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烟火

“这是一个奇怪的、极端的、喜怒无常的世界。我们都生病了,有的病只是伤及皮毛,可我已经病入膏肓。你看,所有人都在生病,那就没有人治病,我已经没救了,我正在消亡。我求你,你千万别来拯救我,也千万别像我这样。”

那是林秋平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2011年,我十五岁了,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大人,即使我根本不知道柴米油盐的价格,我也不知道发低最低工资标准是多少,但我依旧自信的认为我的心理已经成年了。可林秋平觉得我就个屁孩儿,他嘲笑我: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为一道数学题困扰的成年人。

“屁孩儿”这个词是林秋平给我起的外号。他喜欢这么叫我,是因为他觉得我每天就跟个小屁孩儿一样开心,但又觉得我已经十五岁了,就去掉了“小”字,叫我屁孩儿。那时候他天天对我说:我是真羡慕你,怎么每天都这么开心,我已经很久没有开心过了。

我笑他装逼,我说,你上自习课和我一起偷看漫画时候不是也在用力憋笑吗?脸都憋紫了,你有什么不开心的?

他说,那是笑,那不是开心。

我问他,那你觉得什么是开心。他说,我从来没开心过,我怎么知道什么是开心。于是我发现和他谈论这样的话题将会掉进一个无限循环的洞穴,我每天要忙着上课和写作业,也就不再谈论这件没意义的事情。

当然,他并不是上来就叫我屁孩儿的。我和林秋平是高中同学,邻桌。那时候我们班里中间的四列是并拢的,教室被分割成2-4-2的格局,加上我们每周换一次位置,一个月会有一周的机会,让我和林秋平中间不再隔着一条过道。

在彻底认识林秋平以前,我觉得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那时的他也确实如此。开学三个月,我们有整整三周的时间成为了同桌,但他从来没有找我说过一句话。倒不是我非得认为他应该和我说些什么,只是我不相信一个人竟能整日沉默,特别是在十五岁的年纪。那时候我是在执拗,他不开口,我从没主动和他讲过一句话,甚至连一句问好都没有。

我整整观察了他三周,我承认我自己无聊,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会对他充满好奇——他不高也不帅,那我何必?我也说不清楚。

刚上高中的孩子多数还是乖巧的,我还像模作样的听听课,记了一周的笔记,虽然说一周之后我也荒废掉了,但林秋平从开学的第一天起,就没有听过课。每天上课除了看漫画看小说,就是埋头睡觉,几次惹怒了老师,训斥他:如果不听课,站教室外面去。通常他什么话也不会说,伸了个懒腰就走出教室。

那天晚自习,他不好好写作业,在听歌,被班主任看到,于是没收了他的MP3,数不清第几次让他到教室外面站着。

我脑子一热,举了手,说要上厕所。

我走出教室,但没见林秋平,走廊走了个来回,但也没见林秋平,我想知道他去哪了,就下了楼。后来我听到操场有动静,就朝那边走去。昏暗的灯光下有一个身影——是林秋平在对着墙壁踢足球,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变得巨大又扭曲。我走过去,差点被从墙壁反弹过来的足球砸到脑袋,我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那是我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停下来,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神经病,那眼神的意思是:我在踢球啊,不然呢?你瞎吗?

但他还算客气的回复我:踢球呗。

我本来想对他说,那让我加入你吧。但我实在是对运动无感,我就在旁边看他踢了十分钟。他估计是被我盯毛了,他停下来问我,你是不是喜欢我,一直盯着我干嘛。

我笑了:我喜欢你的足球,不然你把它送我,但我不要它脏兮兮的,你送我前记得把它洗干净。

说完我就心虚的溜走了。第二天来上学的时候,我座位下面放着一个难看的袋子,里面是那颗足球,被洗的干干净净。

我看了眼身边的座位,林秋平在看书,我很惊讶,因为这次他看的是学习的书。

我嘲讽他:我没看错吧?你是在学习吗?我还以为你只知道踢球呢。

他眼皮都没抬,对我说,球没了,我踢空气啊。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他又重新和我解释:老班说如果我期末考班里前十,就把MP3还给我。

后来他考了班里第二,可是班主任也没有把MP3还给他。林秋平忿忿地念叨:一帮骗子。

我本来想问他:凭什么你临时突击就能考第二?你作弊了是不是。

但我还是没问,我不想让他得意,况且,直觉告诉我他不可能作弊。不是因为他多高尚,是因为他懒得琢磨那些门道。

我看着我脚下的那颗足球,我总觉得我欠他些什么。按理来说这是他自愿送我的,即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我只是一句玩笑话,他就当真了。他真的有仔细清理那颗球,它对他来说应该是重要的吧。

