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没有月饼
把自己收拾利落,拎上电脑包,赶在八点之前出门,去上班。至少,得让他们觉得是这样。唯有如此,我才能在她们面前侥幸轻松一些。
这是我搬来的一个月每天都在重复的事情,已经熟能生巧了,哪怕被人狐疑地盯着眼睛,也不会像一开始那样臊得面红耳热,说话磕磕巴巴,视线闪躲游移,浑身紧绷不自在,可我为照顾自己的体面精心披上的伪装,终究还是露出了马脚。
九月份台风灿都来袭,早几天就发布了预警,窗外的水杉剧烈地摇晃着,雨点噼里啪啦砸向窗户,风呼呼作响,像一个穷凶极恶的野兽,撕扯着,把无遮无挡的一切都卷进它制造的漩涡之中,窗户在不规律地抖动,松一阵紧一阵,哐当!哐当!我的心整个提起来,随着窗玻璃一声声撕扯后回落的钝响产生痉挛,要是它从窗框里甩出去怎么办,从十楼,像柏油路边上脆嫩的树枝一样摔得粉身碎骨,锋利的玻璃渣子流落一地,我脑海中掠过小区里流浪猫柔嫩的脚掌,还有自己被玻璃渣划伤的脸,心里直发怵,以至于没注意到自己正在扣紧的手指,指甲嵌进肉里。失业之后,我开始害怕很多事情,每天的异常状况轻易就惹得我胡思乱,医疗保险断缴了,没有一点积蓄,所以绝对不可以发生任何意外,受伤或者生病都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我把思绪拔出来,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如果一个人总是担心有糟糕的事情发生,并且因为擅长联想而产生它已经发生了的感觉,那就难怪她明明过得很平凡,却时不时掉在惴惴不安、无所适从的情绪陷阱中。
今年河南多地接连暴雨洪涝的阴影还盘踞在心上,人们对台风的态度变得格外谨慎,其实雨不算大,路上也没有大面积积水,坐公交地铁的话风似乎也构不成威胁,上海所有图书馆先后发通知闭馆两天,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学校都停课了,我抑制不住地感到沮丧,因为没法像往常一样赶在八点之前出门,被迫在八人间的小床上窝了一天。在这之前的每一天,我让住在这个群租房里的所有人都目睹了我早出晚归、踌躇满志的样子,我敢保证没有一个人会怀疑我失业了,没有一个!从前我看不惯同事里装模作样弄虚作假的家伙,现在为了保全毫无用途的体面,我也会唬人了,有人笑眯眯地问我,去上班啊?我就说嗯,脸不红心不跳。谁都不该用同情夹杂着嫌恶的眼神打量我,我可不是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家伙。
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吃猪棒骨让同事围堵包抄,被窘境逼醒后打了一激灵,颓丧地盘腿坐在床上,听我的六个室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窗外的天气,嘟嘟囔囔地数落自己的老板小气刻薄,台风天还要求她们按时去上班,不无羡慕地列举自己哪个朋友放假了,带薪休假呦,然后她们突然噤声,换好鞋子,抓上雨伞,稀稀拉拉地从我面前走掉了。
刚搬进来我就拿定主意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以防突然被揪住问东问西,一旦混熟对于不合理的要求就不好拒绝了,对于自己的经历我绝对不想多提一个字,已经有人问过我多大了,必须就此打住,这样的话,当然也不能问她们是干什么的,这种无处可去的时候,真的有点想八卦呢,那个一脸冷酷,鞋子上印着Yankee的女生的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其他人的职业我从她们无意间闲聊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