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知底细向上级申诉 不放心去沿江探望
在预料之中,妈妈哭成了泪人儿,姐姐向慧虽说比向河渠大两岁,虚龄也才26,女孩子哪经过这阵势,劝妈妈别哭,自己早已是泪如泉涌了。她能不哭吗?慈祥的爸爸一夜之间成了反革命,他的后半生是不是就得在被关中渡过?多病的妈妈失去了主心骨又该怎么过?倔犟的弟弟、没主见的妹妹将向何处去?还有她自己,那已定婚的对象会不会因突然的变故而变卦?妹妹向霞更不用说了,她虽是个初中生,面临着打击她不知如何是好,除了陪着妈妈、姐姐哭外,就盼着哥哥回来。
向河渠是天之骄子,妈妈生了六胎,都是女孩子,五胎没留住,只收了一个向慧。公公婆婆送张仙生下了向河渠,全家那个喜呀,真是没法儿说。谁知老天爷就爱捉弄人,给向泽周恩赐了个儿子,却是体弱多病的身,连身为医生的自己都拿不准能不能保住这个宝贝儿子的命。经精心治疗、护理,活是活下来了,却病不离身,直到五岁才能下地走路。从儿子能走路起,医生就教儿子武术健身,再辅之以药物,总算身体逐渐强壮,到后来除咳嗽外基本上没什么病。这咳嗽追根溯源应该算是从外婆家遗传过来的,因为向河渠的妈妈、舅舅都有气喘病,向医生说只能靠发生头上带掉这个毛病了。
除了咳嗽这一难治的毛病外,向河渠身体可算是强壮的,智力的发育也不差,从小学到高中,除小学一二年级当过班长外,一直都当着学习委员,也许又是遗传吧,父母的正直、肯帮人等优良品格也出现在他身上,因而能得到同学和老师的信任,亲友也常常夸他懂事、有主见,事实上要他办个什么事,还真不负大家的期望。
向泽周一被整,向河渠无形中就成了家中的主心骨,全家人都盼着他回来,他回来了。
母亲一见儿子到家,忍不住又哭起来,向河渠说:“妈,眼泪解决不了爸的问题,先别哭,把情况告诉我。”
向慧哽咽着说:“没有什么情况好说的,妈和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前天吃完晚饭后,爸说今天晚上院里为一个危险病人作会诊,他就不回来了,要家里别留门。第二天二嫂从街上回来就告诉我们,说爸爸被揪在街上示众,妈和我们赶去探望,看守的人不肯见,什么消息也听不到,就这么个情况啊。”
向河渠听后眉头紧锁着沉思了一会儿,说:“妈,我上街去看看。”“慧儿,你同弟弟一齐去。”“好的。“
姐弟俩见到父亲也不能弄清情况,监视的人们不让说,他们只好归来。
爸爸究竟是不是历史反革命?这是问题的关键。谁知道呢?当然他自己最清楚,可现在他又没法说清楚;妈妈按说也应该知道,对!问妈妈去。
一到家向河渠就迫不及待地对母亲说:“妈,爸的问题关键在于是不是真有罪?没罪可以向上级申诉,有罪就不好办了。”妈妈说:“你爸的为人我知道,他不会做坏事的。”“听说爸挎过盒子枪,有这事吗?”“有哇。”“当匪乡长,挎着枪,能不做坏事?”“傻孩子,你爸不是那种人。”“那么为什么人家要说他是历史反革命呢?他会不会做了坏事瞒着你呢?”“妈和你爸夫妻几十年会不知道你爸的为人?在外头做事也许我不全懂,但是我亲眼看到的难道也有假?”“你亲眼看到了什么?”“事情可多了,我拣一件最危险的事说说吧。”
妈妈说的是《临江火花》上介绍过的事迹,妈妈的叙述要比书上介绍的详细多了,连匪区长怎么摔手枪,爸爸的婆婆如何逼孙子释放爸爸,爸爸如何获释后逃离本乡到外地行医,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儿子,然后问:“孩子,有这样的反革命吗?”
