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是在下午三点钟开始的。

一天中太阳近乎完全舒展,摊开,发出滋滋的声响,继而慢慢走向成熟颓靡的时候。让不在午睡中的人由衷地感到由困倦引发的烦躁。

白站在手术室外,同样感到困倦,但他的困倦混合着兴奋,让他忍不住地手脚发冷,坐立不安,连一个哈欠也打不出来,尽管他十分困倦。因往常这正是他习惯午睡的时间。

习惯有时是很细微的,然而又很重要。尤其伴侣之间,如果习惯能够相同,能够适应,那是美妙的事,能减少多少麻烦。白习惯午睡,是从中学起就养成的习惯,安也是。

这不是安第一次经历手术,但白在心里祈祷着,这是安最后一次手术。因为各种无法衡量的损耗,白试图在等待的时间里细数,又觉得这是过分刻意的,因为像今天这样的等待在过去几年中似也成了习惯,就像安熟练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吸入麻醉剂,就像等待一场与爱人相拥的午睡。

习惯到白也不必再说“好好睡一觉,一会儿见”这样的话。虽然他的确是这么想的,这手术,困难也好,轻松也罢,可是在该午睡的时分能睡上一觉总是不坏的。

“我可真想替你睡一觉。” 白想打哈欠了,可他突然又想到一次安告诉他手术室是很冷的,一点也不好睡,这个哈欠便终究没能打出来。

“很冷吗?都全部麻醉了还能感觉到寒冷吗?”白很真诚地问过安,他那种仿佛对任何细枝末节都要寻根究底的神情让安觉得新奇,安想:“白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奇?”

是在自己生病后吗?俗话道久病成医,白作为患者家属,不能说俨然半个医生,说是完全一个勤恳好学又战战兢兢的苦学生却一点儿也不为过,那样谦卑又容易轻信和满足,将教授(医生)视为绝对的权威,一点积极的反馈便像是对他专业道路最大的鼓励和肯定了。

安想起自己读书时最不齿这样的同学,或许是看不惯他们汲汲营营的样子。可当他渐渐发现,又或是猛然觉察,当白在他身边忙前忙后,贴身照顾的时候,原来白变得很像他曾经不齿的那种人,而白在他眼中竟变得更可爱了。

心安理得地享受白的“服务”,这是安渐渐学到的,因为他满意白便也快乐了,满意、快乐便等于轻松。在病中轻松是很难的。

白最终还是决定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来,尽管他并不累,而是考虑到实际的原因,即医生说这手术时间预计不短,“等待的时间会有些长。”“有多长呢?” 白追问道。“大概睡一晚,6-8小时那么长吧。”

只是睡一晚而已,也没有很长,白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很好,等安手术结束麻醉醒来,还是晚上,刚好再睡一觉,他也顺便去睡,或许还能一起醒来,已是新一天,不必倒时差,真是太好了。

白拧开手中的矿泉水瓶喝了几口,虽然他并不渴。因为安术前不能吃东西,他也跟着没什么胃口,“不是紧张你,真的不饿。”到了饭点儿,安寻常地问一句,他便寻常回答,安了然地让他多少随便吃点什么,便也不再说。

两人各自专心划手机。安四平八稳地在病床上靠坐着,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缓缓划过屏幕;白四仰八叉地在陪护小床上躺着,一抬眼就看到一张云淡风轻的侧脸,他不得不承认某些人,即使在相识的年份已经快要接近二分之一的生命,从里到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依然有着一种诡异的吸引力:近乎漠然,又实在美丽。

白一想到安那张面无表情,却又无处不在向自己吐露着毒蛇的信子的脸,想要打哈欠的欲望又一次被生生扼制,但是打了个嗝,他感到刚喝下去的凉水在胃里变成了一团又硬又凉的气体一劲儿向上蹿,打出嗝后,刚才一阵喝多了水想吐的感觉缓和了不少。

白后知后觉地胃疼,但多少是因为他精神亢奋,在一个原本需要宁静的睡眠的午后;多少还是因为,他饿了,等待时总是容易饿。等待本身总被各种无端的感受,奇怪的需求打断,分散,然后从等待本身漫逸出来。

不像睡眠,完整的睡眠,值得歌颂的睡眠,好的睡眠:一觉黑甜,或者至多再添几个醒来就会忘记的梦。会有人不爱睡眠吗?白心道。

有的时候,(这话只能自语),他可真羡慕安,在本该最是忙碌的人生阶段,阴差阳错,安知非福地多了许多睡眠的时间,美其名曰休养,其实根本无所事事睡了吃,吃了睡嘛!

即便有时不能尽兴地吃,但大多数时候,睡眠永远是被欣然应允,支持鼓励,理所应当的。“睡不着也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吧!”“还剩最后一瓶要挂,先睡一觉吧!” “终于检查完了,快去睡一觉吧!” “宝贝醒醒,晚上再睡,再睡下去晚上该睡不着了!” “明天手术,今天要早早睡!”