了大概,都聚集在附近的超市大卖场、餐馆和艾灸店,那个穿Yankee鞋子的女生下班一回来就藏在床帘后面,表情木木的,跟谁都不说话,我还没弄清楚她是干嘛的,第七个室友跟我一样待在房间里,还在呼呼大睡,她每周只在商场做一两天兼职,赚几百块钱零花,其余时间都穿着那件皱巴巴、灰扑扑的粉色睡裙,不是睡懒觉,就是躺在床上玩手机,最近她在磕一档热门综艺节目上的CP,常常毫无征兆地大笑,房间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会莫名其妙冲我咕哝几句,我听得一头雾水,扭头问她,才发现话原来不是对我说的,她有自言自语的习惯,连睡觉都会蹦出一两句没头没脑的梦话。
屋里闷,我从上铺爬下来走到外面去,赶上阴天,大厅黑咕隆咚的,东拼西凑的地砖纸残破凌乱,排列紧凑的破洞像一个个弹坑,两侧贴墙各摆了两张上下铺的床,一共八个铺,住的都是男生。走道的沙发被一个每天戴耳机看日漫的男生占据了,我晃悠一圈也没找着其他能坐的地方,悻悻回屋爬到自己的上铺坐着,漫无目的地看着向窗外,雨暂时停了,风还呼呼刮着,玻璃仍在颤抖,我百无聊赖地划亮手机屏幕,微信朋友圈昨晚睡前刚刷过,一大清早还没人发布更新的动态,往下拉了拉对话框,也没人给我发消息,图标上没有红色来信标记,但我像一个重度强迫症一样,非得点开看一看才放心。肚子是饿的,昨天买了一个柚子,但我想吃别的,想烧水喝,房东夫妻还在睡觉,他们的床堵在厨房,用帘子把入口拦住了,想刷牙,可厕所的门闩被人从里面插上了,得在门口排队等里面的人出来,可那个人磨磨唧唧,等了半天没动静,尿都憋回去了。
不用工作,摆脱打卡的日常没有想象中那么愉快,甚至是沉重的,破碎的,心里被恍惚、沮丧和不安定的情绪填满了,尤其还要考虑交房租,不过跟三十多个人一起住,交租造成的困扰减轻不少。
一个九月,出门后没有特定的去处,经常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去小餐馆点碗面死乞白赖坐上半天,先吃面,再喝汤,面一根一根数着吃,吃一口歇一阵儿,喝汤之前先吹吹,回避服务员的眼神,但是这样的话一家店去一次他们就记住你了,下次就没勇气再迈进去了。要么沿着马路闲逛,不过最近太晒了,柏油路两旁的树稀稀疏疏,根本挡不住毒辣的日头。公园是个理想的场所,太阳一发威,音响喇叭悉数偃旗息鼓,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都收摊子回家了。秋意未染,河边一派柳绿花红,往里走有一大片旖旎的向日葵花田,瓜子还没结出来,但已经足够让人心旷神怡,岔道上圆石头多的是,随便坐,不硌人,屁股蛋儿耐烫就行,而且没有最低消费压力,坏就坏在蚊子多,你往阴凉地方躲一会儿,它们就争分夺秒地在你裸露的皮肤上排兵布阵了,非得给你叮得疙疙瘩瘩的,一点儿人情味儿都没有。图书馆是个福泽大众的欢乐谷,可以蹭空调,书多得让人眼花缭乱,能随时随地上厕所,还有源源不断的直饮水,免费给手机充电,除了不管饭,其他方面都过于周全了,堪称完美。但是暖饱思淫欲,遮风避雨的地方有了,我只要一坐下就情不自禁考虑吃饭的事儿,附近的餐馆稀缺且贵得离谱,至少对我来说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个月的六张外卖券也早就用完了,点外卖不是明智之举,本来没多饿的,只要稍微想到中午只能少吃点儿,或者用带来的硬邦邦的烤馍片和不新鲜的青苹果疙瘩对付一顿,吃饭这个事就从一个小点无限增大,直到彻彻底底占据整颗心。早上出门信誓旦旦说要好好学点东西的,这下斗志成了芭蕉叶上的鸟蛋,在旺盛的食欲和干瘪的钱包的夹缝中苟延残喘,想吃东西的意念比山高比海深,纠结是无止境的,应该肥吃肥喝一顿,然后心无旁骛看书?还是应该延迟满足,把当下的每一笔钱都花在刀刃上?