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人们见到盈辰总是会笑,通常情况下这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家伙。立春后天气日渐回暖,但他总是裹着那件破旧掉色的军绿色棉袄,腋窝下还有个大大的口子露出惨白的棉絮。

“嘿,盈辰,帮我把这个送到孚云去。”

这种毫不客气的请求盈辰总是不拒绝的。

      在大家眼里他是个没事吃软饭的闲人,或者说他是个大傻子,不付报酬的跑腿工。

      从孚云街返回已经是太阳要落山的时候了,夕阳把云和天染成了橘红,再映到盈辰脸上,干涩的嘴唇和苍白麻木的脸瞬间有了丝血色,而微眯着的眼却在他脸上显得那样突兀。走了几步兴许是热了,盈辰抓下戴着的藏蓝色针织帽,蓬乱的头发下随时有可能跳出虱子一般,路过他身边的人都躲得远远的,应该是心理上的厌恶吧。

      在旁人眼里这样游手好闲的人当然不是一个人生活,不然早就饿死或者说冻死了。盈辰在外晃荡一天就会回到那个有十芳的家里,而家里总是会有吃的喝的,衣服也是有的。到家已是昏昏晃晃的深夜了,路程并不长,可盈辰走的却很慢,二十多岁的他腿脚并不是不利索。推开门的瞬间,十芳就站在了他面前。

      “你去哪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十芳说的话更多有些责备之意。

      “啊!还能去哪,就随便走走呗。”盈辰显得不以为然。

      “饭热上了,去吃吧。”十芳说完话便转身进了房间。

“啊,行了行了。”

      盈辰并没有吃饭,只是从盒装奶里倒了杯奶坐在铺了毯子的地板上慢慢喝着,不一会儿也就睡着了。兴许是太累了。十芳并没有去打扰他。

      他和十芳是很久以前搬来明中的,过去都一直生活在百乌,一个南部的小城市,也是盈辰认识十芳的地方,可以说他们是逃出来的。而那时候他最常去的地方便是隔着住所不远处的草地林子,一去便能呆上一整天,甚至于有时候忘了吃饭。草地林子过来一点,便是十芳打工的餐馆,薪水并不高,一小时大概有个八九块钱,再加包一顿餐,而那时的十芳确实不在乎这些。

      十芳总是到点下班,每每路过那大片的草地林子总能看到一个带帽儿的人坐在那,有时衬着夜色,竟与天地浑浊了,但十芳总能认出他。这样遇到盈辰的次数多了,十芳便从上班的时候就关注他,日子一久,也就逐渐掌握了盈辰来时的规律了。他就那么坐在那,难道也不知吃饭吗?像是有什么魔力,好奇与疑问充斥了这个纯真女孩的心。

      十芳从饭馆打包了一份餐,快步走出店门,走之前还特地透过店内的大玻璃整理了下着装,一下子严肃的样子引得人发笑。十芳并不适合这样。

“那个,先生,您没吃饭吧。”

      盈辰并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十芳长出了一口气,像是一下子吐出了所有积攒好的勇气。好吧,也许是我太小声了。十芳小心翼翼的靠近。说实话,一个刚成年的孩子竟有如此敢于接近陌生人的勇气,真不知道是单纯的善良还是饱含未知的好奇心。

      “我看你好些天了,我在附近餐馆打工,每天都能看见你,你说这也是缘分吧。”十芳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盈辰木楞了几秒,扭过头来。十芳终于有机会看清楚了,原来是个脸上布满胡渣的中年大叔啊。十芳瞬间有点失望了,也许是长久以来的好奇心吧,在不知不觉中把这个神秘男子想象成了自己的梦中情人。但十芳的脸还是在盈辰扭头的一瞬间变得通红,就像此时天尽处的余晖一样,也有可能是对自己表现出的失望感到羞愧吧。

      “啊,谢谢。我没什么值得浪费小姐您这番美意的地方的。”盈辰自觉羞愧的喃喃道,不知是对十芳说还是对着空旷的草地说,说完盈辰便扭回了头。

      十芳仿佛并不甘心一样,这次她更加大胆了,一窜的上前坐到了盈辰身边,把用塑料袋包好的盒饭放在盈辰脚边。

      “大叔,我该叫你大叔吗?”还没等盈辰回答,十芳就继续问道“我注意你好些天了,您是在看什么呢?看在我给您带饭的份上,能和我说说吗?”

