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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老房子在大都市的最南端,从市中心驱车出发,若要赶时间,还要走上一段市内高速路,大约两小时内可达。如果不是因为户口本上的籍贯证明,去过的人都不敢相信,大都市也有如此平凡的乡村。我如今暂居他处,老房子无人居住已经有些年月了,我也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偶尔去看上一眼,却又像是去访古探秘的而不是回家。在四下里无人,心里空寂的时候,我常想起那个家。
当年,父亲特意为老房子选了一块临水的宅基,开门即见一条宽约二十米左右的长河,名为后江塘。现在已不得而知这条河到底因流经的村镇而得名还是村镇因它而被命名。到我会下河游泳的年纪,斜对岸的一家厂子,每周总有两三天会往后江塘里排污,弄得好好的一条河,一天泛红,一天泛绿,有时还混色。在那个年岁里,大家虽知道这不好,但也都没说什么,不过倒也奇怪,就这样受污的一条河,我们这些个孩子还能摸到河蚌和蚬子,甚至龙虾和螃蟹也是寻常之物,孩子们照样在多彩的河水里游泳,大人们依旧在河岸边淘洗,一村的人们也还要靠这厂子谋生。后来民怨也大,厂子也倒了,才终于还了后江塘本来的颜色。现在已经没有孩子下河游泳了,也不知道河里又生了多少水产。
距河岸十来米,父亲起了一排三间的平房,门前栽了两棵雀舌黄杨,起初看也没什么特别,春夏时绿得也不好看,秋冬时还秃,不想几十年后其中一棵被村外的专门收树的人相中,卖了个好价钱,大大出了我们的意料,家里人便觉得这树好,死活也不肯卖那另一棵了。
一排小屋靠东面的一间里有一口双眼灶,是父亲喊了村里有名的灶台师傅砌的,灶面上画上牡丹,燕子等喜庆的图案,四周描上花纹边,特留了两块空白,师傅亲写下一手隽秀的字,右边是“五谷丰登”,左边是“家宅平安”。除了日常烧饭炒菜用,奶奶也常帮我在灶仓里烘山芋,煨糕,煨菜卤蛋。那菜卤蛋,是整坛子封好放进燃着的灶仓里再盖上烧红的草木灰,不知多久后再取出,启封即食,我无法描述那个味道,更不知道奶奶的做法,自奶奶走后,我就再没有吃到过,十分想念。灶台边两三步远放一张油晃晃黑漆漆的八仙桌,冬日里天冷,而灶间里却是热腾腾的,已做好的饭菜不至于凉得太快,待父亲下班回家时,菜仍是温的,一家人就在那张桌子上吃饭,便不觉得冷。
中间一间装了两扇对开的木门作为屋子的大门,一开一关,门板就会在木门臼里嘎吱嘎吱地响,乡里人家白日里是不锁门的,这声响就好似城里的门铃一般。靠东墙也放着一张八仙桌,春秋季时一家人吃饭就会在这张桌上,不冷不热的甚是爽快,时常还能望见后江塘上来往的船,和船上撑撸的船家,不像在灶间里,透过那油腻的方格窗往外看,一切都是斑驳的不清晰。靠西的一面墙常年竖着一辆“劳动车”—左右两个轮子,靠人力拖行的板车,是父亲把四处收集来的一根根铁管一一切割焊接而成,也是我们这条埭上唯一的一辆,到了农忙季,左邻右里可是要排着队来借用的。劳动车旁,是父亲的自行车停放点,因挨着大门,父亲出入方便,从他初为工人到下岗的十五年间里,父亲每个工作日都会来回骑行二十公里上下班。
至于最西侧一间平房的作用,我已经记不大清了,我前年回去清理的时候,从结构上,再结合零碎的记忆判断应该是养过猪,只是早早地改为工具房了,连族里长辈也不记得这间最开始的用处了。
平房后便是一块近五十个平方的院子,因奶奶爱花草,连带传给了父亲这个爱好,因此父亲特意东墙边辟了一处花园,栽了一棵金桂,一棵桔子树,几株月季,几株茶花,也是在春秋季,这一院的花香真是醉人,后来院子有些改建,那棵桂花树被移植到了屋后去了。而我最爱的是那棵桔子树,看它一朵朵花开,它一朵朵花谢,再露出一粒粒墨绿的圆点,一点点长开,形成绿色的大果,借一点阳光,再借一缕秋风便开始慢慢晕开一圈黄色,我年年都要按住自己想摘果的心,同时也要按住兄弟姊妹们的“黑手”,等到秋天过,冬天来,满树的金黄色的桔子,分外醒目可人。到了除夕夜,只肖用指尖轻轻一划即可取出果瓤,我便能亲手为家人摆一盘最新鲜的桔子,大家见了无不啧啧称奇,算是给年添了个喜,纵使这一盘年底的桔子已经没了水分不甚可口了。
