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文.老朋友

  摇着小船逆流而上,到两江交汇的地方,灰得发黄的角楼耸立在桥头,便是县城了。沿着江岸,远远传来闹市的气息,一长排垂钓亭伞,散乱的茶桌、麻将桌,还有摩托艇在江上往来,轰轰的引擎声混杂在小孩子的嬉笑中。

  靠了岸,拐进两条巷子,便隔绝了亭台水榭的闹市,迎来整齐阴暗的铁闸门,只有一家京东快递开着门,可真是寂寞的很。路两侧的楼房,已是受了十多年的风雨,蒙着一层层洗不净的尘垢。红锈斑驳的小区铁门,路过时还会嗅到一股气色。直到进了门,才终于摆脱了这肮脏的气息。

  “老朋友!好久不见哟!这么多年来可好哇?”

  “呀,可算盼到您了!来来来,吃茶。”

  “朋友,您这些年日子过得好呢?”

  “哎,太平日子哪有不好过的!”

  “您这县城哇,也不算偏远吧,我说呀,您这老房子可好旧哦,脏兮兮的。您不知道咱们城里,日新月异哟!亮闪闪的房子盖个不停。咳——人越多,钱就越不值钱,庭院别墅哎……城里人,羽毛高洁的很呐。”

  “城里人嘛,早就见惯咯!您呀,别跟他们比就是。红尘俗世,看得还不够嘛!”

  “哎……我说吧,也不是争什么,比什么。我说吧——这一栋栋楼,哪里能当家住哟,县里有条件,怎么也得弄个独栋嘛。我多怀念我们小时候哟,山山水水和土房子,那才是家啊!”

  “嗨,您呀,别抱怨咯!时代不一样啦,您那是老观念!这日子,只要过得安逸,就是家啦。”

  随着老友的指向,环顾整个室内,却发现也挺典雅。厚实的木桌上摆着擦得镫亮的青瓷杯,洁白的墙上对挂着字画,还有曾子的金玉良言“任重道远”。

  茶席的侧面便是禅床、书架,一切都那样简洁明了,又充满诗意。或者说,惬意吧。诗意只是水榭里的年轻人的癖好。

  “县城好哇,我呀,当年留在城里,现在想退出来,难咯!”

  “哎呀,这话别说!人呐,总是要定下来的。若是心定下来了,这辈子就够咯!我这县里人,土也埋半截了,还是羡慕您呀。”

  “埋哪里不是埋!有的人呐,二十岁就活完了。哎……人这辈子吧,只有活得有目的,有了事业,才活得像个活。”

  “目的也要有,良心,也要有。那卖花的目的就是卖花,那打牌的目的就是赢牌,那城里人呢就要为个惊天动地帝王将相!我们啊……不是照着别人的目的活的,我们是照着人活的,照着自个儿的尊严活的。”

  一口苦茶下肚,犹如十多年的风雨,洗不去老朋友的满脸沧桑里焕发着的人性光辉。


  “朋友啊,不瞒您说,我这次来是想在您这儿置办一套田产。”

  “郊外还好,镇上是有政策的,不过也可以托人办了。”

  “不用镇上的啦,我本来就穷得响叮当,高校又不是个发财的地儿。”

  “朋友,“老朋友看了我一眼,”您突然要跑到荒郊野外去归隐山林?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嗨,说来话长,家女心病成疾。”

  “天,我还不知道您成家了呢!”

  老朋友又看了我一眼,忽然从抽屉里拿出打火机和烟,辩解道:“自己有时候,也得解解闷。”便麻利地给我俩都点上了。点完烟,又从一边拿来一串佛珠,拿在手里摆弄。

  “哎,”随着缓缓上升的烟雾,话才渐渐冒出来:“感情的事儿,我没有声张过,也许您隔得太远,听不到风声吧。

  “我们也就同居了五年的样子。我是太爱她母亲了,太尊重她了,处处小心着,两个人总隔了一层,薄薄的一层……早年家里人催的急,咱俩商量了几次,便要了个孩子。

  “我是想,孩子是两个人的,我得负好责,不该让她一肩担。可我们做教育的,有个毛病,对孩子的教育干涉的太多,总觉得自己才是对的。孩子她母亲说,和我相处太委屈了,她不像个母亲,像个外人。后来,她留了一张纸条就走了。我没有再找她,我不该干涉她的自由,也许她找到真爱了呢……”

  听着这些,朋友的眉头皱得比我还紧,大口地吸着烟。“您真是固执啊,固执啊!”

  “是我的错吧。我那时才把孩子送去托儿所,主要是工作原因。后来小学、中学、大学,也一直让她念着。她一直是个乖乖女,每天放学都早早地回家,从不和同学在外面玩儿,从不违反父亲的规定。也许是我教的好吧。”

  “咱们做文化事业的,子女都教不好还像话吗!”

  “中学的时候,她谈了一次恋爱,闹了次离家出走。我也没有阻拦过她,是她在外面害怕了,大半夜跑回来,哭着说,男孩子都是王八蛋。

  “后来,她就一心学习了。不仅考过了高考,考过了硕士,也继承了我这衣钵,子承父业。她在我的学院,我没给她上过课,但我知道,老师们对她的评价颇高,她与众不同、超凡脱俗,和她父亲一样。

  “心病是今年的事儿。本来该准备硕士毕业论文,她开始不适,坐立不安。心理医生说,人若是社会交往太少了,或是欲望长期被压抑着,就会生心病,分不清自己是该活着还是该死的病。”

  “还有这回事?”听到这里,老朋友开始忿忿不平了,“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尤其是您,朋友。”老朋友气得将手里的佛珠往桌上一拍,显得有些气愤。

  “您住在小镇里,可没有听过这回事儿吧?”

  “是,大家都挺自在的,只是过得挺懒的。”老朋友点了点烟,叹了口气,“吃好啦,喝好啦,打麻将呀,钓鱼呀。日子过久了,好像除了这些就没有事情做了。当你说什么事业,他们便咯咯地笑,还要加几句嘲弄。他们能患心病,那是稀罕呢!”

  “城里人经常生病,因为太精,人人都相互盯着。有好事呢,就像蚂蚁一样围上去;有人跌倒了,马上有人要踩上去。就算好好的活着,也有人冲到你面前胡乱骂咧几句。像我们,外面都有人骂咱们搞文化不实际,骂咱们高校假清高。

  “我们白头发都一把了。可这对孩子不好呀,孩子哪能分得清对错!特别是女孩,女孩总是软弱一点,在大众文化中沦为牺牲品。她一直是个乖孩子,腼腆,好学,理智,不论是父亲的规定,还是学校的规定,还是自己的规定,她都从没有打破过。

  “就是这么乖的一个孩子,一个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孩子,在人们眼里是怪胎,也被医生当作病人……这是我们错了吧,是我们错了吧……”

  老朋友吐的烟,把那块“任重道远”的牌匾也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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