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吏

    近日来，北平天气愈发燥热，入夏不过半月，四十度左右的高温已成常态。天气愈燥热，人心便愈烦闷，幸而住所左右的法桐和柳树更盛，树荫所至之处，微风习习，北返的燕子和常驻的麻雀类的小鸟穿梭其中，叽叽喳喳，倒也是给人一番退归园林的错觉。

　　就在这错觉之中，人乏笔懒，困意十足。连日里，醒了就要吃饭，吃完饭大汗未落，就又怀念起枕头来。北平的春秋极短，冬夏又极长，大有脱了棉衣就穿坎肩的，而到了十月，就又开始在坎肩外套了薄棉衣，逐渐添厚。

　　正在这番无聊光景，忽然收到老友来函，不日便要抵京。这突发的事件倒是使我慌促起来，一来是此人性情刻薄，难以伺候，倘若一时照顾不周便要大发脾气，面红耳赤的和你争论不休，结局大抵都是由我认输，不再言语，而他则喋喋不休的还要数落上你一阵子，直到你头晕脑胀才肯罢休。

　　二来此人颇好琴，自谓“琴痴叟”。少好琴音，长而入山，随山中仙长习琴。一年冬天，到山中林深处弹琴，空山萧瑟，水落石出，一时陶然其中，忘乎时间。及至醒来，已然是鹅毛大雪漫天飞舞，积雪已经堆至膝前。才欲返时，陡然发现大雪封山，迷了路径，遂动心忍性，寻一巨石出于崖外处，张琴焚香，催弦高歌，数日之后才被搜救的师兄弟们寻到，而他尚不知饥渴。然大病一场，月余方愈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一动一静，皆无所不用其极。因其好琴，自行易名，叫了“南风”，取《礼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一句。时人多称其卫先生，而我则直呼其卫南风。

　　五天之后，卫南风来了。他先乘船至济南，与当地琴家盘桓了几日，遍游济南名胜，遍食济南小吃，之后不欢而散。

　　乘舟经运河至通州，一日而已。京中故友闻卫南风抵京，皆奔逃四散而去，未及奔逃者，也大抵称病，遁往京西京北山中。以至于登岸之时，码头上竟只有我一人接船。我心中暗忖：好你个卫南风，这回看你如何收场！

　　船只停泊多时，乘客俱已下船，舟子也已在收拾缆绳，未见卫南风身影，恐惧错过，又怀疑是记错了时日，奔上前去问舟子：这船是济南来的吗？舟子称是。问及近日济南船只多否，舟子答道：这些时日，鲁省地面不净，这半月里，恐怕只有这一条船了。

　　那你这船中可有一卫姓客人？我心中不安。

　　卫姓……？有，还在船舱里呢！舟子瞥了船舱一眼，极不客气。

　　我满面尴尬，转过身行至舱门，愠色道：卫南风！

　　噢？你终究是来请我。舱内悠悠的传出一句话来。

　　听脚步声，他倒是慢条斯理，我也懒进舱内，就在舱门口等他出来。不多时，舱门打开，从门内弯腰走出来一位老夫子，在我面前径直走过，只留下一句，琴在船上，好生带着。我又去抱琴。等回身赶上，他已经在码头上等我，这才有机会仔细端详。

　　他身着一件灰色长衫，微微发皱，前襟已然打了补丁，针脚细密，袖口上摆发毛，下摆却是光滑，脚上一双黑布鞋已经发灰，头上黑发越来越少，夹杂的白发愈多，在头顶散乱地挽了一个发髻，两鬓已经打卷。胡须已经到了胸前，梳理的整整齐齐，两眼还是炯炯有神，只是皱纹添了不少。

　　你看，你终究还是要去请我。他笑着说。

　　也只有我。我答道。

　　这就够了。他说。

　　曾经可是有人要所有人来接他方可尽兴呢。我讪笑道。

　　此时的我已非过去的我，而此时的你却还是过去的你呀。他哈哈笑起来。

　　我也被他逗笑，和他一同笑了起来。

　　下午为他安排寓所，洗澡，重新购置了衣服。一切妥当，就邀他去我常去的那家酒馆吃饭。

　　一路并不见他十分高兴，大骂在济南时的遭遇，忿忿不平，而我早已是司空见惯：他还不一定在谁跟前骂我。此等匪类，不做计较也就罢了！

　　酒至一半，酒馆内闯进几名差役模样的人来，拥至店内东张西望，忽然有一差役双眼放光，兴奋地奔至柜台前，指着柜台上一包零碎，道：我们是国民某局，当差听命，今查该店经营违禁物品，罚银五十元正。

　　大掌柜跟在身后笑脸相迎，唯唯诺诺，听到罚银五十元，浑身一震，又立即变了笑脸道：老爷您明察，这东西是刚刚搁这，是我们自己的东西，马上拿走马上拿走。说着朝小二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这东西是搁这儿的吗，快拿走！

　　那差役此刻却紧紧按住那东西，狞笑道：掌柜的，甭麻烦了，咱们这道街这么多铺子，我们哪顾得过来呀，您不找我们我们还不能来找您吗？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从他们进来，我和卫南风就再没动箸，冷冷地喝着酒，听到这，他猛然坐起，指着那群差役骂道：蛀堤之蚁、蛀堤之蚁！国家亡于尔等之手也……

　　掌柜忙来劝他，差役们并不作声，冷眼旁观。几经劝阻，终于坐下，却始终低头无言，不多时，猛的站起，急走出门。

　　至此，索然无味，我们且各自散去。

　　是夜，我去寓所寻他，已不见踪影，只见书桌上留有一纸书笺，上书八字：随处伤心，归山去也。

　　我自怅然归去。

　　后来听说，酒馆的老板前后花了三十块银元，托人上下打点，才摆平此事。而那块包袱，不过是新来的伙计在街上买的几块布头临时放在那里而已。

　　半年后，酒馆闭。

　　 2019.6.9

　　于北京首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