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是谈三观,却不谈生死观。人对谈死亡讳莫如深,看完路桂军的分享,死和生都是人生的正常规律,人对生看为大喜,却对死了解甚少、准备太少。谈“死”是为了更好的生。我们对临终关怀、生死教育了解太少,生死体验太少,只有我们面对死亡最近的时候我们才会思考生命的本质。路桂军的新书《见证生命见证爱》、日本电影《入殓师》,都是值得反复看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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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摘录《名人面对面 路桂军 送别》
生死教育就是爱的教育
路桂军,清华长庚医院资深的疼痛科医生,也是一位在生死学和临终关怀领域服务了十年的学者和社会工作者。
对于即将到达生命尽头的病人,中国家属往往习惯性隐瞒病情,莫谈生死。路桂军认为,这样做会错过沟通的最好时机,也许会留下遗憾,让情结难以释怀。路桂军正在推动的安宁疗护工作。在他看来,安宁疗护、缓和医疗、临终关怀,表述虽然不同,但内涵都是在协助临终病人舒适平静地离开。
路桂军说,在现代医学背景下,躯体的疼是有药可治的、可控的。肿瘤疼痛诊疗中更为难处理的是来自患者内心的痛。生命的诀别,是对人生追求和价值观的挑战,当一切既成事实,怎样的结束才能让人生显得丰满,怎样的互动更能慰藉到亲人朋友临别的伤痛,这是路桂军不断思考的问题。
在生命的最后,向爱的人好好地“道爱”“道谢”“道别”“道歉”,在路桂军看来,是善终的一种方式。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生日,但几乎没有人能知道自己的忌日,“假如我们设定一天,每年过一次祭日的话,那每年祭日的第二天都是自己的重生。”路桂军曾在一场生命文化沙龙上如是说。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是自己的死亡设计师。
路桂军会不断问他的患者关于生命尽头的事——“假如那一天到来了,你希望在什么季节?你希望在医院还是在家庭?如果希望在家庭的话,你希望在谁的房间?如果房间都已经选好的话,你希望生命末期谁在你身边?你希望看世界的最后一眼是谁?你希望最后一眼看到的这个人给你说点什么吗?你想跟他说点什么?”
他记得,有一个患者告诉他:“我希望在春天告别,春天气候特别好,万物有生机,不像秋天,去世之后,家人看到落叶会更伤心。我希望在最熟悉的场景告别世界,希望儿子在,妈妈在,爱人也在。希望他看世界最后一眼是儿子,希望儿子最后说——爸爸我爱你,我会说——我也爱你,特别爱。”
其实,这些愿望只要提前想到,并不难实现。经历了这样的告别,相信不管是这位父亲,还是儿子,都会少一分遗憾,多一分圆满。
死亡恐惧是来源于我们对它没有了解,没有个彻头彻尾的思考。死亡最大的诡异之处就是,你生前所有追求的名利权和社会尊严,在死亡的那一刻会变得毫无价值。我觉得接受教育以后应该首先有人“生”观和人死观!把生死两头解决完之后,中间再填上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人生才完满。不要只是谈开始,否则的话,生命尽头三观尽毁。
死亡整体的过程,如果按正常的自然规律和现在医学能提供帮助的话,不是特别令人恐惧的。因为人的死亡就像人的出生一样,经过几百万年进化,是有一些自然流程的。比如说每个人出生的时候,经过产道各种机转,把羊水吐出来,肺复张以后,新生命开始了。那么生命终结的时候,其实也有它的一种规律。比如说我们看到,人接近于临终的时候是一个消耗的状态。
我们尊重这种自然规律。在生命尽头,我们既不加速死亡,也不延缓死亡,让生命逐渐走向衰竭,处理相关症状,让病人更加舒适。这一点可能是我们的逝者真正想要的。对于肿瘤末期的患者,死亡似乎已经流水线化了,所有病人呼吸心跳脏器衰竭的时候都要推到抢救室,插各种管子,心肺复苏,电除颤。其实这些并不是我们患者真正想要的。我问过很多对自己病情了解的一些患者,如果那个时刻终于要到来的话,你希望在哪?他们会告诉我在家。
