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水•传言

几乎离家的第二天起,禹就患了失眠症。夜晚,他是容易入睡的。可是早晨醒得很早。星和月都还在明亮地发光,禹却总不能再次睡着。

如今已是八年之久。治水何时能成功,禹的心里不很有底。近来虽有了起色,但并不够,还差着很大一截。

河图铺展在帐篷里三脚的木桌上。然而什么都没有研究出来,很使禹和劳工们失望。无数次的手的摩挲,河图变得十分光滑。而今,河图已是成了桌布。偶尔的兴起,禹才会再看看河图上栩栩如生的山水。


仿佛有什么东西叫了一声,禹就醒了过来。一如往常的早醒了。他揉揉眼睛,立时就彻底的清醒了。这也是很可怪的。怎么一醒来,就再不能有睡意呢?

月色朦胧,帐篷里模模糊糊,有暗淡的光。河水奔流的声音日夜不绝。也许终于治水成功后,万千的劳工们,听不到水声,反而要整夜的失眠。

禹爬起身来,活动了肩背和手臂。河图微微地泛光。无数次的手的摩挲,河图如镜般光滑,以至于能够回映些许的光亮。禹叹息着摇摇头。

他下了床铺,走到三脚木桌旁的圆木墩上坐下,眼光顺带地瞥过河图。偏是这不经意的一眼,他发现了震惊的事情。河图上,山川河流,青木荒岭,细看之下,竟然蒙蒙地现出一幅人的画像。

是一个女子。

禹讶异地微张着嘴,更加仔细地去看河图。果然,看得十二分真切,的确是一名女子。河流蜿蜒,恰是女子长发轻拂;青翠交映,好像女子的一袭裙裾翩翩舞动;空山幽谷,横岭侧峰,勾勒出女子美丽的面容;清溪潺潺,似乎这女子正伤心饮泣。

夜静得没有一丝声音,风也冻住了似的。禹感到后背发凉。河图上无故啜泪的女子,让禹产生不可言说的畏惧。不知她是何人,不知她为何伤悲,更不知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一无所知,因此心中惶惶。

隐隐的,水声传来,禹略微放松了。他的心中竟然感激起这害得天下人流离失所的黄河水来了。

云遮住了月,本就不很明亮的帐篷里黑暗了。禹再看那河图,已经绝无女子的影像,山即是山,水即是水。无数次的手的摩挲,河图不知沾了多少油汗,脏污得很,哪里会看得到出水芙蓉、貌赛天仙、梨花带雨的女子呢?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禹依然的不可能再睡着,但他心中若有所失,因此就躺到床上去。纵不能睡着,闭目养神也是不无不可。

可是一闭上眼,他的眼前就浮现出刚才的景象来。好一个美不可言的女子!眼波流转,袅袅婷婷,真叫人收不回目光。她幻化一般的,从河图上走出来,越走越近,慢慢就到了禹的身边。眉目间暗送情愫,举止愈加的轻佻了。禹就像是迷了魂,他伸出手,要去碰这位女子,可是又不知该怎么办。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出,头发已经有些潮湿了——紧张的他心跳快了许多,出汗的同时也在蒸发着汗气。是拉她的玉手呢,还是碰她的香肩呢?然而手已经伸出去,是不能缩回的了。就当手快要碰到女子的胸部的时候,禹的心里仿佛有一口巨钟陡然敲响。

禹的身体震颤了一下,双眼猛地睁开。

他醒过来。天已经亮了。

禹擦擦汗,爬起身来,换上出工的破衫。跟万千的劳工一样,禹每日也要完成分配的工作,不论是谁,都要干活。治水,是普天之下第一重要的大事,人人都偷不得懒。

帐篷外的从员听到禹起床的响动,便殷勤地禀报:禹大人,伯益大人和后稷大人嘱咐小的,待大人起床用完早饭,就请到议事厅略坐,说是有事相商。

说是议事厅,其实是一顶三面洞开的帐篷罢了。

“知道了。你去吧。”

“是,大人。”

洗脸的时候,禹不禁想起梦里他的手即将碰触的地方。刚一想,他就捧起水拍在脸上,打消了任何可能蹦出来的念头。但就是那一瞬间,他的下体,像闻到了腥味的狗鼻子,机灵地抬了抬头。


无由的春梦很快就被沉重的劳动赶走了。劳累的身体可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别的事情。在万千的劳工中间,禹同他们一样卖力地工作着。但是最近发生的烦心事,越过疲乏的身躯,钻到他心里来。

禹一边锄土,一边在想:这二人不过是监视我罢了。舜爷果然是信不过我的。可恨这二人,监视我,这没什么,因为我坦荡忠诚;不出工,这也没有什么,王命在身,纵然是我也不敢强要他们干活;但他们为何还要跟我作对呢?而且还是这种风言风语!