这两个小人对我穷追不舍,选择前者意味着没有底线的妥协,今天吃了,明天也没法干看着了,而且吃了这个还想吃那个,本来点个炒黄豆芽就行了,看见别人都点毛豆炒肉、酸菜鱼和红烧肉啥的,炒黄豆芽也不能满足我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想吃的就是砸锅卖铁也得吃上,我妈说我是饿死鬼投胎的,那就说得通了。有钱的时候上限是胃容量,没钱的时候上限是支付宝余额,而我现在的身价称不上一头年猪,刨去别人的钱,浑身上下连三千都没有,真的经不起这张深渊巨口的折腾了,但不能随心所欲地吃东西,想吃的又那么多,成天到晚惦记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都是难以估量的,我现在已经没法说服肚子里扑棱蛾子一般躁动的小馋虫耐心、慈悲地等到饭点再来找我了。
今年的端午节没吃上一个粽子,中秋节没吃上一块月饼,其实这两样我都可爱吃了,也可能吃了。我妈每年端午节都包糯米粽,糯米有时是当年自家田里种的,有时是超市促销打折买的,包粽子的叶子不花钱,老一辈叫荷叶,是胖竹笋拔节脱下的笋衣,我妈拾了十几捆囤在屋里,几年都用不完,她包粽子纯用糯米,别的什么都不搁,即便如此,跟上海商店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的咸蛋黄肉粽、蜜枣花生粽和红豆沙粽相比也毫不逊色,因为妈妈把糯米摁得很实,荷叶泡水抻开,卷成漏斗状,每放一层糯米便由着劲儿用并拢的手指弯压紧擂平,挤干净米粒间的空隙,粽子煮熟后米粒莹润,两头尖尖,蘸点白糖,口感扎实、粘糯,很有嚼头,而买的粽子糯米松散,不紧凑,嚼起来米掉得满嘴都是,没有咬糍粑那种瓷实、绵软柔韧的感觉,吃得不过瘾。妈妈平时不舍得吃鸡蛋,到了端午节那天却奢侈得不得了,一口气捡十几二十个鸡蛋放在粽子锅里一起煮,通常是端午节前一天吃晚饭前粽子鸡蛋都下锅,点燃木柴烀个把小时,天黑了,人坐在廊檐上纳凉,三不五时起身关照灶膛内燃烧的柴火,天再黑一点人钻进里屋睡觉,撤掉明火,留着灶膛里通红的炭子慢慢煨,第二天清早支上大柴禾煮沸,荷叶剥开咬一口,白粽粘糯而充满韧劲儿,好吃坏了!中秋节也是肥吃肥喝的好日子,虽然不像别人家那样大张旗鼓地张罗,也不会烧一大桌子吃不完的菜,更没有稀罕矜贵的东西,妈妈每年都是宰只老鸭炖一大铁锅汤,赶集散称一两斤五仁月饼,农村挣钱不容易,临花钱就尤其不忍心,我妈妈是那种捏着一分钱能攥出汗的人,买多小件的东西都会精挑细选,为了抹掉一毛几分的零头和商贩磨半天,东西买回来,还没撂下就仔细上秤,查看零食摊的老板有没有缺斤短两,有一回妈妈一手握着家里那杆秤,一手掂出一块月饼心疼地发牢骚,那是好多年前了,我还记得她说那话时的样子,“下次不得买了,这一小块划五毛哩!”那时我在读高中,五毛钱说多不多,何况一年才吃一次,不晓得妈妈在计较什么,她对自己向来一毛不拔,我忘了她有没有亲自尝一块,不禁鼻子发酸,那个月饼的滋味现在回想起来也是无与伦比的,揭开被油浸得透明的粗纸,里面都是酥皮碎末,拿食指蘸口水一点点拈起来填进嘴里,馅儿是掰碎一粒粒吃的,冰糖,红绿丝橘皮,白糖粒、花生和芝麻,到今天五仁月饼依然是我的心头好,可我少说也有两三年没吃了。
我没有很放松地活过,也从未游手好闲自暴自弃,学生时期力争上游,就职后兢兢业业吃苦耐劳,但已经二十七岁的我,浑身上下却很难找到一个闪光点,我是那种庸庸碌碌,一汇入人流中就会消失不见的人,是即便在一个班里共同待过三年,毕业后你也记不起名字的那个女同学,不是聪明的,不是漂亮的,不是乐于助人的,不是调皮捣蛋的,不是口若悬河的,不是缄默不语的,时常低垂着眼睛躲在角落里的女生。赚的钱少,受的气多,不知运气为何物,租房离职都有诸多不顺,稀里糊涂就走到了今天,什么都没有。我是三流的才能,四流开外的心态,上的三流的大学,毕业后拿的称不上三流的工资,满心欢喜地租过全上海往前翻十来年都不好找的脏乱差床位房,用凤毛麟角来形容那些房子再合适不过了,破得稀罕,不惹人嫌的昏暗,逼仄也尤为珍贵,条件再好一点,要价就不再是我愿意承担的了,所以窗户狭窄背阴,地板磨损破裂,墙皮斑驳脱落,蟑螂蚊蝇肆虐,夹道飘散的油烟和食物腐败淌出的汁水,卧室隔音不佳,马桶男女混用……对我来说,这些让人发牢骚的点,恰恰也是值得深深感恩的,因为它们的存在,我才觅得栖身之所,不是上海容纳了我这个囊中羞涩的异乡人,而是这些有缺口的房子,它们给了我短暂驻足的勇气。
