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站在崖畔上,风雪漫天,他极目远眺,只见群山苍茫,入目空寂,凛冽的风掀起他雪白衣袍的下摆,他望着悬崖下的万年从未冰封的往生湖,俊美妖异的面庞上,眉毛上的雪已经结成了冰霜。他缓缓地合上了眼,纵身一跃,在这漫天风雪中,张开双臂,想要拥抱着什么。
刺骨的寒冷包围着他的身体,像是无间地狱里最残酷的刑罚,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一点一点地模糊,恍惚中仿佛又见到了那抹红色的影子。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目光悲伤且充满怜惜,指尖艰难地探出,随即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少年已经躺在床上,屋子里的一排排烛火映衬着他本就白皙的面孔更加苍白,他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个满脸褶子老人动了动他那半耷拉着的眼皮,沙哑平静的声音从枯槁的身体里传来:“灵,你是这万里雪域未来的王,这般任性怎对得起信仰你的子民?”
少年眼神空洞并不答话,老人起身离开,行至门前,沉声说道:“你注定是要站在那高高的王座上,撑起这万里雪域的天空,这是你的宿命。”说罢,推门走了出去,对门外的侍卫说道:“看好他!”
万里雪域地处苍海大陆的最北端,与世无争,在旧王突然暴毙的几年里,大长老出了印月殿,十几年后,带回了还是少年的灵,并宣布待他成年后,便是雪域的王。
在雪域连绵的大山中,印月殿就矗立在最高的那座山顶上,清冷阒静,少年离开了他的家乡,来到这被世人神往的神土,“既然你们都那么喜欢,何故要强迫我这个不愿的人来坐这劳什子破王座。”灵挣扎着坐起身,目光迷离地看着一排排烛光散发的光晕,光晕中像是有一抹红色的身影在跳动。
而此时在遥远的雪域与中州连接的地方,一队衣衫褴褛的人正从中州赶往雪域。
“大家坐下来歇一会吧,养足了气力,只要翻过眼前这座大雪山,咱们就到雪域的地界了。”领头的国字脸大汉孙宗看了看面前巍峨壮阔的大雪山,眸子中迸发出一抹希冀。
中州战乱,他这个“逃兵”领着几十个人不断往北迁移,到现在只剩下眼前这十几个人了,只要过了这最后一道天险,便到了中州神往的人间净土,万里雪域。
众人围坐在一起,风雪弥漫,一个个面容枯槁,脸色苍白,但是却抑制不住眉间的喜色。少女含赢摸了摸手腕上系着的火红的珠子,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在她的身旁,一个胡子拉碴却掩盖不住清秀面庞的青年男子,正眯着眼睛假寐,让人感到神秘莫测。含赢微微偏过头好奇地看着这个一路上寡言的男子。
目光落到男子的手上,含赢羡慕不已,那双手美艳修长,胜过世间无数女子,却在这支美手上,一枚黑不溜秋的戒指,套在了尾指上。
少年似有所觉,眸子蓦然睁开对上了含赢的目光。少女慌忙把头低下,手指在袖子里不断摩挲着那颗火红的珠子,少年邪魅地咧了咧嘴角。
风雪更大了,没人说话,都想趁着这会儿多攒点力气,走到了这一步,坚持住就能活下去了。
“走吧,天黑之后风雪就大了,今天过不去这座山,咱们都得冻死在这。”孙宗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
一行人默默地起身,几乎下意识瞟向风雪中那望不见的山顶。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风雪凛冽,含赢低头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惊觉已经看不清身边的人了,惶恐中,她急切又吃力地呼喊:“有人听见我说话吗?”
没有回应,含赢感觉自己快要被风吹走了,她把身体尽量压低,咬咬牙继续攀登,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一阵劲风从侧面席卷,她一个不稳,身体直直地朝后仰过去,她惊呼一声,手在空中乱抓,但是身体却加速往下翻了几个跟头,“完蛋了!”她把眼睛一闭,放弃了挣扎。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
含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魂未定的她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她朝着四周打量了一会,却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刚放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
这座山上,不知道埋了多少妄想朝圣的尸骨,说不定就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火红珠子,更加拼命地往山顶的方向爬去。
二
在雪域那座庄严而神圣的雪山上,耸立着一座比印月殿还要高的琉璃占星塔,没人见过这座塔到底有多高,上面常年被云雾笼罩,在这里的土著居民的认知里,这座塔就一直存在了,据说这座塔一直延伸到无尽的神国,受到神的庇佑。
在这座塔的内部,第一层的空间,身上挂满了银制的饰品,脸上的褶子如同沟壑一般纵横交错的巫婆,正拄着拐杖,躬着身子。
朝着门口的那个背影说道:“灾星将至,恐带来大难,还望大人早做决断。”
那人转过身子,面色冰冷,眸光深邃,正是大长老,雪离。他淡淡地开口:“派桑芪去吧,一定要在灾星踏入雪国之前将其扼杀!”