我怀着“我欠了他一些什么”的心情,找了班主任,说他说:老师,林秋平期末考了班里第二,但是你忘记把MP3还给他了。

班主任愣了一下,之后拉开抽屉,拿出MP3递给我,然后对我说,这个你转交给他吧,我把这事儿都忘了。

这种事看似不合理但其实是合理的——成年人通常会忘记和孩子的赌约。

我把MP3交给林秋平的时候,他没有很惊讶,他拿在手里摆弄了一阵,嘴里说了一句,没电了。

我等着他问我是怎么拿到MP3的,但他一直没有问我,这让我有点生气。我说不清楚我生气是因为什么,但又想想我桌子下的那颗球。算了,就算了吧。

学年结束,我把那颗球带回家的时候,我的家人甚是欣慰,他们以为我终于决定要发展一项运动了——父母常嫌弃我只知道看些乱七八糟书不喜欢运动,担心我体质会不好。

尤其是我母亲,刚开始觉得我喜欢读书、读诗是件好事,后来她渐渐觉得不对劲,她常说我太自负,总仗着自己多读了几本书、多看过几个电影,就觉得别人都是傻子,但其实我自己就是个傻子。她最常对我说的就是:你不要在看书了,不要看那些厉害的书,你小学不是喜欢买漫画吗,你看漫画吧,多看点,也别听那些乱七八糟的音乐了,吵吵闹闹的那些都别听了。你每天哪那么多烦心事儿呢?我听后带着一种内疚敷衍道:是是是,好好好。

她说话不中听,但她真是太了解我了。我的母亲,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我的家人有段时间非逼着我选择一项体育运动,他们觉得我这个年纪的男生就应该搞搞体育运动天天一身挥洒不完臭汗。后来我选择了斯诺克,他们哭笑不得,但也没再逼我。

再回来见到林秋平是第二学年了,隔了一个暑假的时间,但我们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我们的头发好像都更短了一些。

林秋平似乎晒的更黑了些,似乎又没有。我把足球递给他,对他说,这算我借给你的,我也不会踢,别在我桌子下面呆的发霉了。

他接过足球,从兜里拿出MP3,递给我。

我笑了:怎么?送完足球又要送MP3吗?

他对我说,你想得美,给你听歌。

我诧异的发现,他播放器里面的音乐多数是我听过并热爱的,是我“自负”的资本。我倔强的认为那些音乐和我一样孤独——都没有人懂得欣赏。

我带着害怕被老师发现的惴惴不安,默不作声的听了一整个晚自习,物理作业都没写完。下课铃响,我把播放器还给他,对他说,如果有曼森的就更好了。

他笑了,但很快把笑容收敛了。好像他根本句没有冲我笑,不过是我错觉。

那天晚上之后,我总是没事就想到林秋平,不是因为我喜欢他,是因为我好奇,他和我听一样的歌,那他听这些歌的心理活动也会和我一样吗?

后来因为一件事,我们关系更近一步——至少我觉得我们是从普通同学变成朋友关系了。那件事也是我“屁孩儿”外号的起源。

那是我第一次将自己的自负展露于众人——我写了首诗,还投了稿,但是被退了。

通常都会这样说:我的稿子虽然没有被采用,但我不后悔。可我还真不是,我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我精心创作的东西不被认可,我为我投稿的行为感到耻辱——因为我没找到懂这首诗的人,我把它浪费了。

得知被退稿之后我心情不好了几天,林秋平看出来不对劲,问我发什么了什么,我不想说,只是一直摇头,但还是开心不起来。最后他受不了了,对我说,你的低气压都影响到我踢球了,你到底怎么了。

我告诉他,我写了首诗,但在别人眼里是狗屎。他问:情诗吗?我推了他一把:我才没有这么无聊。

他收起笑嘻嘻的表情,严肃的问我,甚至是严肃的有些真诚的问我:既然不是情诗,那让我看看呗。

我想我接下来的动作是不受大脑控制的,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写的诗已经躺在他的手上了,可我完全想不起来我是怎么打开书包找到那张写诗的轻薄纸张然后递给了他的。

他看了挺长时间,长到我有些不安——我在意他会给我什么样的评价。

他把那张纸折叠好,还给我,然后对我说,确实是狗屎。

我想打他,我的手都已经挥起来了。但他没理会我,继续说:你以为谁都看过杰克·凯鲁亚克?现在的人多数脑袋空空,对一切东西早有了约定俗称的想法,所以对于他们而言,地上怎么会行走着“罗马烟火筒”呢?烟火是只能存在于深夜星空里的。既然如此,他们不可能知道凯鲁亚克为什么会把有趣的人比做罗马烟火筒,在那些人眼里,你的诗当然太狗屎了。