“啊,没看什么。”盈辰冷冷的回答。

      “你不是本地人吧,大老远来这里干嘛呀?不会是逃婚吧?看大叔您年纪也不小了,有家室吗?应该也有孩子了吧。”

......

      “啊,我好像问的有点多了,大叔您要不愿意说也不用回答我,天有点晚了,我还得回去做功课呢,您记得把饭带上。”说完十芳便向四周环顾了下,长舒了口气站起身来。

      远处十芳来时还漫出的火红色天空已经一点点被蓝黑色侵蚀尽了,值得原谅的是不少星星终于得此机会出来眨巴眨巴眼。

十芳逐渐走远,像要被无尽的黑吞噬了一般。

      “嘿!我不是什么大叔!”这声音沙哑又干裂,像是多年未经纯水温润过的嗓子发出的,使听的人更有一种刺骨的悲痛感,这是盈辰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快要破碎般的声音。也不知道十芳是否听到了盈辰的解释或者说警告,不要叫我大叔的警告,但盈辰是个温柔的人,又不见得像是一种警告了。

      广阔的草木林子瞬间变得更为安静。盈辰呆立着望着十芳离开的方向直到夜色将她全部包围。

......

      第二天盈辰并没有去那片草地林子,入春不久的清晨空气清冷,而阳光也显得更为暖人。十芳一如既往的去到餐馆打工,那个草地上的男人迟迟没有出现,不得不说这让十芳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难道是自己昨天太过于唐突了?想到这里十芳一下子涨红了脸,不知是感到羞愧还是觉得再也见不到盈辰而难过引起的。

      餐馆外也像往常一样人来人往,对于十芳来说的漫长的一天终于要过去了。

“嘿,小姐,请等一下。”

      刚出餐馆不远处的十芳突然被人叫住,这破碎干裂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十芳又惊又喜,她清楚的知道是谁,因为这样的声音实在是太有特点了,不会是餐馆里的伙计或者任何一个她以前认识的人。初春夜里的风还是含有丝丝的凉意,但十芳并不打算马上回头,只是更加裹紧了自己的衣服,像是要努力按耐住内心的激动一样。

      盈辰见到十芳停下脚步便快速走上前去,走到十芳面前的那一边。

“这个,送给你。”

      “雏菊吗?”十芳露出惊喜又不解的神情,像是久居深林里的鹿偶然看见高楼林立的城市,她没有丝毫犹豫的从盈辰手中接过那支紫色的雏菊。我很少见到有紫色的雏菊呢。

      盈辰并没有说话,只是呆立着,又是一个临近夜晚的相见,这次却是盈辰仔细端详着十芳的脸,黑色的齐肩长发显得十芳娇小伊人,嘴唇红润而迷人并不像盈辰那样,尽管光线昏暗但依旧挡不住十芳由内而外散发的吸引力。

“真好看。”

“啊,大叔你说什么?我也觉得真好看。”十芳说着便把雏菊在空中来回舞弄了几下。

“啧,我都说了我不是大叔。”盈辰突然不耐烦的说了句,也许他太不喜欢这个称呼了。

“啊啊,那个我叫十芳,今年二十岁呢。”十芳似乎被盈辰突然急促的语调吓到了,自我介绍更像是一种慌里慌张的解释。

      “二十这样啊,我也大不了你多少,以后直接叫我盈辰吧,我比你大不了多少。”盈辰说的是实话,他大不了十芳多少岁。

......

      “你今天没按时来这里就是因为这个吗?”说着十芳又举起手中的雏菊晃了晃。

      “...今天有点事,你知道嘛,我每天总会来的,和你说干嘛。”盈辰像是故意答非所问,顿了几秒又再次喃喃道“我用不着和你说呢。”

十芳也识趣的不再追问,“那好吧,啊我明天不上班的,不过我觉得你的胡子应该刮一刮,一定是你的胡子太显老了,你不觉得吗?”