当阳光破开铅墨色的云层,把温暖送到这片冰冷的大地上,少女已经可以远远望见那座直通天地的塔。
她的眼神带着迷离与神往,她曾无数次梦见过这样的场景,苍茫无尽的雪白大地上,那座直破云霄的琉璃塔,在阳光下散发着无比耀眼的光泽,那里,有她梦中看不清的轮廓,她循着梦境,终于踏上了这片土地,是尽收眼底的真实,她情不自禁伸出手,触摸着和煦的风,她不知从何处来,但是她知道,她寻到了归处。
四野茫茫,与同行人失散的失落与不安被这微暖的阳光慢慢晕开,那闪着亮色光泽的一个个小点儿,快速地朝着她的方向移动,一声鹰唳打破了这一刻的美好,含赢抬起头,望见一头通体黝黑的雄鹰在头顶徘徊,她丝毫不怀疑那巨大的爪子一把就能将她抓碎。
“外来人?”一道陌生的声音传入耳边。含赢循着声音看去,一众雪白的身影站在她的面前,当先男子身着白袍,身材高大,鼻梁高挺,一双冰蓝色的眼睛泛着诡异与冰冷。
少女捋了捋挡在眼前的碎发开口道:“闻听这万里雪域乃世间净土,凡事踏入这土地的人,雪域从不驱逐,不知是真是假?”
“当然!”蓝眼男子将右手放在胸口,微微低头行了个礼仪继续说道:“请允许我为姑娘效劳。”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
含赢将缩在袖子里握紧拳头的手缓缓松开,轻声道:“有劳了。”
占星塔一层。
“大长老,人已带到,我先下去了。”在占星塔,大长老见到了含赢。
少女好奇地看着四周的空旷的屋子,唯有正中一个闪着金的光巨大六芒星法阵,把原本玉色的房间映衬得金光闪闪,她将右手伸进左边的衣袖,不断摩挲着手腕上的那颗火红珠子,自打靠近这座塔的时候,珠子就开始发热,且进入一层以后,少女的手腕更像被蚂蚁啃食一样,阵阵发痒,热得离奇。
而自打少女进来的那一刻起,大长老的目光再也没从她的身上移开。
太像了!太像了!尽管她的头发凌乱,脸上也是经过长途跋涉后的一处一处的灰尘,但是眉目之间仍是与她如此地相像。
大长老眯着眼睛,把含赢与脑海中的那道火红色的身影重合,心头却有些疑惑。
“红愔?”大长老试探地唤了一声,脸上一道道沟壑堆积在一起。
“啊?您说什么?”少女不解地回问了一句。
大长老眯着眼睛笑呵呵地说:“没事没事,很久没有外来人到我们这个地方了,姑娘如果不嫌弃,就住在这星塔之中吧。”
少女涩涩地点了点头,好奇眼前这位长者为何从一开始的审视变为现在的热情,但是目前也没有好的去处,便想着先留在这里。
过了些时日。
含赢没想到自己不仅平安抵达了雪域,而且住进了这座被奉为“神塔”的占星塔的顶层。窗外被云雾笼罩,伸出手就可以摘一朵云进来,但是,她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她似乎——被软禁了,但她实在是想不出理由。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坐在窗前,手腕上的火红色珠子被她摘下来放到手心中,这个自她那日睁开眼便伴随着她的那颗珠子。
十几年前,当她在中原大地某一处丛林中醒来的时候,这颗火红色珠子就在她的身上了,这些年,她在无数个梦里,梦见了这万里雪域的场景,冥冥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唤她寻找这片圣土,多方打听她才了解到该如何来到这里,正值中原战火波及到了她的住处,那个国字脸大汉孙宗作为一个逃兵遇见了她,便带着她一路向北逃离,沿途也照拂了许多的难民,但是这一路行来,能走到这里的寥寥无几,甚至,连最后的几个人,都已经走散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那个小指上带着黝黑戒指的青年男子,在临近雪域的路上,他们一行人遇见了这个独行的人,孙宗热情地邀请他同行,但是一路上他始终不发一言,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哑巴,但是含赢知道他不是,因为有一次行走的路上,他靠近她的身边,低声对她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笨女人!”
