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时是2019年10月2日,早晨7时许。
听护理的阿姨说,她像是对这一天早有预感。
前几天她就开始有点反常。斋戒多年的她突然对阿姨说:你去镇上买几只蟹回来吧,我想吃蟹。
阿姨有点诧异,就问:要是没有蟹呢?小镇偏僻落后,常常没有海鲜供应。
那你就买几条鱼回来,鱼也成。
阿姨把鱼买回来了,蒸得软软香香的。
她一口气吃了满满一碗饭,抹抹嘴对阿姨说:你做的这顿饭很对我胃口,我吃得很饱。
那是她吃的最后一顿饭。
那天以后她就不再吃任何东西了,滴水不进,只是每天都把身体里的脏东西往外排。
“她有没有说想见我们?”
“奇怪,这一次她反而没有再念叨你们。前两天我在洗菜,她坐在藤椅上对我说:‘阿姨,我好痛啊,人死了就解脱了。’”
本来我难受得紧,听到这里有一点松了一口气。
她是不是知道再怎么念叨也无法盼到儿孙回家看她一眼?
我们赶到家时是午夜。
乡间的星星看上去很冷,肃清地闪着。她是不是在上头看着我们一个一个地为她往家赶?
唢呐在寂静的午夜尤其刺耳,那一下一下敲着的锣鼓简直像一把把精准刺向我心脏的利刃。
我很怕这样的场景,而上一次这样的午夜已经是十年前。
披麻戴孝的她的后代们,个个肿着青黑色的黑眼圈,法事者昏昏欲睡,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锣、吹一下呐。
整个村庄在这个时候就特别宽容,安静地容忍着这午夜的锣鼓冲天,用这种方式送走村里老人的最后一程。
我洗了手,上了香,在颈间挂上一条表示我们之间关系的毛巾,开始了漫长的法事。
从那陌生又熟悉的口齿中我渐渐听出一些东西:
潘余氏,信宜人氏,享年...岁,膝下三子一女,生性随和....
更多的就听不懂了,跪在石子硌腿的地堂上看着她的灵牌发呆,她消瘦的脸,整齐的假牙,白发....全部都化成了寥寥几字:余永芳。
这个一直被忽视不被提起的名字,今晚是它最后一次这样整齐显眼地出现在众人前。
又听法师口齿不清地唱:“你年岁未百,阴间无门,为何至此?”
“——有病难医。”
“有病难医,可是没有银钱去医么?”
“——银钱医尽,只是没得救啊。”
“如此,只助你超生罢。”
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的锣鼓。
她双眼哭得红肿的女儿给我一个红包:
“啊婆给你的,带着它,以后啊婆就保佑你。”
问我喝不喝儿女粥,我看着那坨成一块块的米,喉咙涩得发紧。
我终于可以去看看她了。
几次去到门口又折回。众人前忍下得泪水几次决堤。
阿姨坐在门前守着她,我把脚步放得很轻,去到阿姨面前捧着她的脸:“阿姨,真是辛苦你了。”她凄然一笑。
我终于要见到她了,我们生命中的最后一次。
她被裹在几寸红布里,躺在一张席子上。
面目被盖着,病得消瘦的身体那样小的一个。
“我给她戴好了帽子,里里外外穿了三件,穿好了鞋袜。又听人家说,口袋都要剪穿洞来。”
我看着那由于帽子、外套而鼓起来的轮廓,想象着她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奶奶只是睡着了,过一会就做起来打个哈欠,问我们在瞎忙活些什么?
姑姑走过来了,我酸着鼻子问:“我可不可以看一下她?”
她一下也红了眼睛:“已经入殓好了。我们赶回来也没能赶上最后一面。姑姑很匆忙,都没有为啊婆准备好棺木。”
她引着我去那只被烧得发黑的纸钱盆里为奶奶烧纸钱,问我:“你怕吗?”
我看着跳动的火苗,只觉得双眼痛涩。
“不怕。”我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
几次被姑姑喊起来到屋里去,我还是忍不住陪在她身边。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我陪着她了。夜间的风很冷,我坐在席子上听阿姨说她的近况。
这一晚是属于你的吧,最后一个属于你的夜晚,大家都在谈论你的平生,你第一次这样受众人瞩目。
星星兀自亮着,你是哪一颗?
后半夜被安排去睡,躺在临时铺就的床铺上辗转难眠,楼下的唢呐一阵起一阵停,我缺了口的心脏也时跳时停。
天还没擦亮我就起身了,因为我听说一大早就要送走她。
简单洗漱,我擦走脸上的泪痕。
早间的空气也是冷的。我走到她睡着的那个房间,她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啊婆,该起床啦,睡很久了。
我跪在门口,要自己深深记住她这最后一面。
太阳升起来了,炫目的东方的一片。“这样好的太阳她再也见不到了。”想到这我又想哭。
整条村庄都寂静得可怖。
法师再三叮嘱我们:“抬棺木往殡仪馆去的时候,记得要喊她跟上来,一直一直喊。行礼得时候也记得喊她;‘火烧啊,快走啊,快走啊..’”