“不是我想把你误认成大叔的,啊真应该修剪修剪的杂草啊。”

“是吗?”盈辰立马自觉的用手摸了摸自己满脸的胡渣,像深思一样皱起了眉毛。

“附近有什么像样的理发店吗,我自己弄不来的。”

“您怎么不早说,看在您今天给我花的份上,让我明天帮你修理修理吧,我的技术可比花钱请的理胡师好多啦!”十芳由内而外的表现出一种自豪感,圆小的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笑容。

盈辰没有立马答应,兴许是在担忧这个有点来路不明的女子,但他已顾不了那么多了,温柔善良的十芳或许真的牵动了他冷酷的心呢。

“既然这样,那请允许我送你回家吧,这样也方便我明天去接你。”

十芳没有回答,只是径自的向前走了,路过了平时盈辰一坐就是一天的草地林子,又在好几个路口拐了弯,盈辰就在旁边跟着,路上两人话很少,兴许是尴尬,又或者是两人都有些紧张吧。

十芳逐渐放慢脚步,停在了一个飞满银蛾的路灯下。盈辰也逐渐放缓脚步停了下来。

“我就住这附近,明天你就在着等我吧。”

......

“你不怕我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吗?”盈辰近乎于幼稚的质问十芳。

十芳露出惊讶的表情“都跟随我到这来了,您问这个问题合适吗?你还是快点记下来找我的路吧,不是吗?”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还有能不用敬称吗,总觉得我们年龄差很大一样呢。”盈辰又觉得不够的啧了啧嘴。

夜间微黄的灯光照在十芳脸上,盈辰更加觉得十芳白皙柔嫩的脸颊如此牵动他心脏的跳动,恍惚间他更庆幸自己如此近似贪婪的欲望被硕大的帽子遮住,不至于暴露在晃晃的明灯下。

紫色雏菊在不紧不慢的气息间安静的依靠在十芳稚嫩的手中。

“那么你回去吧,很高兴认识你盈辰。”

“你先走吧,不用惦记我,我在这里站会儿。”

十芳对着盈辰微咧了下嘴唇,便走了,直到再一次的消失在远处的黑色中。

十芳走了,盈辰头顶微弱的黄色灯光更加微弱了,硕大的街道上只有和头顶的飞蛾做伴。盈辰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身影闪烁的银蛾,它们成堆的扑向通了电而滚烫的灯,盈辰微眯着眼,眉毛紧锁直至粘合在一起像是形成了一个无尽的黑色旋涡,一瞬间眼角有钻石般的泪珠闪烁着。

......

第二日的初阳顺着远处层叠的楼房缓慢的爬了上来,一下子褪去了漫长夜晚刺骨的凉意。盈辰一夜没有回去,也许是忘记了回去的路,也许是因为怕错过了时间,总之他就那样在灯下和飞蛾做伴了一整夜。路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一夜未眠的盈辰两双眼睛显得更为凹陷了,干瘪发油的黄皮肤使它看起来又老了不少。盈辰即使再在乎自己在十芳面前的形象也无计可施,索性更为放任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十芳突然出现在了盈辰身后,着实把盈辰吓了一大跳,慌不择路的站起身踉跄了几步后才站稳,庆幸没有摔倒出丑。盈辰泛黄的脸上瞬间夹杂了丝微红。

“真不好意思,昨天忘记约定时间了,你一定等了我很久吧。”十芳略带歉意的说到。

十芳穿了一件酒红色带白碎花连衣裙,腰间用红绳系着,挎着一个粗布灰色帆布包,但还是那张盈辰熟悉的未带些许胭脂粉末的脸,那双扑闪着的眼更为有神和美丽了。

盈辰回过神来,尴尬的回答“没有,也不是很久。”

表情木讷的盈辰引的十芳蒙嘴笑了起来,白皙的脸上也开始泛红了。

“那我们走吧。”

“我可不识路。”

话还未落,盈辰就已经向前走了,十芳在一旁跟着。

“你袋子里装了什么吗?”

“难道今天不是去给你修理胡子的吗?修理胡子当然要带工具啦。”十芳天真的回答到。

“哦,你家里有男人?”