诸如这类的话,不晓得说了多少次。有时一天都要说好几次,白想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念念叨叨的人,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安一定也发现了吧,他会不会觉得烦啊?

念念叨叨的,像唐僧。“小话痨”,安从前好像就这么说过自己,那是多久的从前了?白禁不住回溯,记忆一下子翻越十几年。初恋的时候,和安还都是学生的时候。

那时候,等待意味着什么呢?在最风风火火的年纪,和最喜欢的人,永远只有多一秒都等不及的兴奋与刺激,6-8小时能做太多事,又好像什么也做不成,没说几句话就过去了。

下次相见是何年?于是等待就变成世界上最讨厌的事,不是没为等待掉过眼泪的,两个成年人,屡屡在车站分别时红眼睛,“生离死别” ,想到的就是这样锋利的形容。

而今反倒罕有了。白回过神来,是做清洁的工人拿吸尘器吸过他脚下,双脚悬空的几秒间,回忆便中断了,天光水影一般。

同时他看到自己鞋尖一块显眼的灰迹,不知什么时候弄上的,应该就是这两天在医院跑来跑去蹭上的,或者是安那家伙踩的。

“干嘛走路总挤我啊,” 在无数次快要趋向墙角之后,白忍不住笑怪,可还是任安扯住袖子,准确地说是牢牢地抱住胳膊,从做检查到去厕所,无所不用其“挤”。

真讨厌啊,可看他一副西子捧心的样子,恨不得脑袋也挂在自己颈间时不时蹭着,完全不理是在室内室外,白就觉得心情挺复杂。

“你怎么一点儿不害羞呢?”他装作推一下他轻飘飘的背,实际上更像是温柔地摸了摸,比那种最瘦弱的芒果核还要嶙峋的背,他一下子就心疼了,在听完安的调侃:“怎么,你害羞了?”的几分钟内,他都在为那一晃嶙峋脊背的触感而难过,而没办法及时准确地反驳安,让他又占了上风。

抽血的窗口排了很长的队,他们停下来,白张望的时候,安就搭着他的肩,靠着他玩他的耳朵。“我们去推个轮椅来吧?”白扭过头在他耳边轻轻道,然后静静翻了个白眼:“我好歇一歇,你一直这么挂着,我腰可要废了”

安把搭着的两条细胳膊一下子从他身上放下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然后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哎呦!” 白至今还记得自己的哀嚎是如何响彻在人群里,原来这个实打实的黑印子是那时踩上的,怎么忘了呢,一定是因为被踩一脚后,他又屁颠屁颠给祖宗推轮椅去了。

白坐在手术室外不可遏制地无端傻笑,笑过后环顾四周,还好没有人,刚才吸尘的工人已经拐到前面的厕所,不然他会给人当成疯子吗?是等待让人变得疯狂吗?

他终于做了手术开始以来的第一件正经事:看时间,竟只堪堪过了一个小时,怕不是真的疯了,白拍扁那个早已喝空了的瓶子,把上面的塑料包装纸也暴力地揭下来团成扭曲的形状,弄出一点吱呀呀的声响,这让他舒服多了,同时也冷静下来,亟待去放水。

他为什么总在关键的时候要去放水呢?“出门永远要陪你找厕所,你真是,”安跟在他身后,优哉游哉看他受制于膀胱的样子,觉得好笑多于无奈。白那种莫名其妙的紧张综合征,以至于找厕所成了他出门仪式的一部分,在相处了十几年之后,安终于接受那的确只是他的习惯,而非生理的什么隐疾。

“到底谁才像个病人啊,”有一次安这么说,白竟瞪他,白生了一对微微下垂的笑眼,但是瞪起人来竟颇有几分凶狠的样子,安怀疑自己说错话了,就听白道:“谁是病人?我们家哪有病人?”

小孩子找不到厕所闹脾气,要么就是困了。安只会这么理解白,他是不会在白身上浪费他作为一个搞文艺的青年多一分的想象力。可他竟也不敢扮作看风景,只好低头看脚下,显得颇为委屈的。

白是没有办法抵抗他这样的,安看着白的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腿也越来越短,几乎忍不住笑出来,然后就被白堪称猛烈地箍进怀里,两人简直要以头抢头的惨烈,一场大战在即,只听他道:

“不是病人,什么病人,不是病人,” 屁孩的执拗到了深处,竟是那般的无力和委屈。不必战已然缴械投降了。好了好了,乖乖,宝贝,祖宗也一并叫上,安心道,惨了,一时半刻是哄不好了,不如一起抱头痛哭吧,在街上又像什么样子,于是一起抽抽噎噎地,两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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