可我喜欢。

林秋平最后的四个字令我脸颊发烫,他安慰人的方式是诡异的,可我听过之后不再心里别扭了,倒像是什么都想通了一般畅快淋漓。那是我第一次对他心怀感激。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以后少看点“垮掉的一代”吧,你才几岁,屁孩儿一个。并且作为一个真正的屁孩儿,你应该每天照常傻开心,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在思考他所谓的“给自己找不痛快”是什么意思,想来想去,大概是指我投稿这件事吧。

我回他:你和我差不了几岁,装什么成熟。

他又一本正经的回复了我一条:其实我生病了,我本来已经45岁了,可是被困在15岁的身体里。再过不了几年,我的灵魂就会死了,然后只剩下一具会吃饭会走路的皮囊。

我看着这条短信,有那么一秒钟我是相信的,我仿佛透过手机屏幕看到了他真诚的脸,这张脸是45岁的,有些皱纹,但没有那么深刻,眼睛也并不浑浊。

接下来的日子,他连着失踪了一个月。

我发短信、打电话,皆无任何应答。他座位下那颗足球,在提醒我这个人是真实的;塞在我书包里的那张写了诗歌的纸片,在提醒我我们之间的交集是真实的,但就是这个无比真实的人,忽然就不见了。以至于我需要问问身边的朋友:你们见过林秋平吗?他们会告诉我没有,这样我才能放心——因为他并没有反问我“林秋平是谁”,这让我就能够确信,这个人是真切存在我生命里的,而不是我脑海里的幻象。

一个月之后,他回来了,我还以为他要被开除了,但他就这样回来了,班主任也没有在课堂上对于他的“失踪”说些什么。

你去哪了,我问他。

没去哪,我只是不想过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听太清楚,我到现在都不太能确定,他说的到底是“不想过了”,还是“不想活了”。可即使我没听清,我也不敢让他再重复一遍,我怕听到些令我害怕的东西。

那天我们的对话停止于此,他似乎没什么聊天的兴致,那我也作罢,我继续写我的物理作业,写完了就看我买的鬼故事集,看完了就对着灯管发呆。我想让自己忙一忙,这让会让我没时间满腹疑问,让我没空对他充满好奇。

在后来的某一天,他主动找我说了话——我已经不太能记得是几天之后了,或许是三天后,可我的感觉就过了一个月一样,每天刻意不和他对话的状态,太难维持,困难到会让时间减速。

他说,我有一个朋友,是我的初中同学,得抑郁症了。身边人都没觉得她有什么问题,一切都像正常的样子。有一天,她突然给自己剃了一个光头。

男生剃光头多正常。我回他。

她是女生。

我记得在这之后是一段很长的沉默,我想知那时的他在想些什么,我应该张口问他的,我应该直白的讲出来:那你怎么看?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现在想法是什么?或许我应该多问几个问题,即使他回答我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十,但我还能够拥有百分之十了解他的可能。

可我什么也没有问,眼前的这个人对我来说依旧陌生。

高三那年,我们重新分班,我和林秋平没有分到一个班级,于是我们就这样变成了点头之交。我偶尔还会在操场上他和一群人在踢球,他在阳光下猛烈奔跑,那一瞬间他一定忘记了自己45岁的灵魂。

毕业的那天,我们回校领成绩,我领过成绩单和档案袋后,出校门的时候,看到他正要往里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林秋平。

他少见的没有穿运动鞋,而是穿了一身休闲装和帆布鞋。我差点没有认出来,我心里不安,于是我冲到他面前,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还踢球吗?

早不踢了。

我有点难过,他不踢球了。

他说完后,和我一起出了校门,我问他:你怎么出来了,不去领成绩吗?

他笑了:高考我没有去,成绩全鸭蛋,有什么好看的。

我诧异,但好像也没有那么诧异——他连足球都不踢了,去不去高考对他来说也没那么重要了。

我这次来,就是想见你。

他说完这句话,把他手里的MP3给了我,他说他在里面下满了歌,他说这次是真的要把它送给我。

我问他,那你以后怎么办?

他说,能怎么办,鬼知道我有没有以后。说完这话之后,他“哈哈哈”的干笑了几声,又说,我开玩笑的。

我看着他,那一刻仿佛他身体里真的住了一个年迈的灵魂,眼神不再清澈,倒不是说冷漠,只是那眼神里没有热情,更没有渴望。

你别玩消失,不然没人看我的狗屎诗了。

我说完这句话,直接跑掉了,我不知道留在原地的他听到这句话会在想些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我说的这句话,我说话的声音太小了,那是我第一次胆怯。

那天晚上,他又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就是我最开头讲的那段话:这是一个奇怪的、极端的、喜怒无常的世界。我们都生病了,有的人的病只是伤及皮毛,可我已经病入膏肓。你看,所有人都在生病,那就没有人治病,我已经没救了,我正在消亡。我求你,你千万别来拯救我,也千万别像我这样。

我电话拨过去,忙音,永远的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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