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许是阴天的缘故，屋子里很暗，床头凳子上凌乱地摆放着大小不一、粗细不同的杯子。
奶奶靠在床头喘着粗气，中间间杂着几声咳嗽。那咳嗽声连带着她的头和整个身子抖动着，给整个小屋里增加了一丝生的气息。她用拳头捶打几下胸脯，伸手端起床头凳子上的茶杯，皱了下眉头，又放了下去，重新瘫在床头上，闭上眼睛，两滴泪从眼角滚落下来。
我蜷起两个前爪，向上拉直整个身体，探头看向杯子，那杯子底儿正翻着白眼儿瞪着我。我扭头看向奶奶，泪珠不见了，却只在脸上的褶子处闪着晶亮。
我眨了眨眼睛，眼眶一热，鼻头酸胀得厉害，我抽吸一下憋了回去，轻轻伸开前腿趴在了地上，整个身体躺在地上的时候，我想到了“大白”临死前的姿势也是这样，我甩甩脑袋，想甩掉大白的影子，干脆一个骨碌爬了起来，把脑袋放到两条腿上，然后用眼睛看着奶奶，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
奶奶依然闭着眼睛，气息不像先前那么粗重——睡吧，睡着就不难受了。我用眼睛检查下被子，正好搭在胸口，能再往上一点儿就好了，可我不敢去动，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守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待子夜到来。
我变换下姿势，眼睛却没有离开过奶奶，一只蚊子落在了奶奶的鼻头上，她微微皱了皱眉头，我的心头一紧，灵魂便飞了出去，顺着她的鼻息进入到她的鼻腔。
那鼻腔像极了风筒，里面的气体足有50多度，好家伙， 散发出的燥热能把整个鼻腔四壁的肉烤熟——“咝咝”细微声中充斥着焦糊味道。那蚊子也似乎觉察到了这团热气，在鼻头上不停地倒腾着脚，或点动，或线移，在皮肤上搔挠着。
“阿嚏”，一个喷嚏，蚊子跑了，我的灵魂也随着飞沫直接贴在了屋子的上空，天哪，我怎么回到我的体内啊，难道我必须要等到子夜吗？
奶奶用手揉一下鼻头，“老喽，连个蚊子也欺负我。”
她哆嗦着伸出手向着杯子摸了两下，皱皱眉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手臂瘫软下来。她瞟了一眼床前不远处的我，“大白啊，你要是个人该多好啊，我还能给你说说话。老头子走了，儿子也有五年多没回来啦......”
她的语调像断了线的珠子，零星散落下来，像单手指敲击键盘发出的音色。突然，她捂住嘴，那哭声、咳嗽声、喘息声在她的手中混合成一种低沉、雄浑的声音撞击着我的灵魂，让我恍惚回到了蜗皇宫。
02
夕阳，如醉酒的少女，在黛色山峦间跌跌撞撞，时隐时现；又如粉嫩的新娘，在青灰天空上娇羞一脸，晕染点点；亦或是披着红纱的舞娘，在天边鹅黄处轻歌曼舞，恣意随性。
蜗皇宫外，大钟声声，在撞击中雄浑悠扬。娲皇宫内，香气缭绕，在袅娜中飘散四溢。
“白泽，你真的要去吗？她不过是在你被雷电击中失去法力后，给了你一个馒头。你在她眼里，和普通的小狗没什么差别。”
女娲娘娘摸着我的头，语气轻柔得像洒在蓝天下的白色丝线，像是问我，又像是说给给自己。
我抬起头，盯着女娲娘娘的脸——她眼睛看向更远处，眉头微微皱着。以前我可是从来不敢看的，也许是我的选择让我胆子大了起来，也许是我想让她看到我的坚定。我特意喊了娘娘，好让她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这儿。
“我知道，也许你说的没错，可她老伴早就去了，她的儿子自从走出村子后几乎没有回来过，就在今天，连唯一陪伴她的大白也去啦。”我双手合十。
“好吧。”她缓缓起身，转过身子背对着我，语气依然那么轻柔，“你去了会失去法力，只能在子夜时分才能拥有一个时辰的法力，这个时间段内你可以幻化成人形，为她治病，但每用一次法力，你的寿命就会短一年。你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谢过娘娘。”
许久，听不到声音，我抬头看到了奶奶——她正拿着铁钎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整出一个长方形坑，把大白的尸体抱起慢慢地放进去，然后把土填回到坑里，直到鼓起一个小土包。
“大白啊，别怨我，我这心里也不好受。”说罢，她抓起围裙角儿擦着。
我抬起前爪碰一下奶奶的裤脚儿，她身体僵了一下，扭头看到我，眼睛使劲眨了眨，瞪大的眼睛中闪着晶亮的东西，抱起我放在腿上，轻轻地摸着我后背上的毛，嘴里念叨着“我的大白回来啦，我的大白回来啦！”
