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狼共轭
选自《红宝石诉》
“唔?你是士兵?”那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拍了拍旁边年轻人的肩膀,目光流出赞意,“了不起,小伙子!”
1917年2月,在一个明媚的中午,茱丽叶在疗养院的院子里信步。她经过一条长椅旁,听见坐在上面的一老一少正谈笑着。她认得这位老人,已经身患绝症许久了,但天天乐观得很,并时常鼓励疗养院的其他病友。
那位年轻士兵显得很放松,和老人讲了讲战场上的一些情况。“哦,老先生,没有不残酷的战争啊!”他苦笑着摇摇头,“我的那些同行者,他们全然没有我这般侥幸,至少我的灵魂还没被剥离躯体。噢,天啊,我怎么能在去见上帝之前,来不及与我母亲道一声呢!母亲想必担心得要嗔怪我了吧?”
“不必顾虑,年轻人!”老人赞许道,“虽然你以后再也没法走路了,但你无非是位英雄!你的母亲会永远引你为傲的,相信我吧!”
这时,茱丽叶才惊讶地发现,一双拐杖斜靠在长凳上,而这位男兵的两条裤腿自然地悬垂下来,静静摇摆着。她的心猛一跳动了一下,随后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只长凳上,目光朝向远处的景致,侧着脑袋。
“……听说这里是伦敦最好的疗养院,是吗,老先生?”士兵问道。
“唔,确实是的。”老人笑了,将手指指向周围,“你看,这里的环境不是很优美吗?我真庆幸自己已如此年迈了,还能让眼睛和鼻子体验一番这样的惬意。”
“哈,没错,难怪我们许多英国兵在受伤之后都被送到这里来了。我们军里的医生是好医生,承诺会让我们在离开战场后也能接受最好的治疗。”
他们谈了好一会儿才离去。茱丽叶望着士兵撑着拐杖慢慢站起来,和老人缓缓离去。她将拿着我的身体的手举起,凝视着我。我看见她的眼眶明显红了一圈。
回病房的时候,不出我所料,她去楼上走了一圈——二楼已经基本上被伤兵占满了,刚刚那位失去双腿的士兵也在其中一间病房。每经过一扇门,她都要往里面察看几秒钟。我知道她此去的目的是什么——或者说她下意识想要去确认什么。但当她重新回到一楼时,她暗自苦笑了一下,神情明显低落了几分。自此到三个月后,茱丽叶又患上了失眠症。
直到1917年5月的某个晴天,茱丽叶一如既往在病房看已经翻烂的书籍,简单记了些日记,以表对自己已经快要生疏的钟表技艺的怀念。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她杂乱的思绪打断。她走到门前,迟疑了几秒钟,缓缓握住门把手,往身后拉去。
面前站着一位较魁梧的汉子,头发被剃平了,胡须也被剪光。不论是身上染满暗红色泥泞的破衣服,还是脸上的两道长刀疤,抑或不自然的眼神,都让茱丽叶情不自禁往后退却了两步。
“您找谁,先生?”
“那……咳!那个,小姐……”男人刚说了个单词,却发出了浓重的痰音。而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却有些呜咽了:“您、您……”
一听到这陌生而熟悉的音色,便得以推知他是谁了。岂止茱丽叶自己?我都倍感惊讶了。毫无悬念地,她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了。
“您……是弗列歇·哈利斯托克先生?”
“茱丽叶·布洛德卡小姐,是你吗?”
茱丽叶没站稳,一下子坐在旁边的床上。她愣了片刻,忽而轻轻笑了两声。这两声好似把心中久埋的某些东西摇荡出来了。
“没想到……我没想到你今天会突然来这里见我,弗列歇。”笑过之后,她说道,“我听说英军有个好军医,总是把你们送到这里治疗,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几个月,我等了几个月,总相信你也会来,总相信你还活着……现在,我终于看到我的想法被证实了……”她低着头,似乎有些腼腆的样子,语气让人感觉很平缓。她抬头,又向眼前的幸存者笑了笑。但还没笑完,她就开始擦起眼泪来,声音断断续续:“可是……可是你这三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呀……”
弗列歇坐到她身边,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茱丽叶以手掩面了几分钟,忽然二话不说,将身旁的军人搂住了。
等到二人冷静下来,弗列歇才告诉茱丽叶,自己是在二楼士兵的帮助下,才找到茱丽叶的。“唔,他们说,一楼有个年轻的姑娘,总是拿着一颗红宝石,在二楼的走廊里走来走去,顾左盼右。我当时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热流在体内涌动了起来。我想,作为刚放下枪的铁汉子,可别矫情——那个姑娘不可能是你的……但是,呵,我最后还是实在忍不住,还是动身去确认了……唔,这么说,你莫非将宝石找到了么?”
