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从小做事就细致,对他手里的任何一样东西都宝贝得很。
读六年级的时候,父亲终于攒够了钱,给他买了一辆铁锈红色的自行车,26寸,斜杠上飞着几个花体的英文字:Angel。
“安琪儿”在阳光下闪着动人的红光,一入眼便成了哥哥的心头好。
车子到手的第三天,他就能骑着“安琪儿”在村道上飞驰电掣了。我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看他从我眼前一闪而过,车尾带起一股土黄色的浮尘,在夕阳的光束里跳动,不止迷了我的眼睛,两圈下来,车子就不干净了。
于是,擦车成了他每日的必修课。他蹲在地上,先用湿布将车子的角角落落擦一遍。辐条、轮毂、罩泥板,坐垫、把手、小铃铛,凡是能碰到的地方,他总有办法擦出点灰来。就这样擦完一遍,还不够,得换成干的毛巾,再来一遍,仔仔细细,不能放过一处水渍。
然后是打蜡!他从镇上的修车铺里讨来了一块黄色的油腻腻的东西,用削铅笔的小刀刮下一小点涂在海绵布上,紧接着又是一轮费时耗力的擦拭,务必保证每一处都能享受到贵宾级的待遇。
打了蜡之后的“安琪儿”像是加了层滤镜,油光锃亮得有点不太真实。哥哥起身,挺了挺腰,惊叹一声,怎么看都像一个吹毛求疵的细碎老头儿 。
当然,对于这些事,我乐见其成,因为我满心以为自己会成为他后座上的第一个女孩。
但很明显,我高估了自己的魅力。最终坐上他后座的是我的同班同学,全村长得最美的田丽丽,而我则被安排给了田丽丽的哥哥田小兵。田小兵这个人很粗糙,骑到半途总喜欢把屁股撅起来,完全不顾及形象。我往前靠怕他放出什么奇怪的招数,往后躲又怕自己从车子上摔下来,一路上战战兢兢,还得顾着被颠疼的屁股,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反观我哥,气定神闲,不紧不慢,载着田丽丽的画面就像是校园青春偶像剧里的男女主角,周身散发着blingbling的粉红色泡泡以及欠扁的幸福感觉。
不过,很快,这样的少年美好就因为五块钱而宣告终结。
那一天,和往常一样,田小兵带着我,哥哥带着田丽丽,伴着自行车轮毂转动时清脆的金属音,一路嘻嘻哈哈地去上学。骑过村口,落山风带着夏日的凉爽拂过我们的脸庞,让我暂时忘却了田小兵带给我的忧愁。
结果,一阵“叮铃哐啷”从身后传来,等我们停车回头,只看见哥哥和田丽丽被压在车下,“安琪儿”的轮毂“吱嘎吱嘎”地空转着。再看我哥,两股鼻血也顾不上擦,呲溜一下就从车底钻出来,跑到绊倒他们的大石块侧面,抽出一张五元的纸币,在我们三人眼前各甩了一下:“哈哈,我没看错,真是五块……”话还没说完,鼻血“嗒嗒嗒”像雨点一样滴在地上,砸成了几朵红色的小花。
从此以后,田丽丽再也没有坐过他的车。
好在我并不嫌弃他丢人,那时候的五元钱很值得摔上一跤。只是哥哥对因此磕出了几道划痕的“安琪儿”充满了愧疚,在擦车打蜡的时候更是用上了十二分的心力。于是,自行车变得越发油光锃亮,也因此招惹了隔壁村的小恶霸刘小海。
那天正好是个周末,哥哥带着我去海边抓了一小桶红钳蟹。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他就决定从隔壁村借道,抄小路回家。一路上,我都在想象蟹脚炒年糕的美味。
经过一处乱石堆,遇到了刘小海一行五人。刘小海比哥哥还大几岁,长得人高马大,膘肥体壮,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奶,管不了他,很早就成了我们这一带有名的街溜子。
看到我们过来,刘小海伸手就抓住车把。剩下几个人则绕着“安琪儿”走了一圈,“啧啧”几声,就要夺我手里的小桶。我不给,被他们一把推到了乱石堆里,石头尖利的表面猛地刺进我膝盖,我当下就疼得哇哇直哭。哥哥看我掉下去,也顾不上和刘小海对峙,扔了“安琪儿”,跑下来查看我的伤势。
刘小海几个人趁机在“安琪儿”的轮毂上狠命地踩了好几脚,就连车筐,也没能幸免于难。小桶被踢翻,桶里的螃蟹朝着四面奔窜,几个人又大笑着追着螃蟹跑,踩到一个是一个。
从来不会打架的哥哥终于忍不住,冲过去抱住刘小海的腰,和他厮打起来。结果当然是寡不敌众,哥哥被揍了个鼻青脸肿,好在有大人路过,他才没有受更重的伤。只是“安琪儿”的车把弯了,辐条断了好几根,撑脚也撑不住了,我哥就像个收拾战场的老兵,扶着叮当作响的“安琪儿”,驼着膝盖流血的我,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到家后,他也不说话。从父亲的工具袋里找了扳手先把撑脚敲直,勉强让“安琪儿”站了起来。然后蹲在旁边低低地哭。
“安琪儿”的两只轮毂都变了形,修车的费用几乎能买大半辆新车。父亲第二天去刘小海家索赔,只见到了颤巍巍的刘小海奶奶,只得作罢。而这辆自行车在家里放了两天,最后还是父亲做主,低价卖给了修车铺的老板。哥哥那段时间每天都去修车铺蹲守,直到车子被按上了旧轮毂,当成二手车卖了。
而关于“安琪儿”的这些往事,也慢慢地在我的记忆中褪色。但每次,当我看到已经四十岁的哥哥,在村子的水井边仔细地擦拭他的大众,脑中总是出现这样的场景:他蹲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给“安琪儿”打蜡,然后站起来,挺了挺腰,惊叹一声,怎么看都像一个吹毛求疵的细碎老头儿。
我问他,你还记得“安琪儿”吗?他却只是憨憨地回答我,“谁是安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