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仿佛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他脸上戏谑的表情让人看着就很不舒服,尤其是那双眼睛,含赢总觉得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就好像没穿衣服一样,甚至连她想什么都能被他洞悉。含赢对他敬而远之,却又带着一丝好奇。
含赢正想得出神,却突然看到窗外的云变成了那个“哑巴”的样子,甚至嘴唇还在翕动,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红愔,你怎么搞的?”含赢自嘲地一笑,许是在这里待着,无聊到出现了幻觉。她刚要起身,却听见那道声音又响了,“不要关窗户,你这个笨女人!”
“啊?”含赢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然后试探地对前面的“哑巴”云说道:“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听我说,红愔。”那朵“哑巴云”的嘴唇又动了。
“我叫含赢!”她嘟囔着,这是少女第二次听见“红愔”这个名字了,她有些不满。
“闭嘴!你现在被囚禁在这牢笼之中,那个老家伙要把你永世镇压在这,听我的,你现在从窗户跳出来,我接着你,带你逃出去。”那朵“哑巴云”语气有些暴躁,那朵云的周围部分甚至溃散了一些。
“... ...”
你能想象有一朵云可以开口说话,甚至告诉你它可以托着你从不知几万里的高空安然离开吗?这超出了含赢的认知,但是一朵云能开口“说话”的事实的的确确就在眼前发生了,所以含赢犹豫了。
“蠢女人,跟以前一样蠢,如果现在不跟我走,你后半辈子就在这等死吧!”那朵“哑巴云”已经明显地不耐烦了。
看着“哑巴云”变成了一张床的模样,靠在了窗边,少女咬了咬牙,爬上窗沿,一只脚迈了出去。
冥冥中,身后像是有人在呼唤她,但是她还没来及回头,伸出去的脚腕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向下一带,她的整个身体急速下坠,眼前白茫茫一片,冰冷的风把她想要开口咒骂的声音呛回了肚子,她闭上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三
少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入眼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醒了?”一道冰冷却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含赢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带着温度,长吁了一口气,看到坐在自己身边的青年,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呵,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是谁并不重要,关键的是你还不知道你是谁。”青年的声音有些怅然。
“我是谁?是啊!我到底是谁呢?”含赢把眼睛闭上,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从她十几年前前睁开眼的那一刻,不就一直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吗?那么,我到底是谁呢?
青年淡淡地开口:“再等等吧,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含赢不明所以,但是没有说话,空气中陷入了宁静。
当阳光撕裂黑暗,挣扎着把一束光送到这片土地上的时候,崖畔上的青年站直了身体低声说道:“走吧。”
含赢起身问道:“去哪儿?”
青年一挥手,少女的身体被凌空抬起,缓缓地移动到青年所在的位置,再从他的身旁越过,脚下,是一片深邃而晦暗的湖泊,少女没有挣扎,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唉,又来。
传说中,万里雪域有一片永不结冰的湖泊,名为往生湖。跃入湖中可以看见自己的过往,但是湖水所含的噬魂之力,只容许人在里面呆上三个呼吸,若超出了这个时间,便会连同现在的记忆一同消失。
当少女感觉到全身被湖水包围以后,她的意识陷入了迷惘,眼前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好似无穷无尽,而这无尽的雪花之中,似有一抹红色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那抹红色的影子到底是什么,但是却被一股灵力从水中捞了出来。
“心中所想,即目光所见,你看到的,便是你要的答案。”崖畔上,青年淡淡地开口对着神情还有些恍惚的少女说道。
过了一会,含赢试探道:“我真的是你们口中的红愔?”
