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椒子 ·吴焕忠·

山椒子  　　吴焕忠

　　上坡干活，于田沿儿崖头，偶尔会发现山椒子，一簇一簇，点缀在草丛间。每见之下，总是心里油然而生亲切爱怜。多半儿时候，往往按捺不住一种浅浅的冲动，想把它薅在手里，捋一捋那些紫红的柔长的丝须，闻一闻那种清清淡淡的辛辣味道，尤其是见到那种模样可人的山椒子，总觉得不薅在手里就可惜了似的。

　　在我十四五岁以前，贫穷的乡间，蚊帐，蚊香或者其它什么驱蚊的好东西，既少见也买不起，而闷热的夏夜蚊虫嗡嗡嘤嘤又是那样多，人被骚扰被啃咬睡不好觉还要赔上许多鲜血，乡亲就琢磨就地取材的法子，到野坡里找寻驱除蚊虫的不花钱的材料，山椒子是这其中最好的一种。

　　节令入了伏，就是蚊虫打家劫舍无法无天的时代。这时各家上学的小孩子刚好放暑假，于是无不受了大人的指令，必得把绝大部分的闲空时间满坡里去薅山椒子。

　　山椒子有朴质的俏模样，任谁也不会认错。碧绿的叶子细碎堪比冬瓜子，紫红的娇嫩的长长的丝须，象姑娘扎辫子的红纲子，它大概不喜欢落单，不爱独处，总是一丛一丛地聚堆儿，它的丝须就是爬行着的繁殖欲望，爬到哪儿，就把根扎在在哪儿，发新芽绽新叶安家落户，热闹闹长成一片过群居日子，而一穗一穗紫红的花，绒绒绽放如小鸡雏的脑袋，在微风中万头攒动。

　　薅山椒子有讲究。长在沙石冈上的山椒子，苗矮丝短，滋味寡淡，品质差，只好大把地掠，快薅少薅一点，做不得主料只好做衬料；那些长在肥土里的山椒子，苗高丝长，香浓味永，品质上乘，须捋一捋苗丝，拇指食指紧捏了它的根节，试探着整株薅出来。上好的整株山椒子都有一尺长，非常喜欢人，编上好的山椒子火绳就得有这样上好的主料。

　　薅回家的山椒子先须晾晒。太阳光鲜的日子，在自家的大门口扫出一块空地来，把山椒子均匀摊开，过两个时辰用长杆子挑着翻一翻，透透气，晒到均匀。更讲究一点的，就不嫌劳动腰腿，把山椒子搬运到自家晒粮食的场湾上去，或者不嫌麻烦，一点一点挂上石头院墙和木棍架子。

　　晾晒山椒子讲究火候。最好晾到八成干，图的是这样山椒子的韧性儿好，次之干透了再给夜露打湿也行。有那些心急不讲究或者事儿不对付没法儿讲究的，还鲜湿着的山椒子就五不管六不顾地用起来，或者山椒子已经干过火只好往上面洒一点清水，折腾来折腾去，竟把山椒子弄霉烂了——霉烂山椒子拧出来的火绳叶黑丝黑，筋骨全无，不仅烧起来浓烟滚滚呛死人，而且半夜三更死火又点火点火又死火地折腾人。

　　编火绳也须有些技术。黄昏或者早上编火绳，一般都有各家的妇女老人亲自出马。老人妇女在这头蹲着或者竟坐着续绳，那头是小孩子拧绳——编火绳是两个人搭帮儿的活儿。这头续的讲究匀整，手劲恰好，长料短料捏凑得巧，高手竟还能把假料续进去而了无痕迹，编出的火绳粗细称心，松紧合宜，光溜不毛刺；拧绳的那头，讲究配合，讲究用力的节奏，尤其懂得什么时节甩绳，把拧劲儿及时均匀地传遍到续绳的那头，然而小孩子往往贪心跟伙伴说话，或者竟还挂心某种游戏，三心二意，时时挨到恨声提醒甚至喝斥是经常的事情。火绳是三股成型的，单股拧到六七米长后，停止续绳，固定在什么东西上，或者竟再指使一个小孩子拽住，续绳的大人就估量了长短，找好点，叫拧绳的小孩子折过来折过去把三股拧合起来，一根火绳就成型了。编成了还要人各一头，拿捏着劲儿拽一拽，让火绳更匀整舒展好看。

　　火绳编出来了但还没完，要先盘起来，象蛇盘身子那样。一盘一盘晾晒到干透，干透了的绳盘摞起来，几个一摞随意，用麻绳上一个十字捆，搁到屋里透风角落备用。如果遇上阴雨连绵，还要长记性等天放晴拿出来晾晒。

　　火绳虽说是自己从野坡里淘换来的，但也毕竟是好东西，乡亲用起来并不大手大脚。夏夜里大人小孩都要在外面聚堆儿纳凉，直到夜深，孩子玩够闹够了打起盹来，大人就先回家在炕前点燃山椒子火绳。青烟袅袅，辛辣滋味弥漫，饥肠辘辘的蚊子终究抵不住这烟熏味攻，百般不情愿地逃走。大人听听蚊声没了，这才回来背上闭着眼睛半睡着的孩子。天刚透亮，大人们总是早醒来，先下炕熄了火绳再上炕眯上一会儿。

　　火绳燃烧起来的烟是轻薄的，滋味是淡淡的，火气又是不紧不慢的。烟熏蚊子的材料有好多种，山椒子不温不火的脾气是这里最好的。然而过日子的人家却也常常不舍得用，有的只把编火绳剩余的剩叶断枝放到泥盆子里烧一烧，或者掺杂些艾草之类的，有的竟拿麦糠烧起来，浓烟满屋，呛蚊子也呛人。这样的人家大都勤俭之极，宁肯人受罪，也要把省下来的火绳挑到集上卖钱，两毛左右一根，卖给那些在乡下住的公家人，或者少有山椒子的村庄人家，勤快的小孩子，一个暑假可以为家里添补二三十块钱的收入。

　　很是奇怪：今天的乡亲不再薅山椒子编山椒子火绳了，想来山椒子不再受小孩子的野蛮抢掠该自由自在地生长了吧，然而现实是它虽不曾绝迹，却是越来越少得可怜，且长得萎缩怯懦，完全没有以往的那种勃勃生气。我有时候会想，莫不是上天在冥冥中眷顾着善良的人们，特意安排下这种植物生长的盛衰以应人事的难易？当然上天也给人安排了一个聪明的大脑一颗多情的心，使他能思索和表示感恩之情。

　　山椒子火绳的味道成了我童年的味道，成了山村贫穷的味道，成了远去岁月的味道。真是有意思，这味道却是不需要通过舌尖的：我每看见山椒子，鼻子里就生出山椒子火绳的淡淡的辛辣，心里就是袅袅不去的家乡和童年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