“是呢。”

“这么小的年纪就开始交往了?”盈辰正想用一番大道理教导十芳,还没接着说出口十芳便着急了。

“你在想什么呢?父亲的胡子几年前就是我在打理了。”

盈辰似乎松了一口气,用手抓下帽子并挠了挠蓬乱的头发又重新戴上。

“这样啊,和父母关系一定很好吧。”

“嗯,可以这样说吧。”十芳不假思索的说。

“这样的年纪应该还在学习吧?兼职是因为钱的原因?”

“我只是觉得有趣,钱没什么的。”

盈辰盯着脚下的砖石路“你知道吧,会需要的。真是个孩子呢。”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梦想,每个人都忙碌着自己的营生。十芳的年龄应该还是单纯的,盈辰的灵魂显得更为沉重了,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罪人,需要一位少女的灵魂来洗净。盈辰扭过头,眼袋沉重而使眼神深邃的眼睛在望向十芳的瞬间仿佛真实了,盈辰抽搐了一下,加快了步伐。

为节省房租,盈辰租住的房子离市中心有一个多小时路程。而房子更不用多说了,大小三十来平,有一扇大窗开门就能看见,但视野极好,能望见很远地方夜里的明灯。床也很简陋,上面铺着灰色棉布床单,可能因为入春了的原因,被子也显得过于单薄。冰箱也是有的,但是里面没有什么用于做饭的食物,倒是有几大盒伊顺牌牛奶,没有啤酒之类的东西。虽然破旧,但整体还算干净,没有盈辰给人的邋遢感。

“随便坐吧,要喝牛奶吗?”

十芳把挎着的灰色帆布包随手放在了进门旁的柜子上,打量着这个一览无余的房间。

“不用了。你平时都喝牛奶吗?”

盈辰并没有回答,只是拿出杯子给自己倒了杯牛奶喝了起来,喝完还不忘发出“啊”的感叹,像是在和十芳表达这是多么美味的琼脂玉液。

盈辰喝牛奶的同时,十芳已经将所带的剃胡工具拿出并准备好了。

“能给我倒一盆水吗?”

“当然可以。”

“那么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吧。”

盈辰按十芳要求打来一盆水,就坐在了椅子上,很信赖的把脸面交给了这个没认识多久的小姑娘。

十芳把拧干的热毛巾搭在盈辰胡子上,过了一会儿,将所带的白色剃胡泡沫均匀的抹在盈辰鬓边,两颊和颈部,十芳手法很熟练,盈辰只是闭着眼睛安静的享受着。先从鬓边依次按两颊到颈部的顺序清理胡须是十芳剃胡一直遵循的顺序原则,但对于盈辰来说这都无所谓,毕竟有人替自己理胡本就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盈辰能做的只是闭上眼睛,闭上眼像是睡着了。

十芳的手纤细温柔,与盈辰脸颊间的触碰虽有着一层层白色泡沫的阻隔,但也挡不住那略带凉意间小心翼翼的接触,这样的轻柔与配合更可以说是双方心底间的爱抚,盈辰沉浸其中,这样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感。

......

“好了,去用热水冲冲吧。”十芳用略带得意的口气说到。

盈辰没有马上反应,也没有睁开眼睛,“牛奶真的很好喝,让我请你喝一杯吧。”

十芳只想快点让盈辰去洗净脸,好看看自己得意的作品。“那请你快点去洗脸吧。”

“要用温水。”十芳补充到。

“你说的没错,确实是那混沌胡乱的胡子糟蹋了我这一张英俊帅气的脸。看看吧,这样的世间美男子,又有多少呢?”盈辰对着镜子自我吹嘘到。

“好了吗?过来让我看看!”十芳用半带命令的语气焦急的喊道。

“为了像你表达感谢,我一定会请你喝一杯牛奶的。”盈辰边说边向十芳走来。

对着光,盈辰走的很慢,又不像是他走得慢,而是这三十来平的房子变成了几百平似的,从大窗户透过来的光逐渐从盈辰脚底向上攀爬,十芳看不太清,光越向上走,十芳越虚眯起眼睛,像是近夜的余光把眼睛模糊了,模糊到不知是梦还是现实。十芳在心里喊着盈辰这个名字,一直喊,可是嘴里却发不出声来,就这样呆呆的等着盈辰一步步走近,向她展示那没有邋遢胡子遮挡的英俊脸庞。十芳期待着,但她知道她从未令自己失望,这次也一定不例外。

