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麦穗

伴随布谷鸟的叫声,一年一度割麦便拉开了序幕。

过去这个时候,我们白马小学就放暑假了。

一弯月牙在夜幕里慢悠悠地行走。

月光下,父亲蹲在门硷畔哧哧地磨练刀,一会儿用手指在刀刃上来回刮试,一会儿向弯月形的磨刀石上浇水,镰刀似一弯月牙,在石上荡秋千。

鸡叫头遍,父母亲动身了,腰缠麻绳,一手持镰刀,一手提瓦罐或布袋,瓦罐盛的是米汤,布袋装的是干粮。

我一骨碌翻身,腕挎柳条筐,打着哈欠,揉着眼睛,紧跟了上去。

麦田大都散落在大山的皱褶里,有的坐在吃风岗上,有的挂在半山腰里;有的距家近,有的距家远。赶到距家远的麦田,天也就大亮了。

太阳冒花花,打去潮湿。队长一声大喊:“开镰!”

社员们摆开架势,队长打头阵,一镰下去,一片麦穗揽入他的胳膊弯。堂哥紧忙跟上,镰刀一个大划弧,又一片麦子被撂倒。他们抡圆胳膊,镰刀虎虎生风,仿佛划船比赛;他们配合默契,宛如一群大雁,一会儿摆成一字,一会儿摆成人字。

割倒的麦子要打捆,打捆的多是膀大腰圆的男人。他们一人管七八个割麦人,尾随不掉队,抓起小麦秸秆,三拧两扭,头对头打个结,铺在地上,揽起撂倒的麦子放了上去,抓起麦腰子两头,一膝盖跪了上去,克里马擦,一个麦捆成了。

割麦的,捆麦的,拉话的,哼曲的,欢声笑语撒满山谷,张张笑脸映红麦田。

这时,孩子们哗啦啦散开,争前恐后拾麦穗。拾麦穗,不光要眼尖手快,还得动脑筋。队长屁股后面就不要跟了,他太“吝啬”,一棵麦穗也不给你留下。最好盯着捆麦人,他们打麦腰子,总有不少麦穗遗落;那些爷爷、奶奶,亦或大姐姐小媳妇,他们胳膊缺少力气,三吭哧两扒拉,常有麦穗丢掉。伙伴们心照不宣,分片包干,捡拾得不亦乐乎。

当然,不能跟得太近,太近了,队长就黑着脸咋乎:“我把你们这些碎怂,滚远些!小心剁了你的黑爪子!”我们倒是不怕他,他只是嘴上劲,从没见戳谁一指头。

万事都不易。捡拾的麦穗像姑娘的发辫,四串麦粒组成一个四棱柱,每串六到九颗麦粒,每颗麦粒头上有一根细长麦芒,麦芒比妈妈手里的针还尖,一不小心,就扎你一下。我的手背、手腕、胳膊布满了大大小小伤痕,麦土附着,火辣辣地钻心疼。

天上一丝云也没有,太阳似个大火球,快把大山烧红了。割麦的大人们脸上汗珠打线线流淌,拾麦穗的伙伴晒成了黑蛋蛋。

那年月家家“焦拮”。伙伴有的鞋头张开蛤蟆嘴,有的鞋后跟磨开了洞,有的干脆赤脚。麦茬端扎,一不小心,像铁钉一样钉进脚掌,痛的呲牙咧嘴。

麦茬地遗落的麦穗似蚂蚱跳进了小筐。蚂蚱也弹跳得欢,像火烧了屁股。黑蛋小手合成碗状,猛地扣了上去,蚂蚱嗖地弹走,小筐里的麦穗撒了一片,麦茬戳伤了手,黑蛋咧嘴直吸溜。

农村娃不怕吃苦。我们东张西望,猫腰寻觅。我们把拾到的麦穗扎成一个一个小捆,在筐里摆得整整齐齐。我感觉,那些麦穗流淌着古老的经文。

大人抢收,娃娃捡拾。鸟儿也来抢食了。

麻雀叽叽喳喳,一群群飞来,哗啦啦,箭一样射下。有的弹跳啄麦粒,有的衔起一棵麦穗弹上天空。我们哪里会放过,拍手大喊一声,它们哄地一声飞散。可是不一会儿,它们呼啦啦又来了,再赶,它们似乎不怕了,从这头落到那头,喊叫多了,它们不但不跑,还在原地拍打翅膀 ,不肯离去,好像是我们抢了它们的食物。

日头落山。麦田空虚了,裸露一片黄褐色。伙伴们聚拢一起,分享自己的成果。有的筐撑破肚皮,有的筐半饥半饱,我们一番商量,多的匀给少的,平均分配。

大人们,一个个背起麦捆,沿着羊肠小路向山下蠕动。远远地望去,他们像背着一座座大山,看见麦捆,却看不见背麦捆的人。

伙伴们,七嘴八舌跟了上去。背麦捆的人,途中得找塄坎歇脚,缓过的地方有遗落的麦穗,那些麦穗全都跳进了我们的小筐里。

路旁打碗碗花,列队欢迎,大嘴巴笑得灿烂。山谷里响起回音——粒粒皆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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