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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 年
今天是10月20日星期四,算起来我已回到长春两个月了。离开八年,这座城市依然那么贫瘠与破败,现在甚至还多了一丝萧条。不过却适合我,可以说适合极了。没有人会嫌弃故乡,除非他瞧不起自己。
晚间,天气很冷。我照常去超市购买下一周的必需品,这家超市的商品很全,有我最喜欢喝的威士忌,在入口处左右还展出了两台家用轿车,一辆黑色,一辆白色。结账队列中的年轻人很少,几乎没有,老年人居多,他们大多行动缓慢、笨拙,有些还要依靠工具,付款的方式也非常传统,剩下的便是同我年龄相当的和一些孩子,小孩子总是一副又跑又跳、大喊大叫、横冲直撞的样子。我讨厌孩子,他们的叫声就像早上的闹钟。
一切都好似慢了下来……
“杨贤一。”
恍惚间,我听到后方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看去,并未发现什么。一定又是幻听,这毛病跟了我几年了。况且对于一个消失了八年的人,不会有人记得,长春还没有这么小,我想。我住的地方离市中心很远,不堵车的时候,大概需要半个多钟头。
“杨贤一!”
当我把面包、速溶咖啡、洗发水等物装进塑料袋时,才确定真的有人在叫我。
“真的是你啊。”
一位中等身材,穿着黑色大衣,扎着马尾辫,脸部圆润泛红的妇女,操着一口地道的东北话站在我的面前。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她用那双眼角有些细纹的眼睛打量着我。
“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短短数秒,我努力回想起过往人生中的点滴,数不清的异性从我脑海中闪过,有些面孔和名字已经完全对不上了。更苦恼的是,她的样子我毫无印象。她就是一个陌生人。
“对不起,我真的不认识你。”
“你大学修的电气工程吧?”
“是。”
“还记得美佳吗?”
“美佳?”依然是陌生的名字,但又觉得有些熟悉。
“林美佳。”
我摇了摇头。
“艺术社团?”
“……”
“露营派对?”
“……”
“想起来了。你是社团的成员,是管理学院的。”
我明白如果再不做出知道的样子,这样的问话会无休无止。
“不对。我是她的大学室友,她最好的朋友,”她说,“我是艺术学院的。”
我顿觉尴尬。
“真是抱歉,”我说,“我,我这几年的脑子很差。”
“你真的一点没有印象了吗?我那时留着蓝色的短发。”她说,“我们一起参加过许多活动。”
“是你啊。你变得我认不出来。”我说,“真是太巧了。”
她又开始上下打量我。
“看来帅哥也敌不过岁月嘛。”
“千万别这么说,我从不这样觉得。”
“男人看男人,男人看自己,和女人看男人是不一样的。”
“或许吧。”我微微一笑。
“你变得谦卑了,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她说,“姑且算是吧。”
“那时候我们正值青春,肯定是意气风发的。”我说。“可能单纯是为了证明存在吧。”
“去喝杯咖啡怎么样?”我示意她右手边就有一家小咖啡店。她点头答应。
店内的客人不多,我们坐在落地窗前,我听出了一首名叫《Take Me Home,Country Roads》的民谣。
“那时候你和美佳在谈恋爱吧?”
