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中,有个细节。
西门庆逛街,恰好潘金莲落窗,支窗的棍条咣叽一声,砸到了西门庆。当时西门庆一扭头,正与潘金莲四目相对。
只因人海里多看你一眼,再也无法忘记你的容颜。
西门庆落入情网。
于是去找街坊王大妈:大妈呀,那啥,我想约一下潘小妹,不知有戏没戏?
王大妈:你猜。
西门庆:有戏?
王大妈:你再猜。
西门庆:没戏?
王大妈:你接着猜。
西门庆:大妈,这种事要么有戏,要么没戏。两种可能我都猜了,也都让你否了,你还让我猜个毛?
王大妈:小庆呀,你猜驴是怎么死的?
驴……这咋又冒出驴来了?西门庆很困惑:驴是怎么死的?
王大妈:蠢死的!
你就是那头蠢驴!
谁告诉你的,这种事儿只有两个可能?
——人世间的事儿,有无限可能!
(04)
王大妈问:你以为,女人对男人的态度,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有心,要么无意,是不是?
西门庆:难道不是吗?
王大妈:当然不是!
就拿潘金莲对你的态度来说,那是有无穷可能的:
现在我去小潘家里,请她帮点小忙,如果她不肯,那就是100%无意,你趁早死了心吧。
——如果她答应我,那么她就从100%的无意,变成了10%的有心,90%的无意。
然后我约小潘来我家,如果她不来,那你就没戏了。
——如果她肯来,那么她对你的态度,就变成了20%的有心,80%的无意。
如果小潘只来一次,就不肯来了,那你也没戏了。
——如果她来了一次,还会再来,那么她对你的态度,就变成了30%的有心,70%的无意。
然后你也来我家,如果你来到后,小潘就走了,你就没戏了。
——如果她没走,那么她对你的态度,就变成了40%的有心,60%的无意。
——然后你坐下来聊天,如果她不反感,那么她对你的态度,就变成了50%的有心,50%的无意。
然后我说有点事儿,先出去一趟,如果潘金莲也说要走,那你就不要寻思了。
——如果她没吱声,那么她对你的态度,就变成了60%的有心,40%的无意。
然后我出去,如果潘金莲也和我一起走,这事就到此打住。
——如果她没走,那么她对你的态度,就变成了70%的有心,30%的无意。
然后我买点酒菜回来,大家一起吃,如果她走了,那就算了。
——如果她不反感和你饭局,那么她对你的态度,就变成了80%的有心,20%的无意。
——然后我出去把门一锁,如果她还不走,这时候她对你的态度,就变成了90%的有心,10%的无意。
——最后,你要彻底打消她仅余的10%无意,这个不能用说的,要用肢体语言,你懂得?
西门庆:懂,我懂。
(05)
一部《水浒传》,认知价值最高的,就在王大妈说风情这个章节里。
这部章节,点破了认知低下人士的死穴。
(06)
认知低下的人,往往会认为事物只有两种可能:
是,或否。
但实际上,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律,正如同女性的心理,在是与否之间,还存在着无尽的可能。
(07)
黄毅清称,他所说的一切,全都是自己杜撰瞎编的。
但还有一种可能,他和多数人一样,整日里混迹于各种圈子,各种饭局,与无数杂七杂八的人聊天,彼此交换信息。
这些道听途说来的信息,准确性并非那么的完全绝对不靠谱,也非完全绝对的准确。
可能是准确率高达70%,也可能准确率只有30%——甚至有可能,传述人获知的消息精准率高达100%,但在传述过程中,必然会加以主观描述,终导致事实逐渐失真。
所以,有充足经验的社会人,对外部消息只听不传。
——如果不听,我们就会失去资讯中的真实成份。
——如果乱传,我们就可能传递了叙述中最不真实的一部分。
黄毅清——假设他的描述,有他在社交场合听来的部分——那他就可能传递了事情中最无法证实的部分,一旦被人追究,就无法证实自己的传述,尴尬情形下,他好像除了骨折,还真没第二个办法解释。
(08)
认知,就是认识到事物的不确定部分。
这种对事物不确定性的认可,甚至构成了法律的本身。
比如这条新闻:
这条新闻说的是“不予确认”。
不予确认是什么意思?