青年转了转尾指上那枚黝黑的戒指,脸上露出了笑容:“欢迎回来,红愔。我是空,祝你好运... ...”他一挥手,整个人原地消失不见。
含赢怔了怔,身后传来一阵阵急速破空的声音,她一扭头。已经被一众雪白的身影给围住了,领头的那个蓝眼睛男子侧着身子,头微微低下,让出一条道,一个身材佝偻的老人缓步走来,脸上的皱纹狰狞可怖。
“红愔,你不应该回来!”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眼神冰冷,如往生湖一般深邃而晦暗。
含赢的眼神从迷茫变得清亮,又从清亮变得凌厉,一股红芒从她左手的手腕处迸发出来,只一瞬间便笼罩了她的整个身躯,她冰冷的声音从红芒中传出:“好久不见,时长老!”
一条修长的白腿自红芒中迈出,红芒的炽热让那些士兵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雾气升腾,众人的身影显得模糊而诡异,时长老看着从红芒之中踏出的女人,一头火红的及腰长发,其倾国之姿足以让这世间众多男子为之癫狂,他一挥手,时间仿佛静止,热浪被凝固在身前,众人从压抑的氛围中解脱,那双从蓝色眼眸中流出的目光似被这炽热融化,水波流转,随机又恢复如雪一般的宁静。
“哟,这才多久没见,长老居然这般模样了,看来当年,你也不像看起来那般轻松呢。”女子戏谑地说道。
“是啊,对付你,当然要付出足够的代价,念在同为这方天地孕育,当初放过你一次,没想到竟然不知好歹,还敢回来,我既然能镇压你一次,就能镇压你第二次!”说到后面,时长老面目狰狞,脸上的褶子已经聚集到一起,他左手托天,右手直指红愔,高声喝道:“给我回去!”一道玄黑色灵力蓦然激射而出。
红愔素手轻抬,指尖处凝结出如星星一般的红点,刹那间放大如陨石一般,顷刻间便撞上了那股黑色的灵力,周围的空气瞬间炸裂,周围的士兵被气浪掀翻,桑芪躬着身子艰难抵抗这股气浪,回头对着士兵说道:“快结灵阵,助长老一臂之力。”
一众士兵急忙将红愔包围起来,双手在胸前做了几个动作,一道淡蓝色的半圆屏障像是倒扣着的大碗将场中对峙的两人笼罩了起来。结界内,温度骤然下降,这座结界的名字叫做“绝对零度”,原本以这些人的灵力根本无法对红愔造成半点伤害,但是眼前与时长老对峙,而且这灵阵有雪域的天地灵气加持,源源不断,红愔渐渐处于了下风,她的嘴角已经溢出了鲜血,眼看就快要坚持不住了。
“啵”,像是气球被扎爆的声音,一根手指自空间中伸出,结界瞬间支离破碎,包括桑芪在内的士兵们全都受到了反噬,倒地不起,紧接着,一股玄白色的灵力直冲时长老的后心,时长老直接被从悬崖上击飞坠落进那漆黑如墨一般的往生湖。
下坠的时长老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雪域的天,要变了。
空从空间中走了出来,笑着对红愔说:“你知道的,印月殿的结界,只有我能进去,”他走到红愔的身前,抓住她的手,“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在他们消失在原地之前,他那纤长的尾指上,那枚原本黝黑的戒指,散发着浓郁翠绿的光芒。
四
世代雪域的王都住在印月殿,这里清冷幽静,坐落在雪域最高的雪山上。雪域未来的王,那个少年正靠在大殿的柱子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想着什么。空间如涟漪般波动,一道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倾国倾城,正是红愔。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一如当年那般模样,她紧咬着下唇,双手紧握,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落在了冰冷的地上,一道清脆的声音仿佛直接响在了闭目少年的心底,他缓缓地睁开眼,见到了她,脑海中那抹红色的影子渐渐与眼前的女子重叠,原本看不清晰的脸庞如今写实的画面就在眼前。
“你是谁?”他有些激动地站起身子,走到她的面前。
女子怔了怔,她抓着少年的肩膀,眼泪扑簌簌地涌出:“我是红愔啊,零,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灵不知所措,他的目露痛苦之色,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捏住,“红愔,红愔... ...”他捂着脑袋痛苦地呢喃,“红愔是谁?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啊——”
“灵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你怎么了啊?”红愔抱着他,声音惶恐。
“你别急,他没事”空的声音淡淡地传来,一根手指点在了灵的脖颈处,使他安静了下来。“呵!看来你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们一个一个愿意连命都搭进去也要护着他!”
“你在说什么?”红愔瞪了他一眼,倾城的容颜上满是愤怒的神色。
“哈哈哈,好!好!好!你这个蠢女人!”空捂着肚子大笑,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溢出来了。
红愔看着这个状若癫狂的青年,陷入了沉默,在她的记忆中,眼前这个叫空的人,那时还是个明媚的少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了呢?