花了几天的功夫,向河渠走访了附近的十几位老人,专程拜访了当着教师的季友根,夜里走了十来里路,探望了也在挨整的“南逃分子”沙纪申,调查的结果表明他爸爸是个无罪的好人。
既然爸爸无罪于国家有功在桑梓,为什么会遭到揪斗呢?问妈妈,妈妈回答不了儿子的问题。她读过《千字文》,知道“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她会背《朱柏庐治家格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须自家检点。”“轻听发言安知非人之谮诉当忍耐三思,因事相争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暗想。”但她却弄不清解放前坐了反动派的牢,解放后又得捱自己人整;弄不清与人无争为何也会祸从天降。跟姐姐讨论,她比他大不错,家务事、与邻居相处事比他懂得多,外头的经历却不如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久经风霜的二伯父沉吟地说:“会不会有人想当院长?”这可真是一语道破天机,诬陷者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为恢复爸爸的名誉,也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向河渠下定决心要澄清事实,于是他向县、地、省,直至中央寄出了申诉书,详细叙述了爸爸的过去,诚挚地盼望党和人民实事求是地为他爸爸作出结论。他不知疲倦地写啊写,他焦急地盼啊盼,几十天的功夫,向河渠憔悴了。
“老医生究竟是不是历史反革命?河渠回去以后顺利不顺利?为什么迟迟不到校也不来封信呢?难道据理力争挨了打?或者是病了?要不然——”愈来愈频繁地坐在传达室里,痴不痴呆不呆地眺望着通向街头路上行人的王梨花心神不宁地想着。她也曾好几次一人走到桑木桥,望着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巴望能迎到向河渠,但是没有。高一(二)班的魏青山是他表弟,王梨花曾托徐晓云去打听,谁知魏青山因为爸爸成了现行反革命,早就不来了。唉——,现在的所谓反革命那么多,家属亲属就更多,人人心神不宁,打听个消息真难啊,怎么办呢?看他去!对!到沿江公社看望他去,王梨花这样决定了。
去沿江当然不能不拉上徐晓云,那一次送河渠是情急之下的不顾一切,现在不一样了,可以从容行事。能不暴露还是不暴露的好,宗启明、郭汉年这些人能避就避吧,于是她来找徐晓云。
徐晓云又何尝不想念向河渠呢?在镇北日日常在的接触,她比王梨花更了解向河渠,两次解救自己,使她产生了感激的心理,特别是政治上帮助她脱离含冤被整危险的经过,更让她终生难忘。
那是向河渠离校前不久的事情。学校筹建大联委的过程中,张仕飞为了排挤褚国柱,以便达到当一把手的目的,采取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手法,捏造事实整了褚国柱许多黑材料寄到县军管会。军管会派工作组到风雷中学来帮助组建大联委。徐晓云从向河渠处了解到褚国柱家过去的情况后在座谈会上据理力争,工作组派人调查,弄清了事实真相,张仕飞挨了批评,褚国柱当上了主任。张仕飞番瓜抱不动抱瓠子,他不责怪自己心术不正,却抱怨徐晓云多事,报复的手伸向了徐晓云。一番精心的策划以后,离奇的谣言出笼了“徐晓云是黑线人物”“徐晓云跟县里大特务徐XX接触频繁,是徐XX的爪牙”“徐晓云的妹妹是现行反革命,姐妹俩关系密切,界限不清”“徐晓云为反革命爸爸鸣冤叫屈,矛头直指革命派”……,一刹时聚蚊成雷,大有不把徐晓云整垮决不罢休之势。大联委主任褚国柱也被迷惑住了。初中部里有人已写好相应的大标语,就等一声令下立刻贴出;初中、高中都有人在张仕飞一班人的策划下准备批判稿。原来跟徐晓云关系不错的银梅、秀珍等一班儿伙伴也害怕地远离了她。徐晓云尽管是一个泼辣、开朗、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这期间也感到苦闷。向河渠因为四舅母下肢瘫痪,跟妈去了几天,回来一听到这些,顾不上褚国柱要求同他谈谈的约会,匆匆来找徐晓云。
