布斯在20世纪90年代重返苹果公司之后,为了放松限制提出了以下问题:“如果钱不成问题的话,你会做什么?”这样的问题激发了公司员工创造新产品和服务的热情。它意味着苹果公司在追求卓越的时候,不必理会各种限制,包括消费者现有的喜好,甚至是满足其愿望所需的成本。

成为迪士尼公司的董事后,乔布斯继续传播这一想法,告诫员工要有远大梦想。因此,在重新设计迪士尼零售店的时候,乔布斯在一个销售区域贴上了这样的标签“小叮当仙子会怎么做?”(WWTD:WhatWould Tinker Bell Do?)——杰夫·戴尔等《创新者的基因》

如果钱不成问题的话,你会做什么?乔布斯提的这个问题非常高明。道理很简单,一个对的产品,当然就能挣到钱。所以钱本来就不成问题。而具体做事的人总是受到“钱不够”这个假象的干扰。与其在现实的资源约束中为难,不如干脆设想一个“钱不成问题”的条件,彻底解放做事之人的想象力。

这和让我们这些身处竞争中的人,通过想象自己葬礼的情景和悼词的写法,来摆脱竞争对自我人格的扭曲,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另一家这么做的公司是亚马逊。亚马逊创始人贝佐斯有一个很奇怪的要求:任何团队提交一个项目方案,先别说打算怎么干,而要先写两个东西。第一项目成功发布时的新闻稿(PR),第二,客户可能提出的问题以及你的回答(FAQ)。

通常大家都是在项目结束的时候才写这两篇东西,而贝佐斯要求提前到开始的时候。这是不是也像提前准备自己的“悼词”?

帮我们写Kindle新闻稿,开始逆向工作时,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我们开始转而关注客户想要什么:给予完美阅读体验的显示屏,使图书购买和下载变得轻松,愉快的下单流程,品类的选择面广,价格低。如果没有“新闻稿”工作法,我们永远无法取得这些突破,从而使客户有完美的体验。因为它,开发团队被迫创造出诸多方法来解决客户的问题。

亚马逊公司每年都有数百个PR/FAQ,只有最优秀的才会得到优先安排和资金支持。这不是亚马逊的缺陷,而是亚马逊的一大特色。前期花时间全面思考产品的各种细节问题,决定不打造哪些产品,这样就可以保存公司的资源,用于打造那些可以对客户和公司产生最大影响的产品。——柯林·布里亚等:《亚马逊逆向工作法》

不仅是公司经营,有了悼词美德这个精神装置之后,我们发现,很多日常智慧也可以用这个原理来解释。

比如有一件东西我特别想买,但是又有点举棋不定怎么办呢?有人就提出了一个思考方法:闭眼,想象老天爷要送我一个礼物,把这件要买的东西和这笔钱同时放在我面前,规则是只能挑其中一样,那么我挑哪样?这个情景一出现,就把占有欲,吝啬感这些干扰性情绪性的因素全部排除在外了,让我有机会从终局上去比较,到底我是要这件东西?还是要这笔钱?尝试这么想想,一团乱麻般的思绪马上就能理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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