盈辰终于还是暴露在了温和的余阳里,暴露在了十芳的目光下,他像一个赤裸的孩子,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一个陌生女人的目光下,却第一次被安稳笼罩。

十芳背着光,盈辰第一时间看不出十芳的表情,只觉得阳光晃眼,而自己却不由自主的被引着向前。房间瞬间安静了,像突然被上帝掷入了茫茫的太空。

“真好看。我就说了,一定是这些胡子的问题嘛。”十芳带着轻微颤抖的声音说。

房间里渗透着两人呼吸的频率声,空气在这不大不小的地方微弱的流动着。

“那我请你喝杯牛奶吧。”干裂刺骨的声音打破了僵硬的宁静。说完,盈辰便走向冰箱,十芳只是站着不动。

“你家里没有酒吗?类似大人喝的东西?”

“大人不喝牛奶吗?”

“我喜欢喝酒,啤酒白酒红酒,是酒我都挺喜欢。”

“那要令你失望了,我只喜欢喝牛奶。”盈辰拿着装有牛奶的杯子走到简陋的床边。

“来这里坐吧,尝尝我的牛奶和你的酒有什么不同。”

十芳不说话,这个男人在被阳光照射赤裸的一瞬间也带着浑身的光亮,只是十芳不明白,自己像是喝了无数瓶酒,被醉的四肢麻木了。

十芳在盈辰身旁坐下,接过盈辰手中盛着牛奶的杯子,望着盈辰坚定的眼神,盈辰抿嘴笑了笑。

“试试吧,我的牛奶可不是谁都给的。”

十芳看着眼前这个只比自己大几岁的男人,依然是由于长久的熬夜而深邃凹陷的眼睛,依旧是干瘪破裂的嘴唇,又是哪里不同了呢。十芳的内心越来越好奇。

“你真是个怪物。”说完十芳就把手中的牛奶一饮而尽。

“不是什么时候,都有人给你牛奶喝的。”

“味道不错。”十芳弯着眼笑嘻嘻的说。

窗外的天逐渐暗了下来,远处灯光也熙熙攘攘的亮了。屋里没开灯,十芳和盈辰只是不动的坐在床边,破旧的床被压得下陷往中间聚拢。       

“你是哪里人啊。” 

“万野来的。” 

“哟,那可是个大城市啊,来我们这个小镇做什么呢?” 

“大城市很好吗?你觉得这里不好吗?”         

“这个没有,我只是好奇。莫不然你真是抛弃妻子出来的?”                   

“......那你可真不是个人。” 十芳用略带试探的口吻说。

盈辰轻蔑的笑了笑,“你可真是个孩子,是被男人伤害过?”       

两人都不再说话,直直的盯着正前方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屋子里没有记录时间的东西,只有身后的天空越来越沉,铺天盖地的黑压得人快喘不出气来,十芳知道对于自己来说现在已经很晚了。

她转头望着盈辰,从侧面看盈辰五官更为立体,真是一个极具尘世美颜的男人。他什么也没说,而她却被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深深的套住了。

“开灯吗?这样看不清我的。”盈辰突然站了起来。

十芳被吓了一跳,连忙也站起身来,制止他开灯。“不用,你怎么知道我看不清呢?”

他和她在这黑暗中对视着,屋子里只有两人影影绰绰的黑色轮廓,但盈辰却觉得此时尤为明亮,很明显,眼前这个人也毫无疑问的喜欢着他,至少盈辰是这么觉得的。夜晚是最危险可怕的,抵挡不住半点欲望与骚动。对于他这种离家远出的人又如何在他身上评论对与错呢。

“十芳,我......”