一千年前,万里雪域的西南角,毗邻往生湖,有一座巨大的火山,如果从火山口向下望去,可以看见下面火红的岩浆翻滚飞舞。在某一天,无尽的火元素被聚于一处,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人形的轮廓,慢慢演变出了骨骼血肉,精致的五官,最终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少女,她像一个精灵一般美的让人窒息。
但是她无法离开那座火山,因为一层结界把她困在了那座火山里,她只能透过火山口看外面的大雪纷飞,看青鸟从头顶飞过,那片小小的天地,让她对外面更加广袤的天空充满了希冀。
而认识空,就在一场无尽的风雪之中,他天生可以穿越空间,任何结界在他面前都如同虚设,那个时候,还是少年的空无聊之中跑进了火山之内,遇见了红愔。
“你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吗?”
“我为什么要带你离开这里?”
“我不知道。”
“那你会什么?”
少女歪着脑袋想了想,周身红芒大盛,化作浓郁的火元素像是雪花的形状一样从火山口向下翻飞,空跳着脚,双手不停地在身上拍打,嘴上喊着:“快停下,快停下,烫死我啦!”
少女勾了勾手指,空气中的火元素尽皆回到了她的体内,她有些不解地看着空,好奇“烫”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我可以带你出去,但是你不能在别人面前用那种能力,你要是答应我,我就带你出去。”空呲牙咧嘴地说道。
“好!”少女欣喜地重重点头。
他带着她走遍了万里雪域的每一个角落,她见到了碧蓝碧蓝的往生湖,见到了绵延不绝的大雪山,偷偷溜进了占星塔,当然也去了印月殿,见到了彼时仍是少年的灵。她只是觉得灵的身上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吸引着她,在她的眼中,灵就是这世间最美的风景,所以她会央求空帮她偷偷溜进印月殿。
那个时候的空,欢快跳脱,阳光帅气,像一个哥哥一样,无论她求她做什么,都会答应她,他会带着她去中州的城市看烟花,吃糖葫芦,也会在雪域堆雪人... ...,他会站在结界之外,把她送进这雪域中的禁地... ...
她想得出神,却不知何时,印月殿的门外已经被重兵包围。手里拄着拐杖的巫婆佝偻着身躯走了进来,悄无声息。
“咳咳”巫婆捂着嘴咳了两声,“红愔姑娘,好久不见!”
红愔蹙了蹙眉:“你们这一个个还挺能活嘛,他们两个也就算了,当年跟在希婆婆身后的姑娘,区区一介凡躯,竟也学了几分本事,怎么,你也要拦我?”
巫婆佝偻的身子又像下几分:“自是不需要我出手的,只希望红愔姑娘不要急着离开,且在这里再等上一会儿。”
红愔的脸色冷了下来:“如果,我说不呢?”
“我想,空大人也不希望您太早离开这里的,是吧,大人?”巫婆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冲着空淡淡地说道,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红愔扭头看向空,空朝着她点了点头:“放心,估计不会很久,反正这雪域能拦住我的人还不存在。”
红愔低下头,看着怀里眉头紧皱,双眼紧闭的少年,如同当年那般仿佛一种无形的引力,让她产生莫名的亲近之感。她抚摸着他的脸颊,脑海中的迷雾渐渐稀薄,缓缓地闭上眼,心无旁骛地回忆起了与灵的一点一滴。
“灵,你为什么待在这里不出去呢?”少女疑惑地问道。
“因为时长老不让,他说,我是这雪域未来的王,只有我成年了,才能离开这里。”
“你不会偷偷地出去吗?”
“我只要离开这里,过不了多久就会再回到这里,而且,时长老会生气,他生气的样子很吓人的。”
“既然你是王,那你不会灵术吗?”
“时长老说,我成年了,自然就会了,而且会很厉害,但是... ...我不想,这里好无聊!”
“没事,我以后经常来看你,陪你聊天。”
“真的吗!”
“真的!”
... ...