是说有些事情,已经超越了我们的认知范畴,纵然是集整个社会的认知资源,都无法确认或否认。这种情况下,司法系统认输了,认知资源不足,无法穿越回当年的案发现场,进行公正理性的还原。
司法认知,只说能够确认的部分。因为在确认的部分上我们不会犯错,而一旦我们对于不确定性的情形下结论,就会陷入被动。
(09)
从潘金莲到黄毅清,告诉我们事情的基本结构,是这样子的:
事件最里层的,是一个人心理黑箱。
这是心理学研究的范畴,但你研究破天,当事人不确认,你所说的一切只是妄自揣测。
但心理驱动是一个人的行为根本。街坊王大妈弄明白了这块,就可以突破对方的心理防线。
心理契因之外,是人的具体行为。
具体行为可观,可测,所以这里是法律的专属区域。法律止步于心理黑箱,止步于不确定性。太过于坚守确定性,所以法律文书是极枯燥的,看一眼,你能睡仨钟头。因为面对缺少主观渲染的解读,我们大脑是迟钝的。
所以事件的第三层,是添加了主观色彩的描述。
事件到这步,就是纯小说了。小说可以写:潘金莲不安于室……这个不安于室,就是对其心理指控,如果潘金莲是个大活人,分分钟告你诽谤。但她只是个文学形象,我们就可以恣意瞎掰。
事件第四层,是我们在主观描述后所产生的立场观点。
立场观点,一定是建立在主观描述上。客观描述非常让人气愤,如王大妈所言,潘金莲面对西门庆的追求,她是30%的有心,70%的无意。因其无懈可击,让人失去道德参与感,失去表态权利。所以主观描述一定是黑白分明:潘金莲对西门庆,要不有心,要不无意。现在她明摆着是有心,大家一起鄙视她……
然后是第五层,行动口号。
把潘金莲简化为坏女人,你就可以振臂高呼口号:打倒小三!把西门庆还给我……
黄毅清就是这样,一口气冲到在网上高喊口号的程度。就是因为他疏略了认知中的黑箱,疏略了不确定性。
所以说,尊重不确定性,意味着尊重我们认知的边界。边界之内是我们的安全区,逾出边界就意味危险。连最高法都在认知边界前止步,相比之下我们的认知资源更是缺乏,更应该对不确定性保持足够的敬畏。
(10)
认知不足的人,永远只有两个选择。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然后这世间能够简化为是或否的,只是极小极小的部分,这包括了公众之下的明确行为,纸面上表达精确的文书,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掺杂了主观的不确定描述。心理学能够帮助我们分析这些不确定性,但法律则告诉我们:是否尊重不确定性,是衡量一个人智力是否正常的唯一标准。
智力正常的人,永远尊重认知的灰色地带。在这里,善与恶,黑与白,是与非,丑与美,是混杂搅和的。所以认知低下的人易走极端,要把灰色地带确定化。认知高远的人求之智慧,承认这种灰色地带的特殊性。认知低下的人乞求结论与结果,认知高远的人走着瞧。
所以孔子说:以前我好好蠢,别人说啥我都信。现在咱长心眼了,听别人说了,我还得观察他的举止行为——吾始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连孔子的认知,都是走过从确定性到不确定性,我们也必然要经历同样的过程。坠入确定性泥坑中的人,情绪始终在两个极端徘徊,要么轻举妄动,要么悲观绝望。只有走出确定性,以不确定性的量化分析,不急不燥,不紧不慢,不疾不徐,不温不火,逐渐推动事态向着我们需要的方向发展,这才是古往今来,所有成就事业之人的选择与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