话还未落,盈辰唇边便传来一股温暖而柔软的触感,这一感觉直窜脑海,一瞬间整个身子都变得滚烫。

窗户依然是来时的样子,而天上的太阳却变成了月亮,远处的灯光也慢慢的更为明亮。

强烈的快感持久的令人瘫软,早早的压住了由于第一次而带来的刺痛,这是能忍受的,在十芳心中也是值得的。盈辰并没有思考太多,出逃本就是一件毫无计划和责任的事情,走到这一步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就让自己按照自己的意愿放肆吧。

盈辰毫无节制的享受着十芳的身体,渴求在一个稚嫩少女的灵魂上得到慰藉。但盈辰是温柔的,他爱她,如同挚爱着雏菊的娇滴。月光由窗户洒在灰白的棉布床单上,同样也洒在十芳与盈辰赤裸的身体上。

十芳枕在盈辰的胳膊上,这样会给她应有的安全感。

“还好你没有胡子了,不然一定会扎的我受不了。”十芳娇羞的说,等待着盈辰的反应。

盈辰反而沉默起来,他闭着眼睛,静静的让十芳枕着他的胳膊,像是在思考自己得到了何种升华。

“你是...睡着了吗?”十芳声音很轻。

......

“啊,真没意思哦。”

每当人们闭上眼睛,就能透过黑暗看到更深的黑暗。盈辰眼中的十芳很单纯,单纯到令他觉得自己的想法低廉到让人唾弃。在来回交换的气息间,充斥着炙热与淫念,而两者却又模糊到没有界限,盈辰分不清了,他不敢对此作出任何一种回应,无疑这是可耻的。

十芳也逐渐闭上了眼睛,大概是累了想要沉沉的睡过去,又或是对盈辰对自己说的话不予理睬的回应,总之盈辰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忘记了她,坠入了对自己可耻行为的拷问里。夜晚的时间本就自带几分悲怜,恰如其分的安静更为情感创造条件,他想沉沉的睡去,如同身旁单纯的十芳一样,他不敢动弹,泪水在眼凹处汇聚再流下,可他也不敢哭出声来。

盈辰轻轻地侧身面向十芳,用另一只手规律的抚摸着十芳细腻柔嫩的皮肤,温热的接触中散发出满足感,十芳逐渐发出微沉的呼吸声,月光显得些许冰冷,盈辰更加紧凑的贴近十芳,些许闪失都有可能失去这短暂的安稳。他小心翼翼亲吻她的额头,借着窗外的光,仔细的端详十芳熟睡的脸,如同一只饱餐的孤狼端详着猎物的尸骨。她睡得很安稳,没有别人所说的认床现象,盈辰不再哭泣,微微一笑便又闭上了眼。

他不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会怎样,但毫无疑问的是现在天上是月亮。一切都会过去,如果有什么就随它来吧。

清晨第一缕阳光总是随着略带湿冷的空气窜入房内,十芳缓慢的醒来,疲惫之意还未完全消散,随时都可能再次昏睡过去。盈辰并不在十芳的身旁,十芳没有太在意,像是一切都了熟于心,这样的她显的少了女子的娇气。十芳赤裸着躺在脏灰色的床上,享受着三月赋予的晨光,又像是在惦记着盈辰,回忆着昨夜昏暗房间里的那个男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盈辰没有回来过,至少在十芳离开之前都没有出现,他在门旁的柜子上留下一张示意有事出门的纸条。十芳收拾完东西准备离开已经快要晌午了,她不认为他会抛下她,也并不认为他只是为了肆意的玩弄她,十芳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自信。

房间大致都没变,十芳离开前整理好了床单,把盈辰积堆的水槽收拾干净,也没忘倾倒垃圾,风从窗户进来,不大的地方显的清朗极了。

十芳离开后径直回了家,路过打工的餐馆,也路过了初次见到盈辰的草地林子,蓝净的天空和这片地方显得尤为贴切,盈辰没出现在这里,如同盈辰送她紫色雏菊的那天。路过和盈辰分别后再次会面的路灯下,灯灭了也没有银蛾扑哧着翅膀。

她从来没有这样自信,即使是面对自己的亲人也没有过。

十芳回到家,父亲并没有在家里,可能是刚出去,也可能是同十芳一样彻夜未归,她内心平静,毫不为此担心,不论何时依旧回忆着那个由自己重塑的男人。

之后的几天盈辰都没有出现。十芳照常按时去餐馆打零工,路过斜阳照射下的那片草地林子却总不能见独自坐在那里的熟悉背影。十芳从未心里发慌过,每过一天反而愈发的坚定。父亲并不知道那晚十芳未归的事情,他对十芳平时的过问本来就很少,更不爱管十芳一天做了什么或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于自己给出第一次的男人,十芳也自然不想同父亲说道。

“只求到他知道的那一天,能别这么刻薄固执。”

......