她的儿孙各手执三支香,跟在礼车的后边,一路低头叩首,一路喊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最后一次在这片乡间叫响。
我们的车跟在她身后,穿过那片小时候一起去捡树叶的小树林,那个周末一起去买菜的市墟,走过她劳作了一辈子的田野,走过每一寸她曾经走过的泥泞和大路。
殡仪馆是在一片“好山好水”中,那里安眠着逝去者。
棺木被打开,要求家属确认逝者身份。我藏了一份私心,紧跟着上去,在工作人员打开棺木的短短几秒里踮起脚往里细看,我多么渴望能看见奶奶的最后一脸啊....然而我能看见的只是昏沉棕黑的棺木。
她被推进去了,那么轻那么小的一个,轻而易举地就被抬起来。
没想到可以离得那么近,我甚至能感受到温度的灼肤感。
众人开始叫喊起来:
“妈/啊婆....出来啦....人家要烧你啦....快出来啊....妈——妈啊——”
我泪水涟涟,空张着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
姑姑扯着我到外边等,我看见了两天两夜没睡的爸爸,邋遢的头发耷拉着,脚上穿着的是我半年前给他买的鞋。
我还是想哭。
姑姑说:“她走得很风光。不哭了。”
我抬头看那烟囱升起的浓烟,直直地升上天去.....那是奶奶留在时间最后的印记了吧...我要好好记住这一幕,好好记住奶奶.....
家乡的习俗有点不近人情:大去后儿媳不得入室冲撞,不得相送;过门的女儿不得守孝三朝,离家时大家不得招呼;孙女不比孙男,送葬可送可不送....
奶奶的坟在爷爷旁边,伯父们直夸那是一个好风水的地方。
我看见一个小小圆圆的坟,四周杂草丛生。新挖的坟也要放一串火红的鞭炮,遍地的红衣中那好像是一个新嫁娘。
这样小小的一个坟,里面放着小小的一个盒子,盒子里是我的奶奶。我小时候必须摸着才能睡着的她的耳垂,她混沌失明的右眼,她枯槁的双手,她消瘦的躯体,她太阳穴旁那颗肉痣...全部都变成了这样小小的一个坟,以后我过来跪拜、探望,也只能看见这一抔黄土。
纵得千年铁门槛,只需一个土馒头。
环顾四周,早有不少的旧坟。零落错致,这也是一条小小得村庄啊。我转身往四周笑了笑:爷爷奶奶们,这是我的奶奶,以后你们就是邻居啦,大家多多关照。
我甚至能想象到奶奶的口气:邻居们,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孙女,可有出息了。
她笑吟吟的,手举起来挥了挥。最后一次炫耀她的儿孙们,她一辈子的心血。
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每每想起那几寸红布,心口总觉着少了一块,凛冽的冷风直往里灌。即使是这时间最亲密的亲吻、拥抱、安慰,都难以消解悲伤半分。常常午夜梦回,梦见自己又跟她在一块,梦见自己能救她,在梦里奔跑、挣扎,梦醒只觉怅然,枕头又被打湿半边。第二天起来顶着红肿的双眼。
其实奶奶早已在几年前就被病魔折磨得不清醒了,她就坐在我旁边,我只觉得她隔得很远很远。我们欢庆,我们过年,对她而言都无关紧要。跟她有关的,只是哪几寸骨头疼痛,哪种药苦口。我们哪会知道,哪会体会呢。
老人家都有一个上天安门去看毛主席的梦,当初爷爷去世的时候,她痛不欲生,我跟她说:“你要好好的,身体健健康康的,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去天安门看毛主席。”
后来不是我还没长大,就是她身体日渐消沉,她这辈子最终也没能走出广东一趟。
回想起她未昏迷的日子,只觉后悔痛心,为何自己就不能再坚决勇敢一点,带她领略多一点这世间风景?
她也馋嘴,不吃荤腥,但喜欢吃柿饼,到了夏日,一定会央出门的我给她带一条冰棍,她坐在阳台的藤椅里能舔上半天。
后来她记忆力渐渐消退,开始记不起儿女给的红包放在哪里,过来央我给她找,我正忙着,搪塞她:“啊婆,有些东西就是这样的,就像我的袜子,你越心急反而越找不到,要静下心来等它自己浮出水面。”
没想到涉及钱她的记忆又没那么差了,过了几天又过来问我:“我都静下心来等好几天了,它们怎么还不游上来?”
她一直怕我受委屈,甚至还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抽出几张塞给我:“有什么想买的、想吃的,就去买,啊婆有钱!”
她精神好时也爱说笑,说我长得矮是:“养了这十几年了,还是像坨屎那么高。”不好好喊我妹的名字,而是叫做:“啊三,要好好听啊大的话。”(我妹排行第三)
斯人已逝,只有关于她的记忆种种难以拂去。
都说人的去世有三种程度,一是生理意义上的死亡,二是社交方面的离去,三是至亲心里关于他们记忆的淡忘。我在心里怀念爷爷奶奶,是不是他们也就永存了?
午睡醒来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像往常一样拨打奶奶的号码,传来已是空号,以后我不需要理由就可以打通的电话又少了一个。
生离死别,在这时间还算不上摸滚打爬多年,却已常尽死别的刻骨铭心。抑郁的十月终于过去了。
文笔拙劣,写不出心中悲慨的十分之一,想来古今的人在死别这一情感上应该是悲通的,古人写得极好:
《祭十二郎》
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
你患病我不知道时间,你去世我不知道日子,活着的时候不能住在一起互相照顾,死的时候没有抚尸痛哭,入殓时没在棺前守灵,下棺入葬时又没有亲临你的墓穴。我的行为辜负了神明,才使你这么早死去,我对上不孝,对下不慈,既不能与你相互照顾着生活,又不能和你一块死去。一个在天涯,一个在地角。你活着的时候不能和我形影相依,死后魂灵也不在我的梦中显现,这都是我造成的灾难,又能抱怨谁呢?
《祭妹文》
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记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你伴我长大,每一段时光,每一声欢笑,我都未曾忘,只要我一日不死,便一日不忘。
今年生日愿望少了一个:希望奶奶身体健康
多了一个:希望爷爷奶奶快乐
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也。
2019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