“是该有个结果了吧!”一个声音幽幽地从殿外传来,随即,一个身着玄服的青年男子缓缓地走了进来,红愔被这声音打断了思绪,抬头一看面色大变,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看了看坐在那里露出玩味笑容的空。
“我来给你解释吧,这件事,除了历代神婆,只有我跟我哥哥两个知道。”他的语气戏谑,眉头微挑“哥哥”两个字咬得极重,看向了那个刚刚进来,眉目与他一模一样的青年男子。他站在那个王座边上,比女人还要美的手在雕花王座上摩挲,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具体是一千年两千年?我已经记不清了,那个时候的往生湖还不是往生湖,只是一处洼地,有一天,一个,额,姑且就叫做神的男人吧,在那里发现了一株并蒂莲花,那个男人蹲下身子,取一滴神血滴在了土壤上,那一株并蒂莲瞬间幻化成了两个少年,一个拥有时间之力,一个拥有空间之力。”
空的目光有些迷离,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着那个时候的场景,众人没有开口,他笑了笑继续说道:“想必你应该知道了,门口那位就是时长老,你的记忆里之所以没有他,是因为见过他的人都会被他把记忆调到见到他之前的情景,所以啊,你只见过我,当然了,我想你一定好奇我的哥哥与你之前见过的老态不同吧?”空把目光转向红愔,红愔蹙了蹙眉,她讨厌这种被操控的局面,她在努力地恢复记忆。
“那往生湖其实就是并蒂莲花的根茎所化,我与哥哥进去后,都会汲取到往生湖的养分来修复自己的损伤。我想,不出意外的话,往生湖已经成为过去了吧,我的好哥哥。”空的目光又扫过了门口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青年,眸中似含着星辰,嘴角挂着莫名的笑意。
红愔眉间的皱纹更深了几分,她想起来了,她想到那天,她与灵积攒了多年的爱意再也无法遏制在心中,而就在那美好的一刻,一道黑影的出现打破了一切,那个轮廓与如今一身玄色衣服的时长老渐渐吻合,是他,是他,是他把这份美好扼杀在摇篮之中,是他把她封印了千年之久,红愔的内心开始激荡起来,周身红芒大盛,起伏不定。
她轻轻放下灵,霍然起身,面向这个自始至终古井无波的时长老:“看来,要带走他,还是要先过你这一关,她举起手,一抹红芒掠出,直奔时长老的胸口袭去。
时长老像是被吓傻了一样,呆立不动,眼看着那抹红芒就要落在胸口,翻滚的热浪已经把他的嘴唇烘的干涸,就在他即将被击中那一刹那,一个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红芒隐没在那个身体内,神婆大口大口地吐血,在红愔不解的目光中,她艰难地回过头,冲着时长老笑了笑,目光中饱含了悲悯得爱意。
她依稀记得,那年跟在上一任神婆的身后,见着了这位与雪域同龄的男子,他沉稳冷静,气质出尘,他礼貌地冲她笑了笑,并没有外界传言的那种高高在上咄咄逼人,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时什么时候爱上他了,但是这份爱,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因为人人都知道,时长老,是雪域的大长老,是雪域之主的大长老,他,怎么会懂得感情呢?
红愔的攻击,终究还是落在了时长老的身上。任谁都没想到,就连空,都是在红愔手中的红芒再次透过神婆的身体落在时长老胸口的时候,他才带着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瞬移到了时长老的身边,扶住他的身子:“你疯了吗?你为什么不躲?”
时长老微笑地看着他,缓缓地伸出手抚摸空的头:“弟弟,哥,答应你了!”
“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要你活着,我要你活着啊!”空摇晃着时长老的身体,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听我说,弟弟,咳咳,我暂时还死不了,但是你再晃一会,我可能真要死了。”他微笑着,企图让空平静下来,“我犹豫了很久,但是如果你想要完成你的愿望,你现在听我的,一定不要让灵成年,一旦到那个时候,形势谁都无法逆转。”
他搂着空的头,贴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地说:“弟弟,替我,活下去!”说完一把推开空,整个身体化作一股玄色的气流笼罩了整个房间。时间定格了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此刻已满脸狰狞的未来王者,灵,以及他手上那把刺向红愔后心的冰剑,他的眼中却尽是挣扎之色。
“请王上归去,还我弟弟自由!”时长老的声音像是自远古而来,在空旷的印月殿不住地回响。
活了多久,时可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双冰冷的眸子,一滴血便将他幻化成人,一言便有了这万里雪域,一挥手便有了无数雪域子民。
时的心里对这个神一样的男子充满了敬畏,不敢生出半分反抗的心思,他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守护神轮回的血脉,一次又一次。未成年的王与常人无异,甚至一丝灵力都没有,但是成年的王,冰冷无情,视众生为蝼蚁,想要成年,就要学会孤独,适应冰冷,激发体内的血脉。
原本时已经麻木了这样的生活,直到空为了红愔一次次地恳求他。他没有答应,红愔的存在打破了他原本的生活轨迹。为此,他不得不施展了大范围的时间回溯,将所有人的记忆封印,重新开始,而他付出的,是那枚原本与空的尾指上由并蒂莲根茎变换成的戒指,以及他自身的精气。所以,那个永远都不会老的帅气男子,变成了皱纹满面的老人。
然而时间的回溯,记忆的封印,却依然改变不了冥冥中的命运,这一次,他只能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成全他的弟弟,那个永远不让他省心的弟弟啊!