直到一个星期过后,十芳在下班后的门前碰到了盈辰,准确的说,是盈辰主动找到十芳的。

几日没见,盈辰像是又憔悴了好多,如同病怏的草快要枯黄了。枯瘦的身体和一张棱骨分明的脸使得盈辰在十芳面前显得更精干却又多了种弱不经风的感觉。

盈辰裹着破旧的棉袄,就这样突然的又一次出现在十芳面前。十芳眼里包满了泪水,带有雀斑的脸几次不自主的抽搐着,像是要说什么却并没有立即说出口。

临近晚上的百乌会时不时的冷起来,也许这就是盈辰穿着如此来见十芳的原因。

“为什么要这样呢?就这样一声不说的消失掉吗?”声音略带哭腔,却又带了几分娇羞的责怪感。

“真是的,你知道我会相信你是吗?”

“也不能不联系吧!”

盈辰没有慌着回答,这更像是十芳的独白与心声的吐露。

“现在是想让我原谅你吗?”

“我想带你离开。你会和我一起离开吗?”干涩的喉咙震动产生出令人不适的声音。

十芳瞪大了眼睛,一瞬间泪水沿着圆润的脸颊向下流,滴在十芳浅白的衣服上,烙下印子。

十芳用力咽了口气,“是出去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突然就这样了?”

她不要知道该为此惊喜还是害怕。惊喜盈辰并未自那天之后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而是在此时此刻要求带自己离开,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是离开这里,只要是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害怕他突然遇到不能诉说的麻烦,是危及生命吗?这一切都太突然了,悲喜冲昏了十芳的头脑,使她呼吸紧促起来,心跳也一瞬间加快了。

十芳伸出手,毫不犹豫的触摸到盈辰布满皱裂的双手,“你知道的,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说,不是吗?”

“既然你决定回来找我而不是自己一个人离开,那么一定是考虑好的了。”

“是的,我想要和你一起离开这里。”盈辰用他衰老的声音快速的说,“就是这样。”

十芳望着这张消瘦的脸,仿佛在这世界上孤独的存在了好几个世纪,但盈辰的眼神异于平常的坚定,深暗处如同有光在微微攒动,十芳微虚着眉,露出似于苦笑的表情。

“看样子你是决定好了,盈辰我想和你一起离开。”

两人都不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青泥的味道,三月的风还是柔和的吹着。

“什么时候走...需要计划一下吧。”

“不用了,一切我都安排妥当了,从西城坐车到火车站,我们去明中。”盈辰用略带难以商量的语气脱口而出。

......

“是有点唐突,你考虑下吧,也不用准备什么。”

“我当然想离开,如果你愿意带我走,那么请带上我吧。”十芳说出这话的时候显得异常轻松。

盈辰未曾商量的决定在这一瞬间使得十芳心间一震,她想要付出的感情确实真实的存在着,未曾真正入世又使得她难以脱去清冽少女的单纯。

盈辰更像是个孩子,他的言语间和令人费解的行为中丝毫未存在他应有的成熟感,在旁人眼中他更像一个傻子,一个不知来处的流浪汉。

“那么你准备好了就告诉我一声吧。”盈辰有些惊讶十芳如此轻松的口气,这使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之前脑海中演练了一遍又一遍十芳会作出的反应,没有一次是现在这种情况。十芳果断的语气让盈辰瞬间喘不过气来,近乎于双腿开始发抖,再后来整个身体都开始毫无规律的抖动,他怕了,也许是一种面对未知的害怕,现在的他毫无之前告知十芳离开的自信。盈辰还是紧紧的裹着他那破旧的棉袄,给人一种他很冷的感觉,再加上不由自主的抖动,更让人想要立刻关心他的情况,就如同一头和狮群走散的幼狮,不知所措的躲在岩间发抖。

“快回去吧,我知道了,我会和你一起离开。”十芳更为干脆的说,盈辰在十芳面前显得更像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对象了。