院子的北面便是我们家的主屋了,一幢三底二层的楼房,一楼东间隔了一大一小两个空间,聊算作一个套间,大间是父亲的卧室,小间作为盥洗室,因男人越老体味越重,加之乡人不饰妆容,此间里的味道有些冲鼻,是我最不愿涉足的地方。
一楼正中一间是老房子的前堂间所在,靠北面墙的窗户下摆着一张大理石面,整体漆得平整光亮的八仙桌,是当年父亲特意买来涨家当的,除非有客来或有席面要开,否则寻常是不作为餐桌使用的。我曾见乡里各家都会有这样一张桌子,大多蒙着浅浅一层灰,有时空荡荡,有时又会摆上一张簸箕,里面盛着晒干的黄豆或赤豆或芝麻或面粉之类的,我们家的那张亦是如此。前堂间里还有一张小方桌,是父亲用做那劳动车剩余的管材焊成的,又不知从哪寻来一块大小合适的木板铺上,夏天的晚饭,我们常把小方桌搬到院子中央,当做一家子的餐桌使用,看着日落,守着夜来。这间里其他还有些什么记不大清了,无非就是条凳竹椅和至今仍在的两面墙上一排挂钩,日常用来挂衣服,挂包,挂草帽,挂秤……只记得幼时在家,在前堂间里呆得时间最久,听奶奶讲故事,与父亲下棋,和兄弟姊妹们做游戏等等。到了暑假里,父亲便在前堂间的地上摊一张凉席,大家或坐或躺着,在摇曳的三角牌电风扇下纳凉歇息。
西隔壁一间是楼梯间,不知是当年匠人的巧思还是父亲的主意,竟做成了上下两间隔间,一间用做书房,我因喜欢它的小巧,曾短暂用它做我的卧室,为此父亲特地还焊了一张铁架子的小床,刷着淡蓝色天空的漆,现在看起来还心生欢喜。另一间则作为储物室,也可临时待客,但多数的时间里那儿是我儿时的“私人领地”,藏着我的小秘密。
前堂间的正上方二楼是我奶奶的房间,也曾是我的。小时候一段时间里,我是和奶奶睡的,因为父母离异得早,我没有母亲的记忆,所以日常是奶奶带的我,在这个房间里我睡了五六年总有的,当然这时间里也算上我小睡过一阵书房的那段。直到后来奶奶去世,这个房间便成了父亲的卧室,而我在刚上初中的时候,就独立到二楼东边的大房间,也就是奶奶卧室的隔壁。这房间大得有些吓人,却没有对照着楼下那间做隔断,孩子的孤独的夜里,总有些梦因空旷寂寥的房间而生出许多不好的念头。直到我再大些,在学校里住宿了,父亲才为我又改建了这个房间的结构,铺上了老式木地板,踩上去咯咯地响。
多年过去了,奶奶、父亲都已相继离开了。现在我回忆起来,才觉得在整个老房子的这些个房间里最神奇的还是一楼最东边的那间,自奶奶患病后身体不济,爬不得楼,父亲便让奶奶睡到了一楼他的房间,他则换到二楼上奶奶的房间,后来奶奶就在这间里寿终了,这间也一度闲置了。到了后来父亲患病了,一样也爬不得楼,便又收拾了来住,最终,父亲也在这间里病逝了。所以我为什么一直不喜欢那个房间,冥冥中似乎是被预设好了的。
从我家的庭院东墙上的侧门出去往后走,就是我家的自留地和不远处一间小屋。自留地上不怎么种菜,奶奶因小时候被家里宠着不让下地,嫁了我爷爷后也无地可种,所以到老也不会种菜,父亲也不大喜欢,故而种了满园的桔子树,大约二十来棵,零星有些空着的地皮,就再种李子树,我依稀记得还有桃树,葡萄藤,梨树,不过这些大概都不大好伺候,最终只有桔子树留到最后。庭院里的那棵也是同一批的种。大约二十多年,不到三十年后的样子,父亲病逝,这些树一棵接一棵地在一年内全部死掉了。
那间自留地上的小屋,记得早年间是养了只老母猪的,黑色的皮肤,牛一般的大,耷拉的耳朵盖住了眼睛,一躺下就能看到两排齐刷刷的乳头。乡里有专门配种的种猪,父亲联系过后,那人家会持鞭一路把种猪赶来帮母猪配种。到了母猪近生产的日子,父亲会彻夜陪产接生,帮一只只小猪崽擦拭干净,然后放到母猪的乳头上,那些猪崽会立刻贪婪地吮吸起来,偶尔一两只弱一些,抢不过的,父亲还要帮它们“主持公道”,以做到“雨露均沾”。我因好奇,曾陪过一两次夜,亲眼见过母猪生产,那新生的小猪崽果真是粉粉的,软软的,还有股子奶香,可爱得很。
噢!我现在有些想起来了,最前面一排平房最西侧那间,果然是养过猪的,是这些小猪长大后的新居。大概是因为前排的平房靠河,买卖交易比较方便的缘故。
现在我再回到这个老房子,望那一江东流的后江塘水,任昔日记忆中的画面一张张扑来,感慨丛生。再看老房子到处斑驳的墙体下一地的碎石灰,断裂的椽子陷出的大窟窿和屋后荒芜的自留地上杂乱的枯草,有些愧对九泉下的奶奶和父亲,从而心想着要好好修葺一番,但问过村里,又跑过这个管理所那个委员会,一面面政策的墙又挡着,让我无奈,也不知要到何年才可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