活了多久了,灵可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被驱逐出神国,来到这片土地,他看见了一朵即将枯死的并蒂莲花,他用一滴精血救活了他,他看见了火山中无尽的怒火翻滚,留下一滴精血安抚她的情绪,他走到了最高的那座山峰,在山上留下了最后一滴精血,他希望神国的月光可以照在他的身上,所以他说,这所宫殿就叫“印月殿”,他感觉太过于孤独,便挥手创造了无数雪域的子民,他要安心地完成轮回之罚,回到他的故乡,他本已经习惯了清冷,但突然有一天,一个红色的影子出现在他生活之中,他变了,变成了两个自我,一个想要杀她,一个想要保护她。那个想要杀她的只想回家,想要保护她的只是喜欢她,但是谁都说服不了谁。
五
一千年前。往生湖的崖畔上。
“哥,我才发现,咱们隔壁那座火山里居然住着一个姑娘,可好看了。”空笑嘻嘻地对着时说道。
时眉头一皱,严肃地说道:“我跟没跟你说过,有结界的地方不能去,平时让你安静地跟在我身边多学习学习,你就是不听。”
“哎呀哎呀,这不是有你呢嘛!只要你在,咱这雪域还能乱了不成?”少年轻笑,浑然不在意,又踏着大步离开了,隐约中,空仿佛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又好像没有。但终归挡不住他想离开这白茫茫世界的心思,尽管他知道,他可以放弃这一身灵力去中州久居,但是他的哥哥是绝对绝对不会允许的,他是知道的。
“哥,要不你跟我一起离开吧,趁着这一世王还未成年,我们离开这里。”印月殿的结界之外,空偷偷把红愔传送进去,被时长老抓了个现行。
时长老铁青着脸:“糊涂,守护王的轮回是你我的存在的使命,往常你贪玩也就罢了,如今你竟然闯下这种大祸,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给我让开!”
空的脸色涨得通红:“凭什么?凭什么?一万年了,哥,一万年了啊哥,这雪域有什么好,那个王座上的男人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像一条狗一样这么真诚,我是你弟弟,你亲弟弟,我只想要离开这里,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能满足我吗?”他甚至有些歇斯底里了。
时听完这番话以后,脸色也阴沉下来:“这种话,我不希望再听第二遍,我现在就去把那个妖女杀了,我看你是跟她待久了,被她给蛊惑得不轻。”
时长老一挥手,把空拽进了时光回廊,这结界,他想破掉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只能在时间的反复中困在这里,甚至喊出的话都无法完整的说出。
而让时长老青筋暴起的是当他进入到印月殿之后的画面,那个红衣女子居然与王拥抱在一起,怪不得这一次王始终未能如期成年,原来是被人给耽误了,他大喝一声:“红愔!”
还沉浸在刚刚互相表明心意的喜悦中,红愔冷不丁听到了一声怒喝,她一回头,看见了满含怒气的时长老,但她以为那是空,她眼中疑惑之色浓郁,空从来没有踏进过这所印月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很生气的样子,她像往常一样冲他微笑,却听到他传来的那句:“你们不能在一起!”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你要阻我?”