在我最熟悉的场景,亲人都在我旁边,把所有事都安排完以后,自己安宁地告别。我们现在对一些突发的意外事件,要不遗余力地去抢救这个生命。但对于医治无效,病程不可逆的,我们应该把这种抢救性的工作转化为症状的管理,让病人舒适地走,不应该消耗社会资源,让病人特别痛苦地离去。
我曾经问过一些患者,当你生命即将逝去或逝去之后,你希望谁来处理的遗体,毫无例外,大家都选妈妈。我说为什么选妈妈,他说,因为我是从那来的,我去那里最安心!我闭上眼睛能想到我妈妈对我身体如何爱护,一种抚慰会擦拭很干净,会非常尊重我的遗体,但是现实生活中并不是这样的,所以只有这样读懂患者内心的感受,才可以真正把生死两相憾,变为生死两相安。
人生一定要和解,这就是为什么人生走到尽头以后,向整个世界大自然和解,要道爱要道谢要道别要道歉,如果没有释怀的话,会出现很多负面的情绪,就需要很长时间去抚慰,所以生前的沟通是可以很有效地解决事后的哀伤的,临终关怀一定不是单纯把逝者安抚就行了,还有生者,还有观者。
每个人的意愿都有值得尊重的空间。但是作为一个医生,尤其是我经常接触面临生死的这种情况,我觉得并不值得褒奖,因为安乐死一定不是理性的最佳选择。
我们看到安乐死的一些相关报道,每一个案件在描述患者选择安乐死之前,一定有一句话,病人不堪忍受痛苦。那我们想一想,如果我们把痛苦处理掉以后,他会选择安乐死吗?我觉得作为医生,我应该考虑靠前一点的问题。既然之前遭受了有那么多不堪忍受的痛苦,为什么不把关注点放在这呢?躯体疼痛我们有办法,心灵层面的痛苦,如果有很好的社会资源给予抚慰的话,其实安乐死的选择可以后退很长时间。它是一个选择,但是站在我的专业角度,我认为这个选择不应该太靠前。
老张57岁,肿瘤晚期,找我处理疼痛症状。他最后一次找我看病的时候,说路大夫特别感谢你,谢谢你给我镇痛。我说还有什么需要帮你的吗?他说没有了。如果有的话,和你医生也没关系了。
我说你介不介意讲出来?他说,老妈84岁了,在吉林长春,得病4年一直没见过她。我特别想见她,特别想她,但是不敢见她,怕她为我操心。
我说老张你现在情况还可以吗?他说可以。我说你不妨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你是一个84岁的父亲,你的孩子远在千里之外罹患重病,4年没见了,你会不会想他?等你的孩子去世两年之后,其他的子女才告诉你,整个事件你会不会怨其他子女?会不会因为这个事没告诉你而痛苦小一些?你不会,会更加痛苦。那你怎么处理?一个人掉眼泪?到死都不安心。
我说老张,你就是在这样折磨你妈妈。他说,但是我特别担心我妈妈接受不了。我说其实你妈妈对死亡这件事的理解和她的处理能力远远大于你。84岁老人家,她的爷爷奶奶都走了,父母姑姑姨叔叔阿姨都去世了,她的亲朋好友同学也有很多谢世了,她对死亡事件的经验可能远远大于你的经历!或许4年没见,早就对你的情况有猜测,只是怕你同样见到她难过而强忍悲痛,没有联系你。
半个月之后,他爱人来找我,说老张最后的愿望是见见我。到他家之后,老张身体非常羸弱,生命末期非常清瘦,也就是八九十斤,穿个白T恤躺在客厅大沙发上。见到我之后说,路大夫特别感谢。一谢,你给我镇痛。二谢,你最后那次谈话。我妈妈来了,正如你所言,我妈看见我的那一刻,连诧异的眼神都没有,仿佛对所有的事都了然于心。她年龄大了,像只老猫一样,每天慢腾腾地吃完饭以后坐在我床边,给我盖被子,捏捏我的脚,我觉得我特别幸福。
我说,能不能告诉我你幸福的内容是什么?他说,你想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人,有几个人能生在妈妈的怀抱,死在妈妈的怀抱?我能。
其实做生死教育,发现健康不是幸福的必要条件。有些人身体很健康,但是痛苦不堪,甚至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