“徐晓云,徐晓云!你出来一下。”一听向河渠的声音,徐晓云喜出望外,她望望王梨花,梨花笑嘻嘻地说:“快去吧,望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喊你。”同宿舍的同学们都笑了。徐晓云微笑着走出宿舍,跟向河渠向学校小花园走去。徐晓云讲了父母、妹妹、叔叔与徐家情况后,向河渠说:“这是张仕飞搞的鬼,没事的。这点小伎俩要能得逞,我们也太无能了。你跟梨花都不要有任何行动,一切由我来。”徐晓云说:“你一回来我就知道没事了。张仕飞的能量怎么能跟你比?你打算怎么反击?”向河渠简单地说了打算。
向河渠首先找到李晓燕,让她去找光宏、振义、根昌他们几个到他宿舍会合,然后边回宿舍边考虑说法。他的宿舍回校后就放在学校最南边原陈校长住的那幢房里,与他同住的有褚国柱、沙忠德和冒坤平等好友。刚打开宿舍门,李晓燕约的几个初中的朋友都到了。向河渠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徐晓云的情况作了说明,告诉他们不必去澄清事实真相,因为这类事是说者有辩者无,单凭说是无法澄清的,我们现在只抓两点:一、说徐晓云是特嫌、黑线人物必须出示证据供大联委调查。没有证据地乱扣帽子,是在制造分裂、破坏大联合;二、即使徐晓云家属有问题,也应按照毛主席关于“打击一小撮保护一大遍”“团结95%以上人们”的革命路线办事。燕子附在向河渠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向河渠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点,笑笑,没说什么,然后各人便去分头行动。
在跟褚国柱会晤前,他又去向曹老师作了汇报,这才来大联委会见褚国柱。
向河渠跟褚国柱说了什么,外人无从知道,只知道大联委派出调查组前去调查,公布了调查结果,流言自然不攻自破;而说徐晓云是向河渠的恋爱对象却得到李晓燕的证实,她四处放风说谁敢诬陷她嫂子,她就敢扣这个人同样的大帽子,反正诬陷又不要用事实证明,扣大帽子谁不会?那聚蚊成雷的流言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是不是与她的胡咧咧有关,谁也说不清楚,可她的哥哥就是向河渠,同向河渠关系不错的人遍布各年级,包括老师、学生和工友,却是不争的事实。论人缘在风中,他只怕数第一,没有别的原因,只有一点就是肯帮人;还有他的理论在风雷中学是谁也比不上的,要是惹急了他,发动他的人马扣谁一顶大帽子,罪名不也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吗?跟着起哄的人能不掂量掂量?
顺便说句题外话,被徐晓云戏称为向氏定理之一的“只顾自己是顾不住自己的。”据说就出自这次与褚国柱在凤鸣桥上的会晤。
徐晓云身体强健,虽是城里姑娘,却比农村许多女生更有力,她聪明能干,除了自称班主任送错了乌纱帽,让她当了个不会跳舞的文娱委员外,基本上无求于人,也从没遇上她想感激的人。不料向河渠闯入她的生活中,在许多地方给了她帮助,使她对他产生了好感,情况竟然发展到看不见向河渠就好象失去了什么似的魂不守舍。那一天王梨花送向河渠离校时,她就斜倚在宿舍大院门框上,羡慕地望着王梨花的背影,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她早就想去看望向河渠了,然而却不能,因为王梨花是她最要好的朋友。现在王梨花主动提出来了,当然乐得顺从。
怎么去法呢?步行是不行的,有三十来里路呢,王梨花倒好办,她有一辆42型凤凰牌自行车,徐晓云家的经济状况不如王家,没有那个条件。王梨花说带她的二等车,徐晓云说不用,她心中有谱,来找李晓燕。
徐晓云没敢讲去探望向河渠,因为知道李晓燕是叫向河渠为哥哥的,要是让她知道了,必定要求同行,而王梨花的前去肯定有些私房话要说,她去了,到底有些不方便,因而只说借用,没说去向。
李晓燕跟徐晓云关系密切来源于徐与向的关系。起初她象同学们一样以为两人在谈恋爱,曾背着人调皮地问什么时候可以公开叫她嫂子,后来到校救徐才知道不是,但因是哥的知己,关系还是一样地亲密,听说要借车子,自然满口答应。
吃过早饭,两人骑着自行车向沿江奔去。
