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超检测报告血液化验单还有专科医生的推荐信,薄薄几张纸,攥在手里久了,便汗湿了潮潮的起了皱。
我麻木地敲击键盘,妄图弄清纸上那些不知所谓的ABC各种字母组合。最后他们变身成依旧晦涩难懂的医学术语。但好歹是中文的。高侵袭性……淋巴道转移……细胞肿瘤……把这些惊悚的字眼罗列起来,我仍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
我望向她。隔着一层玻璃窗,她背对着我,坐在小板凳上,埋头在给她的豌豆苗除草。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圆滚滚的后背,拱着像个小山丘,恰好她又穿一件家常的丝绸花背心,简直就是开满鲜花的山坡了。
我回头继续打我的字。打开中文搜索引擎,输入“食道癌治愈后转移至淋巴存活机率”的字样。最后一抬头发现先前没按中英文转换,输入了一连串天书符号进去,只得一个劲儿嗒嗒嗒的按删除,貌似心跳也追齐了这个频率。
滚动鼠标点击翻页,漫无目的地浏览了一会儿后,我终厌弃这毫无功用的作为,推开窗叫她:“奶奶,下礼拜一咱去癌症中心看医生,你那病报告说有转移。“
她是我婆婆。我随孩子叫她奶奶。
她答应了一声,便继续低头使劲除草。红色卷曲的发梢对着太阳光颤巍巍,闪亮亮的刺眼。
相对于她的平静,我发现自己才是手足无措的那一个。我甚至不敢第一时间走到院子里,走近看她的脸。
一切结果,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两年前,检查出食道癌二期的结果时,她也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声好,然后轻轻擦了擦眼角而已。
两年来,住院放疗抽血化验熬药,反复复返一轮一轮挨个经历了个遍,看着她由饱满圆润被折腾的瘦脱了人形,最后又逐渐恢复红润光泽,这其中艰辛况味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我尚且无法解释的清,而她以一己之力负隅顽抗的这段时间又亲历了多少痛苦与压力?或许由于这个亲历者的不善言辞,而永远成为一个谜。
如今这白纸黑字的检测报告还是把她作为斗士的荣耀和生的希望陡然扼杀。我此时只感觉到冰冷冷的绝望。
而她是不会有这些感慨的。她只是一个些许识得几个字的乡下婆婆。一辈子的作为也无非是悉心伺候了我的公公,生养了我那个不识五谷的丈夫。
我终于还是走出房间,站在她身边好一会儿。她仍低头一锨一锨地除草,末了儿幽幽地说一句:“现在把这些做了,等结了豆子直接摘了吃。要不等我回去了,你们又不懂怎样照看,最后就是个死……”
她说的回去是回中国的意思,她说的死……不会再有第二个意思。她只是个没文化的有话直说的粗人而已。
但我还是忍不住宽慰:“不用想太多,大不了再受回罪。”
“人说这病最多活三年,这都两年了,已经是赚了。”她抬头看着我笑,轻松自然得令我讶异。
“人活着就是受罪来的,都一样。”她又开启了老调重弹。
我生完第一个孩子后有产后抑郁的倾向,总觉人生艰难,为些许芝麻小事常哭到不能自已。那时她也是在旁边轻描淡写地说:“都一样,人就是来受罪的,有什么办法,忍着呗。”
我曾把这归结为婆婆对儿媳的冷淡薄情,如今方知是错了。
她可以看着电视里三流狗血韩剧情节痛哭流涕,可以为了她孙子头上不小心磕出的包心疼掉泪,而对于生死对于宿命,她却有着最拙劣最原始最冷酷的注解。
即使这样,在经历过那样一次非人的折磨后,我仍怀疑她是否有勇气重新面对。
“已经是这样好的环境,吃的也好,住的也好,空气也好,还生病,就是老天爷不准,不许你活长。命定的菩萨也帮不了。”
她总有自成体系的一套理论。
她这次过来住,不像如常带着锅碗瓢盆等一堆麻烦器物,倒是九个小时的飞机,一路颠簸着抱了尊一尺多高的观音像来。一进门行李都没打开就直奔书房,把我书架上的普鲁斯特罗曼罗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萨特卡夫卡等一众大神统统请出,放上三尺长的一块红绒布,摆上香炉,供上水果,开始焚香叩拜她自己的神明。我那西式装潢的书房就此成了烟雾缭绕的佛堂,她晨起诵经日日不落,恁凭我如何烦难抱怨也无动于衷。
如今我才了解,她那时如此坚持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全部生之希望。
而现在她说:“命定的东西,菩萨也帮不了。”
她依旧不紧不慢地拔着豌豆苗旁边的杂草,满是老茧斑痕和皱纹的手颤抖着,行动起来却不容置疑。
五岁的儿子走过来,悄声问:“奶奶,你是不是快死了?”
她笑嘻嘻地问:“那你想不想奶奶死?”
儿子摇头,一脸羞怯地回答:“不想。”
他大概害羞于自己爱的表达方式而全然不知死亡的含义。
婆婆一把搂住他,摩挲着他的背笑道:“我的大孙子舍不得奶奶死。知足喽,奶奶知足喽。”
大概这样弄痒了儿子,祖孙俩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我站在一旁,保持着如同所有成年人面对亲人即将离去时束手无策的狼狈姿态。
我曾想生如夏花灿烂死如秋叶静美,简直是一句矫情的混账话。真正目睹过生死搏斗的人大概都会认同。死和生包含了太多无奈的挣扎,那姿势是单手攀于崖壁脚下临着万丈深渊的混乱可怖,是断然谈不上美的。
而此刻她正躬身轻抚着她嫩绿的豌豆苗,那动作竟然稍稍撼动了我之前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