“那好,一星期后,我去找你带你离开。”盈辰怀着唯诺的口吻说到。

看得出十芳眉头紧锁,盈辰不敢看她,这时的他彻底失去了底气,不是那种不确定十芳是否真心答应自己的底气,而是另一种对他来说更为重要的东西。

十芳没有回答,决定和盈辰离开意味着放下这个小城镇所拥有的一切,去到另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又意味着去面对一切可能发生的未知情况并创造一切,面对这两个未知做下决定都不容易,对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如果没有丝毫的留念那么更多的可能是仅存的熟悉式的安全感。

“好的,一个星期后我会和你离开,我心甘情愿。”十芳没有太多的面部表情,语气也显得平淡,没有透露出一丝喜怒哀乐,更多的却是与她现实年龄不符合的沉稳。盈辰依然裹着破旧棉袄,在温和的日落下微颤,他想要从十芳的微弱变化中捕捉到一点有用的信息,无疑的是他失败了。

也许十芳对着自己的要求破口大骂会使盈辰好受些,也许这才是对一个提出这样荒诞可讥要求的男子应有的处理方式,盈辰渴求着十芳答应自己,他得到了,但同时他更加好奇十芳为什么答应自己,平静的语气让盈辰汗毛耸立。

“那到我住的地方来找我吧,一个星期我等你。”盈辰说完又觉得不太妥当,晃了晃神补充到,“什么都不用准备,带些换洗的衣物和重要的东西就行。”

十芳紧闭着微微泛红的双唇,显出一种默认的神情。

......

这一个星期十芳都没有主动联系盈辰,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下班的地方碰面。像是自那天以后对方都消失在了自己的生命里,没有半点有关的痕迹。

十芳表现的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她总是在父亲起床之前出门,在父亲回家后回家,一切都显得平淡无奇,没有任何想要同父亲商量的意思,如同连告知的义务都没有。就这样很快便到了约定的时间,提前一天十芳就结清了饭店打工的工钱,以防万一,这是十芳打算带到新地方使用的。

平平无奇的一天,泛红的天边一点点晕染开,十芳已经提前一天收拾好了要带走的东西,一个黑色帆布背包加白色口袋,里面装着要带走的衣物和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工钱则用蓝色粗布做成的袋子揣在身上。直到这天十芳也未和父亲亲口说出要同一个陌生男人离开的事情,她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上留下了昨晚用黑墨钢笔写的信,以此作为最后的告别:

父亲,希望您能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希望您不要怪罪于我,也不要来寻找我,因为这是徒劳的,我要去另一个地方,没有你的地方,也同样没有过去不堪的回忆。

我从八岁离开母亲与您生活,您说母亲抛弃了我们,与一个狗男人一起寻了死,这么多年我一直半信半疑您所说的那些粗劣到不堪入耳的话,从小就有很多人夸我可爱懂事,我不争不闹,让您担心到甚至以为我是病了。我不想您嫌弃我,说我是个累赘,母亲既然如此的抛弃了我,您又何尝不会呢。现在我想自私一次,在您一声不响的离开那天前,我要先离你而去,这样我就不会痛苦了吧,如果再让我面临一次八岁夏天的事情,我想我一定会疯掉的,人们都说我很乖,我怎么能违背他们的话变成一个言辞模糊整日疯疯癫癫的傻子呢?

我想父亲您也一定不愿意看到我变成那个样子吧,所以我再次恳求您,不要嘱托舅舅或者任何一个您认识的人来打听我的踪迹。您就当做我和母亲一起去了吧,您可以咒骂我,用咒骂母亲的话来侮辱我,我不会用半个字来反驳您,因为如果母亲真的是和一个男人寻了死的话,那您的女儿如今也同样是要和一个男人离开。

我不能用圣人的口吻来怜悯您,如果真的是这样,父亲您是做了什么坏事吧,这是上帝给您的惩罚吗。不,我想上帝会宽恕任何罪行。

如果我做了愚蠢的事,我一定会全身发冷第一时间想起这封信的,但是父亲我想就算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一定不会后悔的。

再见了父亲,我会写信回来的,倘若您不恨我的离开,不像憎恶母亲那样憎恶我,我们会再见面的。

希望您一切安好。

就这样了,如果您看到了这封信,我已经离开有些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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