在上海这样寸土寸金的城市,车辆川流不息,商铺鳞次栉比,社会五光十色瞬息万变,而我曾经也怀揣期待,有一技之长,月收入过万,吃好吃的,穿好看的,做一个体面的成年人,过年的时候衣锦还乡,给爸妈长长脸。能碰上合适的人,谈个恋爱就锦上添花了,不管有没有结果,毕竟我对婚姻也不是很看好。
在上海摸爬滚打三年,钱挣得少,职场霸凌和连轴转无偿加班却一个都没放过我,福利就不提了,中秋节舍得掏腰包给员工发两块月饼而不是空口画大饼的老板都算濒危物种了。
今年中秋节,我有心去住处附近的超市逛了一圈,杏花楼的月饼,八九块一个,和往年一样,我只是拿起来看看都有什么馅儿的,最终还是没买。
经常在网上浏览到五花八门的信息,那些年纪轻轻就混得有模有样的同龄人,还有更年轻的后辈,他们的生活看上去都有着落了,鲜衣怒马,前途无量,而我什么都不是,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我所筑就的世界是松散的,混沌的,拧巴的,战战兢兢地上班,忍受坏同事冷嘲热讽,忍受她们居高临下处处找茬儿,对那些让人如沐春风的好同事感恩戴德,下班的时候精疲力竭,找点又便宜又管饱,滋味尚可的东西填饱肚子,发发呆,想想我可爱的小朋友,给这一天的快乐留些自动归档的时间,用最真的心祈愿崽崽们健康、平安、快乐,谢谢他们的亲昵与信任,谢谢他们朝向我的开怀大笑,谢谢他们没头没脑的问题,让我在苦涩的工作日能有可以咂摸回味的糖分,不想面对的也得面对,把这一天的艰辛理出头绪,思考自己的人生还能如何拯救,为什么我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满心欢喜地往前出溜,哪怕冷不防打了几十个个趔趄仍能笑嘻嘻爬起来。
我是愿意追求俗世的快乐的,吃饱吃好,有个栖身之所,是我每一天里主要的念想。猪肘子、酸菜鱼、鸡爪煲,最近我都超想吃的,租个单间,对今年的我来说也很奢侈。
年纪渐长,心里的担子越走越沉,闲暇时常常自己一个人待着,顺心时感到自在,不顺心时感到深井一般的苍凉和孤独,我尽力地去享受生活了,我尽力说服自己抓住曾经以为是飞奔而来的机会了,我努力像一个圆融的大人那样和这个世界相处,不要那么独来独往,不要那么愤世嫉俗,我努力藏住内心的迷茫和挫败感,眉眼弯弯,嘴角噙笑,记着去回馈每一缕身边人赠予的善意,我曾经就像得到上神的指示那般笃定,我在幼儿创意美术和手工方面是有深耕的天赋的,我也受初中认识的朋友启发,打算开一家网店卖手作饰品,觉得自己美学创意爆棚,还有一些遥不可及的想法,美食评论家,专职绘本作家,四处闲走的小旅人,我以为总有一天我会以其中一个身份自居。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眨眼我竟已临近三十而立的关口,正在遭遇被逼婚和自我认同感低的窘境,这些年我像极那只捡了芝麻丢西瓜的猴子,只凭直觉去选择,去放弃,朝秦暮楚,等再次回望时,当初深思熟虑罗列的营生都沦为不切实际的妄想,而此刻我做春秋大梦的热情已被生活的繁冗艰深消磨殆尽,我好像有点相信,越来越相信自己是个没什么特别天分的普通人,如果不能跳脱适龄结婚的固定程式,那么试错的机会就寥寥了,在过往的年年岁岁内心备受煎熬,一次又一次摩拳擦掌,末了也没折腾出什么名堂,是不是我只有这样而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