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
那时,街边还没有卖烤冷面、关东煮的。城中村南关的小胡同里有一个破旧烧烤摊,一辆橙红的小三轮车焊了一块挡风玻璃,玻璃上油漆写着招牌,整日冒着浓烟,一个似乎几年都未曾改变的面孔,永远满脸油腻皱褶的老太太卖着烤小饼。放学后,一群又一群穿着校服的人像非洲大迁徙的羚羊一般把摊位围个水泄不通。
柳树干干巴巴的,寂寂寞寞,太阳升高了,耀眼的光芒一点也不存在了,吊挂在那儿。 浓黑的云像一团团破絮,倒悬在城市的上空,冷风呼啦啦扫动着满地的枯叶纸屑。烤小饼的摊位前走过一个女孩,是我们同班的同学,近圆形的脸蛋上挂着两圈没有光泽的暗红,仿佛干裂脱水一般,看着有点刺眼,胖身材走起路来,远远的望着好像一个会移动的皮球。
老太太立刻推开人群,像一只离弦的箭,紧紧的握住胖女孩的手腕,鼻翼张得大大的直吸气,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两片嘴唇翘得老高老高。
“你欠我烤饼的钱怎么还不给”。
“明天叫我妈妈一起给你钱”女孩的嗓门有点沙哑,沙哑中带着颤抖。
“不行,都欠了我一个周的钱了,我去跟你老师要”,卖烤小饼的老太太扯着嗓门大吼。
手里握着钱买烤小饼的人,木讷的望着着突如其来戏剧性的一幕。
与女孩粗壮的外形不同,她有一个娇小柔弱的名字叫静,静的妈妈有个很“露脸”的工作,在百货大楼做管理,头发烫的是最流行的屏风头,还有一脖子的项链。虽说那时物质比改革开放前丰富了许多,但诸如电冰箱、摩托车等紧俏商品还是需要托熟人才能搞到。静的妈妈就自然成了许多人追捧巴结的对象,过年的时候还能操持到一两套猪下货。百货大楼卖剩下的零碎布头,也都成了静的漂亮衣服。静的父亲在家开个“水炉”,那时的人们是需要花钱买开水的,一毛钱一暖壶。尤其是不生炉子的夏天,开水房的生意格外的好,白铁焊接的锅炉,煤在锅炉内熊熊的燃烧,那火苗犹如那时人们一颗颗驿动的心,房外聚集一堆人下棋、打麻将,人群散去时,地上会残留不少瓜子皮。
那时代人们只要看到头发染色、穿稍微艳丽一点的衣服的女郎走过,大人就要捂住孩子的眼睛说,妖怪来了小孩不要看。静欠门口卖烤饼的钱不还这事,在同学间引起了轩然大波。同学们疯传静的父母离婚了,据说离婚的原因是静的母亲喜欢上了一个跟着轮船来这里外地男人,母亲留给静十万块钱,就消失了,但离婚是什么?我此前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有离婚这样的事情。
十万块钱,这在当时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以买很大很大的房子,一辈子也花不完。有了十万块钱,能欠别几十块钱的东西?
后来,静转学走了,连同那些关于静母亲的传说,一起消失。都说静去了父亲老家东北,据说东北在我生活的小城的正北边,那是一个一年下八个月雪的地方,沿着路,直直、直直地往北走,就能到了东北。
接下来的几个周,各种人找到了班主任,有卖糖水煮山药豆的,有卖钢笔文具的,当然还有门口卖烤饼的老太太,原来静都是赊了他们账,他们是来找静要钱的。
过了几年,我上了高中,那时路上到处是拿着大哥大、粗着嗓子说话的大老板,还有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浓妆艳抹的各地姑娘。小巷那个卖烤饼的老太太也几年没见了。
大概是高中毕业的时候,静突然回来了,她父亲开“水炉”地方不远处突然开了一家店,外面是不断滚动的彩条,里面晚上会亮起红色的灯。那是静开的。她有满手的戒指。有人说,别看店面小,一开门,里面地下有两层,每层都有美女服务员。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一个已经成了大老板的同学突然组织起了聚会,说这个社会太喧嚣了,应该纪念一下那时的纯洁的同学情谊。那段时间,似乎男女老少都躁动不安,又愁眉紧锁,老有男人和女人各自聚集在角落,喟叹:以前穷的时候怎么没那么多烦扰?听完,彼此相对点点头,却一副各有心思的样子。
那次聚会,能去的都参加了,静自然在列。她犹如一个花蝴蝶一样从这桌飞到那桌,给男女同学敬酒,说着报效父母、建设家乡这类话,分发的烫金名片上“餐饮联合会副会长”的头衔格外闪亮。酒精仿佛催化剂一般,每到一处均听到男生们阵阵骚动。
“我马上要开个酒楼,欢迎大家一起发财。”静穿一件绸子大旗袍,衔一根香烟。
一年后,静的海鲜楼果然要开张了,坐落在海边,整整五层楼。开业那天,我也收到请柬了,和几个同学一起被安排在一桌。那天邀请的都是的商人,据说去了可以帮着开拓生意。静远远地一摇一摆地走过来敬酒,挪动着两条粗短的腿,腆着一个圆圆的大肚子,近一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上肥肉颤动,厚的脂粉掩不住头上开始攀爬的那一条条皱纹。
吃饭时,才知道,好几个同学都是入了股的,少则十万,多则几十万。
那之后,静的传说又同学们之间开始流传,据说她之前开过歌厅、舞厅,还有种种“见不得人的生意”。传得最凶的是,那里有卖毒品交易。还传说静的妈妈喜欢的那个男人不肯离婚,他们曾想私奔,最终被拦下,因而自杀。传说终究是传说,不知真假,但使静变得栩栩如生却又越来越模糊,直到她的再次消失。
海鲜城生意每况愈下,静神不知鬼不觉的转让了酒楼,留下了众多围在酒楼门前要债债主,还有那入股投资酒楼的同学。接手酒楼的人在门前大骂:“不要脸的办理了二十多万的代金券,带着现金跑了,我非得杀了她,让她去西天见她的妈妈。”
多年过去,我再也没见过也没听说过静的任何消息,她连同她传说彻底消失了,被那妖娆闪烁的霓虹灯和满街走动的姑娘们的故事彻底淹没了。
今年,曾经的那个小胡同周围拆迁,我路过那里,看到那破旧的弹簧活页木头门倒在一边,上面有早已那退成白色的“水炉”两个大字。记忆好像被拉回很远的黄县城,一个烤小饼,每个清晨的浓雾里闻着香味,穿梭在绛水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