禹思虑无果,心中升腾起一缕愤怒的火焰。他高高地抡起铁锄,狠劲地挖了一大块土。


八年前,禹在婚后的第四天,就接到舜爷的任命。治水的重担从天而降,压在他的肩上。随王命而来的,还有两个人,伯益和后稷。他那时对舜爷感激涕零:这个重任落在自己身上,如果成功,不仅替父亲争气,也有机会为父亲申冤了。对于舜爷派来的两人,他相信如舜爷所说的,事关重大,非一人之力可胜任,特遣此二人助他治水。可是如今看来,这二人没有随劳工一起干活,也没有提出任何治水的方法,反而平白的添了两份伙食。

这些禹都可以忍受。可他们二人,最近居然在造出那样的谣言,岂不是有意为之地来跟他作对吗?


禹越想越气,铁锄挥舞虎虎生风,豆大的汗水几乎连成线,掉到地上去。

与我作对有什么好处?耽误了治水,受害的是所有人,难道偏他二人可以逍遥?他们不是飞禽也不是游鱼,水患一天不除,他们就跟所有人一样受着害。既承王命,当是竭心尽力,一切以治水为首要,何苦跟我过不去?造那种谣言,无耻之徒,可耻之极!


禹知道这个传言,是从仆徒的口中听说的。仆徒是禹最信任的从员。仆徒清早来请示的时候,禹惯例地吩咐他:用完早饭就准时出工。我见劳工们最近乏了很多,今早的薇菜用新鲜的吧。你去吧。

说完后,禹照例地换上出工的破衫,照例地捧水洗脸。等到他洗完了脸,却还是没有听到脚步声。仆徒还在外面。

“为什么还不去?”

没有回答。

“你进来。”

仆徒掀开藤叶织成的帘门,小心地走了进来。卑微地低着头,双手下垂并在身前。

“有什么事,说。”

“大人,小的企望大人原谅,才敢斗胆。”

“说吧。我能辨是非对错,该原谅的绝不责怪,该惩罚的亦不会心软。”

“大人,小的听到一个传言。”

“索性全部讲了,不要遮掩。传言什么?”

“小的不敢。昨夜小的巡值,偶然听到有几个劳工在说……在说……”

“不要吞吞吐吐。在说什么?”

仆徒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回道:“大人恕小的斗胆!小的听到其中一个劳工在说,少大人恐非……恐非……非是大人亲子!”

禹听到这话,并不慌乱,反而十分镇定。倒是仆徒,自以为出言不逊,必然要受责罚,不住地念叨“恕小的斗胆”。

“我问你,有多少劳工知道?”

“回大人,昨夜小人只看到不过三四个劳工在传说者旁边。”

“然后呢?”

“小人听到后,立即训斥他们莫要胡乱言语,就叫他们散了。”

“嗯。你可还记得这几人?”

“记得,记得。”

“你叮嘱叮嘱他们:奉行王命,治水为要。言语之事,十有九空,眼见为实,切勿听风为雨。不要责怪他们,好生把道理讲明白。另外,你探听探听,这传言是从何处生来的。下去吧。”

“是,是,小的知道了。”

仆徒站起身,退出去了。


仆徒出去后,禹才释放出自己的怒火来。他攥紧拳头,一拳打在木桌上,力道之大,竟然生生折断了一条桌腿。发泄了怒气,禹冷静下来。一时之间,他也没有什么头绪。这样的传言,有什么根据呢?是谁要污蔑夫人的名声?嘲笑我做了鼋鼍,意欲贬低我的声望么?


两天后,仆徒终于探听到了消息。是伯益和后稷二人造的谣言。

“属实么?”

“小的不知,这是从那位讲说的劳工处打听到的。”

“你但说无妨。”

“小的认为,十有八九是那二位大人搬弄的是非。”

“嗯。都叮嘱妥当了?”

“妥当的,大人。”

“此事先放下,一切应以治水为头等大事。淮水那边,事体怎样了?”

“回大人,水怪仍在为祸,乞瞳大人传话来,说万望大人亲去一趟。”

禹走到木桌旁,查看着河图。

“知道了,传命乞瞳,淮水两边俱要日夜巡视,不得松懈。”

“是,大人。”

“你去吧。”

“是,大人。”


仆徒出去了。禹看着河图,脑中已不再浮现女子婀娜的身姿,而是那句传言正在不停地念着它自己。


“少大人恐非大人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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