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安二郎之味

大学,忘了是美术基础还是艺术史,张诠老师放了一场贾樟柯的《小武》,他说,这片是他的电影启蒙。

张诠老师是位画家。他的作品展,我去看过一次,临近毕业那会儿,在湖北美院旁,一处院落。

他画现当代的中国,结合国画的水墨和印象派的点彩,画长江大桥,画黄鹤楼,画作巨幅,一副灰蒙蒙的氤氲气,有些东方写意山水里飘远开的气韵,又有些后工业时代里,城市走向的迷茫,很矛盾的画法。

我不懂,为什么这样一位画家,会喜欢《小武》这样的电影。

《小武》的拍法,基本上,是和“美”扯不上关联的。那种小城镇的乡土气,不似《黄土地》《红高粱》,从村落里,都能结出一种形式感。

《小武》是抛弃了形式的,镜头摇晃得,像是你目睹的事,不像电影,像真实。

那时候,我开始想,到底什么是美呢,电影又是啥。

我很少写影评,不敢写。对心里珍视的东西,总有些不敢提笔,怕表达不清,坏了好电影绵长的个性。

挣扎了好久,几次提笔又放下,还是决定,聊一聊小津。

在我心里,好电影大概有两种,一种,看完后会叹,拍得真好,你能从各角度,分析出个所以然。

可另一种,看完了,竟想不起好来,就是不明所以,得了些安慰,看完,只想一个人呆着,呆久一些。

我想,那大概,是被称之为“共鸣”的东西,感性的,没有道理。

也许是看电影的时间总不对,我常在电影院里睡着,《变形金刚3》《复仇者联盟》和徐静蕾小姐的《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都是我睡过的电影(写完这句话,莫名一副很屌的样子),醒来后,我问同行人,赢了吗?找到了吧?

看电影这事儿,我有非常私人的审美倾向,没那么爱声光画的刺激,只喜欢许多人不爱的那种悠缓调调。

我是个写文章的人,常对自己的出品不满意,有些稿,改了十几二十遍,也改不好。我不喜欢自己文字里的不松弛感,太稳,缺少一些游刃有余的拿捏。可也没办法。

许多艺术门类,都挺像,紧凑和精致,是可以练习得来的,但笨拙和松弛,真的很难,是天赋。

这是我喜欢小津安二郎的原因。无他,松弛感,精炼的松弛感。

那些漫长得,像是生活一样的镜头,贴地,实际。不做包装和华丽铺陈的,缓慢地像是生活在消磨,起伏,不安定。情绪,在内心里浮动,甚至不在演员的脸上。

我爱这种不安定,爱这种沉潜和含蓄,因为,生活如是。

老头儿进居酒屋,喝起了闷酒,因为穿着正式,被问到,是刚参加完葬礼吗,他点头“嗯,差不多。”那一天,是他女儿出嫁的日子,老伴去世后,他第一次,要离开女儿,一个人生活。

那些亲密的情感,因情境变化,搅动内心,正因为亲密,会伤怀,却也无法言说,大多数时候,这些感情,被我们一口酒咽下了。无法说,也不想说的。

可小津居然用镜头,一点点,慢慢地,把复杂和迂回,剥开来。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对人的关怀。心里没被触及的一块,突然被人提起,他只望向了你一眼,满眼写着的都是“你的苦,我是懂的”。

小津的安慰,是悲观的。因悲观,他默认了人生的无奈,从不试图解释,为什么生活里苦闷大于快乐,失败多余成就,失落总比幸福多。无奈,总被他一笔带过,埋在镜头里。

作为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小津在这一层面上,切中了我对生活的许多想法。也许只有默认,苦难本就是人生最常见的状态,将它视为日常,才不会有更多,因为苦闷而更加苦闷的时刻。

小津的悲观,不消极,甚至有些温暖。他洞穿一切,摸到了一些生活的本质,看到了人性里扭扭捏捏的面相,却并不想要鞭打你。

他只过来,给个拥抱,不炙烈,不热情,淡淡地,算不上安慰。那是一种高阶的关心,不会溢于言表,在不该出现的时候,从不打扰。

鲜少有这样的导演和作品,缓慢、平实,没有腔调,可每一个镜头,却都像刻着他的名字。该有多犀利,又多柔软,才能拍出《晚春》《东京物语》这样的电影。

小津的电影,常让我想起郭敬明。(此处有些违和,我道歉)

我从小不爱读书,不喜欢文学,只爱埋头解数学。逻辑的美,是能懂的,可语文,我真不知道概括段落大意,到底有什么乐趣。

就在我们哼哧哼哧做阅读理解的时候,郭小四的文章里,出现了一种,文字的形式美。美得夸张,浓重,毫无遮掩。他把美,这一样东西,从意义中脱离出来,单独摆在了读者面前。他的《幻城》是我的文学启蒙(捂脸)。

对于从没尝过甜的孩子,你让他去欣赏苦涩,显然有些强人所难,他更难懂得的,是“清甜”到底是种什么味道。我想,这是许多年轻人,喜欢郭敬明的原因。

无意做审美批判,但至少,郭的盛行,折射出,这个社会对美的教育,到底有多缺乏。因菜系吃得少,只偏爱浓重的香料,以为最好的料理,不过香气扑鼻。

直到现在,我还在想,美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一定要带着戏剧范儿,把生活过成诗那样。

也许正好相反,一些大写的“美”,有时候是粗鄙不堪的,血淋淋,接近真实。

因为求真,就必会丑。

所以,美,有时候,甚至是丑的,并不在任何时候都十分美好,好的电影也是。愿你遇见了,就能认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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