于是,两个人并排坐在床上,各自斜靠在对方肩膀上。女孩平复了各种情绪,脸上露出淡淡红晕,缓缓将所有值得一提的经历说了出来。她将自己的遭遇倾诉了出来,将这两年的心情全部吐白到底——当然,在事情的最后,她的脸上又漾起了红晕,将右手扣住弗列歇的左手,说出了自己最想对他说出的话……
同在这一天,夏洛克在二楼与茱丽叶团聚;傍晚,雪缇妮从学校回来,也得以再次与哥哥相见了。约在一周后,茱丽叶、弗列歇、夏洛克出院。自此,在泰晤士河畔的那家钟表铺里,四个人终于合成了长期的命运共同体。
而我,布洛德卡家族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昂贵红宝石,依旧被放在柜子的高处——然而不同的是,此后再也没有几个人注意到我,我只是和别的普通物品挨在一块,静静地躺在一只平平常常的小盒子里罢了。
一年多之后的1918年11月底,和英国的其他地方一样,布洛德卡钟表铺刚从欢呼声中回到平和的生活正轨。早上,茱丽叶打开店门,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习惯性翻了翻门旁的信箱。现在已经是八点——自从弗列歇和夏洛克在出院后跟从她学会了安装、修理钟表,她就再也不必这么早起床了。
信箱里除了一份泰晤士报,还放着一封信。令她惊奇的是,寄来这封信的不是别人,正是哈丽特·布拉塞小姐。
“原来是那位小姐?”得知寄信人的名字后,夏洛克抬头看着妹妹,又继续用手上的钳子转起旋钮,“想当初,我们找回那个小玩意也得感谢她的保管啊!”在参军后,他本来嗜财的性格几乎完全改变了。大概正是穿梭于枪林弹雨的过程在他心里强调了活着本身的意义吧。
“我和她已经一年多没联系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呢!”茱丽叶说着,小心撕开信封,把信封摊开,“其实,从她对我讲的经历看来,真不知道她的性格比别的拜金女不知道好多少啊!”
这封信自然含着慰问,但更多还是倾诉——这些内容看来是哈丽特拿着笔时不由自主想往纸上写的。母亲去世后,她那工厂老板的职位便顺理成章地传给了女儿。现在,哈丽特的物质生活照旧能够与上流阶级相提并论,但据她在信里坦言,她一点也不感到快乐。长时间来,除了工厂的工人,没有身边人与她打交道。她寂寞至极,只能尝试继续通过看书来消磨时间,但她越看,心底就越有一种失落感,因为她觉得现实里没有一位朋友能给她必要的陪伴。她原本还想等米尔顿回来,期盼在日后能够与他好好生活,但又想起了米尔顿可能根本不会回来,况且……她收到的结婚礼物——镶着我的那枚钻戒,真正的来源竟然是……但她似乎还抱着某一份希望,这一份希望似乎还能让她时不时有心思抬头看看天空,望一望窗外的景致。
1918年11月中旬,正是全英国迎接世界大战中凯旋归来的士兵的时候。这几天来,纽波特的车站满满聚着人,哈丽特也在这些人之中。她与别人一样,表情急切,刻意想站在月台的前端,听见蒸汽的轰鸣愈发响亮。等火车停稳,车门开启,走出来一群乘客与士兵,她才在复杂的人群中寻出米尔顿的面孔——不错,米尔顿确实回来了。
他明显很兴奋,一遇到她,便说道:“我料到你会等我,我的好姑娘!”于是牵起了哈丽特的手。哈丽特应着声,正要开口问问这几年米尔顿的情况,关心关心他,可却发现手忽而被他放开了。她看着米尔顿由狂喜转为疑虑的脸,听他问道:“你的红宝石戒指呢,我的哈丽特?”
“它……”
“喂,哈丽特,”米尔顿盯着她的眼睛,“或许你放在家里了吧!是这样吧,亲爱的?”
“噢,上帝!”哈丽特惊叫一声,“它真的很值钱么,米尔顿?”
她一路沉闷地与米尔顿回到了家。家里冷冷清清,毫无生机,因为再也没有热情洋溢的玛丽欢庆米尔顿的归来了。直到哈丽特把假宝石的碎渣呈现在米尔顿面前,她都没与米尔顿说上什么话,任凭米尔顿怎么探问。
“是的,宝石戒指的确没有被我戴着,米尔顿·凯尔维扬先生。”她看着眼前面对着碎渣困惑不已且不知所措的这位成功的商人,“你看,你送给我的,可不正是一颗假宝石么?”
“这其中……肯定有不对吧!这一定是上帝的玩笑吧!”他不断在胸口划着十字,对基督教的信任与质疑又上了心头。
“没什么不对,米尔顿先生。你还是再仔细想想,除了宝石戒指之外,还有什么是你送给我的赝品吧。”
信的最后说,她已经和米尔顿不再相爱了,自己也已经离开了米尔顿。不久后,她便听说米尔顿的住所附近死了一个男人,据说生前的生意曾做得很成功。她赶忙跑去察看,最后发现去世的人确实是米尔顿。她没有近前,只是在远远看着他的尸体被人抬出来,疑心他是自杀或者郁郁而终的。
她正是怀着这么一颗复杂到不能再复杂的心写下这封长信的。茱丽叶拿着信纸,轻声读着上面的文字,不免皱眉。弗列歇和夏洛克在一旁听着,一位已经瞠目结舌,而另一位则沉默不语。读罢听罢,信纸被平铺在工作台上。纸上的圆形硬褶皱,大大小小,在光线下格外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