“晓云,你说他回去后这么多天了,为什么至今也不回校呢?”“恐怕向大伯的问题没解决好吧?他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什么事不办成功总不肯丢手。”“会不会出什么事呢?他的脾气爆。”“不会吧?脾气是爆一些,但办事还是稳妥的。”“要是没出事为什么不到校里来?我说过,他也答应不管情况如何都要来一趟的嘛。”“你放心好啦,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向大伯是个好人。”“好人,好人就没事?你没见校里,校里整的哪里都是坏人?”“哪——,那倒也是。”
是的,在那个年代里好人不等于太平无事,不幸被整,哪怕是国家功臣,也难得到解放。整人的一方反正自己没尝过被整的滋味,整了再放面子到哪儿去?蒋老头的“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走一个”成了他们信奉的座佑铭,整是要整的,至于解放,到将来再说吧。另一派呢?谁能保证被对象今日问题不大明日问题也不大,要是提出解放,一朝查出有新问题,那不是在为阶级敌人翻天吗?这可是立场问题,罢了,宁左勿右保险些。风雷中学储校长历史上的问题早就清清楚楚地写在档案里了,特殊历史条件下的特殊问题本来就不是敌我矛盾,可是有人害怕解放了储校长就说明自己错了,同时也怕放虎归山伤人,怕储校长报复,因而明知是整错了也不放人。团委书记曹华才三十多岁,历史上清清白白,仅仅是反对社教工作队包办群众运动而被当作政治扒儿手打入了另类,二年过去了,不关不整也不斗,但也不平反、不解放,当然更谈不上结合。向河渠的爸爸职务据书上说确实当过匪乡长,有人闭眼不看当时特殊的历史背景和事实真相,整了以后想解放,谈何容易唷。
“即使事情不顺利不能到校,也该写封信来吧?为什么已去了三封信一封也不回呢?”是啊,人不能来,信总该回一封吧?甭说是给他亲爱的梨花了,就是她这个红娘也该收到来信啊,更何况梨花已去了三封呢?没遇过多少复杂事的徐晓云无法回答王梨花的提问,只是顺着梨花的疑问吐出了两个字“是啊”。
为了岔开王梨花的郁闷,也为了窥测她的内心,徐晓云在沉默了一阵后,提出了另一方面的问题:“嗳,要是向大伯历史上真有罪,你怎么办?”
“不!不会的,那么个好人—-”“要是真的呢?”“你问这个干嘛?”“难道不该往坏处着想?”“晓云,我可是一直拿你当姐姐看待的。”“这个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才问你这个问题的呢。什么事都不能一厢情愿,要有多种准备。”
“不瞒你说,我想得很多。”王梨花沉吟地说,“思想上要往坏处想,我已想过了。他父亲即使真是罪人,我也不离开他,我选择的是他不是他父亲。”
“如果他也被关进去呢?这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那我就不回学校了。”王梨花坚定地说。“怎么说?”“我为他去送饭,为他去申诉,为他去料理生活。”“将来升学的机会你也不要了?”“是的!”
徐晓云默然了,能说什么呢?她深深为这位只比他小半岁的好朋友的真挚感情感动了,也为自己心中称之为良师益友的向河渠有这样的终生伴侣而感到高兴、宽心,自古道烈火炼真金,困难考验人,人在难中啊……
越过小镇,跨过小桥,一条机耕路横在前面,两人上了车,徐晓云打破了沉默,她问道:“梨花,看看镇上的情况,很不好哇。”“是的,不过我的决心不变。”“你不后悔?这前途——”“决不!嗯——,”王梨花稍有不满地问道,“你一次又一次地追问,你的意思要我怎么样?”“你说呢?难道你以为我会劝你变心?不!我担心的是你只凭一时的感情冲动而没有思想准备。一次又一次地追问的目的就在于要你正视现实。如果你下定了决心,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支持你的。”“谢谢你。”“是讽刺?”“不!是真的。”“叫你的他来说。”……
“晓云。”“哎——”“你说是从这儿朝东呢,还是前面那条路朝东?”“这我那知道,他没告诉你?”
两人下车商议起来,王梨花怎么回忆也也记不清从哪条路向东了,问人吧,又不大敢。突然徐晓云高兴地叫了起来:“哎,哎,梨花,你看,你看,那不是棵大杨树,上面还有鸟儿窝吗?”顺着徐晓云手指的方向,王梨花也发现了向河渠说过的特征,两人连忙上车奔大杨树方向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