我打个哈欠，看着她的眼睛，伸出舌头舔舔她的手，她的眼睛变成了弯月牙。就这样我取代了大白。
03
“大白啊，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大白！大白！你没事吧？”奶奶的喊声将我拉回到眼前，但我依然漂浮在屋顶，我多想回应她，哪怕只是叫一声也行。
看我没有任何反应，奶奶“噌”地一下掀起被子，身子挪蹭到床边儿，扶着床边摇晃着。我的心跟着她一摇一晃，终于站起来了，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多想伸出手扶住她，可那“噗通”一声，她整个人栽倒在床上，那一刻，我的灵魂回到了身体内。
我一翻一跃就站到了床上。她紧闭着眼睛，气息微弱得如同死人一般。法力，法力，可是，现在离子夜还有一段距离。我用舌头轻轻舔过她的手、脸，用牙齿咬住她的衣服袖子使劲抻着，她依然紧闭双眼。
尝试过所有努力后，我瘫在了床上，意识也一点一点地消失，直到最后，我闭上了眼睛。
小院里，我用前爪刨坑，累了，换成后爪向后刨，就这样前爪后爪倒腾着，最后我干脆跳到了坑里，“奶奶，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白泽。”这不是女娲娘娘的声音吗？我抬起了头，娘娘架着七彩祥云就在小院的上空。
我慌忙跳出坑，一个趔趄我栽了过去。突然，一股风从前面吹了过来，我顺势站直身体，身体越来越高，直到我和娘娘面对面站好。
“白泽，回来吧，再这样下去，你不仅救不了她，连自己的命也会搭进去的。”娘娘的语调比我印象中的高出了很多。
“为什么？只要到子夜时分，我就可以幻化成人形，给她治病，只要她能健健康康地活着就好，我不在乎自己。”
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个英雄。“啪”地一声，我的脑袋被重重地击了一下，大白立在了我面前，“你傻啊！奶奶的病为什么被你的法力越治越重？”
“大白？为什么？”我摸着脑袋，一脸委屈。
大白瞪了我一眼，肚子气鼓鼓的，喘着粗气，“因为她是思念儿子。你能帮她把儿子找回来吗？”
我也不甘示弱，“只要给我地址，我就可以找到。”
“好啊，你看......”大白的话音刚落,天边便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青铜镜子。
镜子里面闪过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提着行李箱走出小院,接着是他在城市的高楼里和一个女孩结婚,接下来是他接送女儿上学的情形,再下来是送女儿上大学的场景,画面最后定格在”英才街”文学院门口......
等我再想看仔细时，铜镜中的画面消失了。
娘娘的声音响起，“白泽，你现在可以确定去或是不去：不去，我可以直接带你回娲皇宫，你依然是天庭神兽。如果去，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若能找回她的亲人，她自会延长寿命十年，你的使命也算完成了；如果找不回，不仅她的生命不保，就连你也会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我浑身一个冷颤，睁开了眼睛，看看紧闭着双眼的奶奶，想想梦里的场景，我扭头向门外冲去。
04
刚出门口，我的身体内好像许多把尖刀捥割一般，那种由内向外的疼痛让我昏死了过去。
“白泽，记住，替我大白完成使命。奶奶这儿，有我呢，我们一定等你回来。”
皮开肉绽的钻心疼痛中，我睁开了眼睛。大白对我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屋里。我看到自己的胳膊、手、腿连同整个身体，都已经是一个少女的模样。我跑到水缸旁边，水里倒映出一个铜镜中“女儿”的模样，而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脸上也多了一副眼镜。
更为奇异的是，透过眼镜我看到了英才街，看到了那个中年教授，看到了他的妻子，唯独不见那个小姑娘。
“白泽，记住，替我大白完成使命。”耳边响起了大白的话，我一转身走出院门，扶正眼镜，脚下便如同踩了棉絮般地飘了起来，听不见风的声音，只听到“离英才街还有100公里，50公里，20公里，10公里，100米，英才街到了，请降落。”
我抬起头向上推了推眼镜，确认过路标上“英才街”三个字，呼吸开始变得局促起来。我将手压住胸口，眼睛早已从街道左边扫过，又转到了街道的右边，林立的高层建筑渐渐被撕开一个角......