时长老犹豫了一下,灵的眼神茫然地看着他。他目光闪躲转向红愔:“我要杀你!”她记得空对她说过,不能在外人面前施展灵力,她做到了,所以她没有任何的反抗,哪怕那道玄色的灵力一刹那便到了她的身前。
但是那道攻击却还是没落在她的身上,因为她的身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鲜血顺着他的后心,染红了他洁白的衣袍,说来话长,但不过是弹指间发生的事,原本呆立的灵见到血色以后,眼神逐渐变得冰冷,灵力瞬间涌遍全身,身上的衣袍被撑得鼓鼓当当。
“哥,放过她,我不要自由了,你放过她,这不是她的错!”空的嘴角溢出鲜血,喘着粗气对时长老说,看见时阴沉着无动于衷的脸,他嘶吼一声:“哥,弟弟求你了,你放过她吧!”
时背在身后的手指扣在掌心,鲜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落在了冰冷的地板上,他浑身颤抖着,那个只有他知道的真相在他的心中不断地折磨着他。
那个神一样的男人,要在这片大陆历经十世轮回,轮回之前,他会把三滴精血分散在三个地方,第一个是印月殿;第二滴,给到并蒂莲;第三滴,便是火山之灵。而红愔,之所以会对灵产生好感,那是因为她本身便是他的精血所化,而成年后的王,需要收回他这三滴精血,重塑一世轮回,循环往复,直到十世圆满,便可以回到神的国度。
在第九世的时候,掌握了时间之力的时,在一次偶然的顿悟中,堪破了这一事实,但是他改变不了什么,他只想顺着这个结局,完成自己的使命,但是这一世,却出现了变故,他的弟弟,他的弟弟啊!竟然会因为这个女人,脱离了原本既定的轨道,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抉择,看着周遭的灵力都朝着灵涌去,只需要再过片刻,当灵吸取了弥漫在着印月殿中的第一滴精血,再把这大殿中三人的精血收回,灵便是十世轮回圆满,而他也好,弟弟与红愔也好,就会从这片天地中消失,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哥——”空的声音凄厉无比,打破了时的思绪。
他不待多想,眼神一凝,一抬手把空吸到手上,单手掐诀,一个他从未使用过的超大灵术以他为中心,借用了空体内的空间之力,覆盖了整座无尽的雪域,“时空逆转之术”,他咬着牙,面色肉眼可见地快速衰老下去,尾指上青翠的戒指渐渐失去了光泽,最后化成了一堆粉末。
可能连时都没有注意到,一片晶莹的雪花幽幽落下,卷入了这场浩荡的灵力当中。
一切归于平静,除了那座通往神国的占星塔之内那神婆二人,雪域回到了曾经的样子,都说这世间没有两全法,但是他做到了,他的弟弟被他送到了中州,那个姑娘,再也不用成为一世又一世的牺牲品。如果,他们两个没有再次踏上雪域这片土地的话,那么这样的结局,算不算最好的安排?可是命运的枷锁终难突破,时隔多年,他一直担心的还是来了。
这一次,他以自身那一滴精血,融合时空之力,赌上自己的性命,为了那个贪玩的弟弟啊,重铸了一个躯体,这具身体身材高大,高挺的鼻梁,像极了空的样子,只不过双眼是与众不同的冰蓝色,一只代表着时间,另一只代表着空间,时长老已经给他想好了一个名字,就叫“桑芪”吧,在神的语言中,代表了爱。
“外来人?”一道陌生的声音传入耳边。含赢朝着声音看去,一众雪白的身影站在她的面前,当先男子身着白袍,身材高大,高挺的鼻梁,冰蓝色的眼睛泛着冷漠。
少女捋了捋挡在眼前的碎发开口道:“闻听这万里雪域乃世间净土,凡事踏入这土地的人,雪域从不驱逐,不知是真是假?”
“当然!”男子对上了含赢的目光,含赢感觉自己恍惚间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是印月殿上的一朵雪花,冰冷孤寂,存在了一世又一世... ...
“嘿,姑娘,见到你真高兴!”粗犷的声音给把含赢的思绪拽了回来,她摇了摇头看向来人:“孙宗大哥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那个哑巴呢?”
中年大汉一头雾水:“我把他们都安顿下来了,咱们队伍里什么时候有哑巴了?这雪域果然是世外桃源啊,村民们都很质朴,听说我们是从中州过来的,热情的不得了... ...”
少女的耳中嗡嗡作响,她茫然地看向四周,天空晴朗,入眼皆是银装,不远处的村落中袅袅炊烟,一片雪花突兀地从她眼前落下,她抬起纤细的胳膊,手掌接住了那片雪花,阳光下,那片雪花晶莹着金色的光芒,暴露出的一截手腕,光滑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