“天哪，你终于接通电话了！半小时前，她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要回去看奶奶。我都不知道你妈长什么样子，她怎么能知道！”铜镜里的女人在高楼里打着电话，身体却像个陀螺似的原地打着转。
眼镜里突然切换了画面：办公室内，一个中年教授压低着嗓音，“真是乱弹琴！奶奶家有什么好看的，别着急，就在家等着我，我们见了再说。”
中年教授说完，用眼的余角扫射下四周，同事们都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手握手机，直接冲向电梯，冲出了文学院大门。
我就站在英才街路牌下，没有动，我等待着那位教授能认出“女儿”。他可以吗？
“涵涵？真是你啊，你妈打电话说你回去看奶奶了，我说嘛，怎么可能，我都有五年多没有回过老家了。赶紧的，给妈妈打个电话，别让妈妈着急。”
中年教授看到我，大老远地就喊了起来。尤其是那飞奔的动作，让我想到了警察，好像我随时都可能逃脱似的。我没有动，只是笑着看着他。
他在我一米处站定，大口喘着粗气。我直接开了口，“我梦到奶奶了，病得很厉害，你真的就不想她吗？她可是你妈啊！”我话没说完，泪便溢满了眼眶。
05
教授怔了一下，脸上马上挤满了笑容，“怎么会不想呢，只是你妈是大城市里长大的，不喜欢回农村，”停顿了一下，“当然，你奶奶也喜欢呆在老家。不，我们先回去，别让你妈着急啊。”
“爸爸，你们如果今天不接奶奶过来住，你们就再也别想看到我。”我转身向前走去，脚步缓慢而坚定。
“涵涵，别走啊，我马上给你妈妈打电话。”我本来就没有想走，站定听着他的电话：
我不管你怎么想，我知道我以前不够坚定，但这次我不能再错了，我不想失去你，更不想失去女儿，失去我妈。
教授拉住我的手，抿了抿嘴唇，“走，涵涵，我们开车回家。”正在我犹豫间，一辆宝马车开了过来，“吱嘎”一声停在了我面前。我慌乱地往后退了一步，教授冲着车里的司机喊道，“你干什么呀，吓到女儿啦！”
女儿？我推推眼镜，镜子里出现了青铜镜里“女人”的模样，这模样也很乖巧啊，心怎么这么硬呢！正在我思忖着，她一开车门，就抱住了我，“宝宝，你吓死妈妈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紧地抱过我，我的身体挣扎了几下，终于还是在她的臂弯里放松了下来。许久，她松开我的肩膀，直接挽起我的胳膊，转过头对着教授，扔过去钥匙，头一摆，“还傻愣着干什么，赶紧开车回去接妈妈过来吧。自己在家确实很不方便。”
两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了小院门前，隔着车窗，我看到奶奶坐在小院门口，择着一把青菜，看到从车里走下来的儿子，奶奶抖动着手，菜洒了一地，捂着嘴转身进了院子。副驾驶上的“妈妈”回头看了我一眼，冲我笑着点点头，走下了车子。
我打开车门的那一刻，一股力量迫使我从少女的身体内升腾而起，我用仅存的一点意念给她传输了一句话：你是涵涵，把奶奶接回去团聚吧。当我飘到云端看向小院的那一刻，她正转身仰头看向我，那脸蛋儿如黛色青山间那夕阳，红彤彤的……
备注：
此文为『文字之光主题写作·第03期放飞』创作文，感谢陪伴我的小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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