“是。我大学时期有谈恋爱。”
我握住咖啡杯,它很温热,咖啡的香气也很叫人舒缓,望着窗外,我的视线逐渐模糊。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时间回到我的学生时代。那一年北方的春天要漫长得多,从三月伊始,寒凉的风从早到晚吹了三个月之久。如此等到积雪融化殆尽,潺湲的河水溜走冰块,土地慢慢从积水变得泥泞继而干涸,夏季的温度与气息仍旧迟迟未到。五月底,几场连夜的纷纷大雨过后,天空湛蓝无比,大朵大朵的云像是裁剪下来的贴纸,洁白的令人心旷神怡。万物开始复苏,青草从腐烂的落叶中蹿出头来,远方的森林把山峦铺上一层淡绿。在客岁初秋南飞的鸟儿,成群结队地迁徙回来。目光所及,周遭的一切恍若百废待兴。
我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当时的风景。记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有些片段已遥不可及,有些又觉得近在咫尺。
放学后的我,不是窝在宿舍里看书、听乡村音乐和布鲁斯,就是去体育馆里打羽毛球,在周末的时候和好友一起饮酒,偶尔独自去郊外远足。若是实在无事可做,就闷在被子里睡上一整天。假期来临时,则跑去市中心的服装店里兼职,每天从狭窄的仓库里取出百八十件衣裤,熨烫平整后挂在衣架上。
以我花钱的速度,那份薪酬仅够维持生活,而且往往得不偿失,远不足我卖掉的时间与生命力,还有自尊。顾客们更是千奇百怪,有些要求极为不合理,服务行业似乎成了所有人宣泄情绪的出口,包括同行业者。诚然,一种力量传递的同时,本身也在消耗自己。好在同事间的氛围足够轻松,彼此年龄相差无几。九个店员加上一位店长,除我以外全是女性。店长个子不高,她的模样我已然忘得干净,只记得她曾对我照顾有加,但这种照顾总令我觉得存在某种条件。
2018年8月,我曾因工作回来过一段日子。一个燥热的下午,太阳明晃晃地高悬于头顶,地面快把皮鞋底烫化了一般,街上的人屈指可数。在同一位畅销书作家会谈过后,我驾车路过那家服装店。店内的音响播放着约翰·丹佛的《Leaving On A Jet Plane》,那里的装修与陈列几乎没有变化,我环顾四周,全是陌生的面孔,已经没人记得我了。我立足良久,恍然觉察到,曾经的自己是学生,是廉价的劳动力,同样又是自由的一无所有的人。对于二十几岁且拥有学生身份的我来说,无论是何等的经历,幸福也好,糟糕也罢,都不过是一段有恃无恐且相当平凡的岁月。
那时的我可以往返骑行三十几公里,再爬一座山,打网络游戏二十几个小时,冲过凉后接着酣战,心情大好的时候喝上半打冰啤酒仍然神志清醒,也可以和酒吧认识的女孩儿狂欢一整个夜晚,三天读完一部百万字数的长篇小说。
往昔的记忆固然停格在那里一成不变,只是回味起来越发长久,那些真切的感受正随着时间的一维性慢慢消失,如同一张使用过的车票淡成白纸。
公路旁的花香仿佛还萦绕在我的鼻尖,山间清爽而簌簌的风声不断在耳畔回响,少女躯体的柔软触感依旧停留在我的手心,露营派对上篝火的炙热还有坐在火堆旁谈天说地的人们,有人喝罐装啤酒,有人喝橘子汽水。艺术社团的同学拿出吉他,星夜下的众人随着吉他弹奏的民谣而附声歌唱:
“……让我在看你一遍从南到北……”
“……像是被五环路蒙住的双眼……”
“……”
“……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
“……代替梦想的也只能是勉为其难……”
野草在晚风中轻轻地摇曳,山坡下的村庄已不见任何灯火,白墙红瓦的农舍消失了,蜿蜒曲折的沥青马路消失了,旗杆消失了,连旗帜都湮没于黑暗中。属于人的所有,都陷入了山谷。纵然那山谷在白昼看起来毫无凶险可言,像头慵懒的高龄狮子一样,尽情享受着日光的照耀,把牙齿隐藏在耷拉的脸皮下,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嗅觉和听觉也退化得厉害。
夜更深了,山都消失了。篝火被人拿啤酒浇灭,辽阔的黑暗中传来夏虫的悲鸣,犹如自然的安魂曲,大地母亲睡着了,拥抱着她所有的儿女睡得深沉。
想到这里,我才想起当时坐在我怀中的那个叫美佳的女孩儿。还有那些我们共同说过的甜蜜情话。
“嗳,顶到我了。”
“皮带扣子吧。”
“才不是。”
“一跳一跳,热乎乎哒。”
“哪有的事。”
“你说谎,你占我便宜——”
她用冰凉的小手蒙住我的眼睛,单手解开衬衫的纽扣,低头送上她的嘴唇,浓密的秀发滑落在我的腹肌上。银河真美丽!
“贤一。你会离开我吗?”
我也曾说过,会同她永远在一起……
“时候不早了,该回去做晚饭了。”她说,“杨贤一。”
她的提醒使我回过神来,我看向她。
“她还好吗?”我问,“该结婚了吧。”
“你不知道吗?”
“什么?”
“她去世了,”她说,“空难。”
“噢,”我说,“是么,”
我佯装镇定,突然发现自己忘记了买酒。交谈就此结束,我们交换了彼此的联系方式,并说希望以后可以同从前的朋友见一见。我和她在入口处道别,接着转身再次走进超市。
然而,偌大的超市里,我却怎么也找不到摆酒的货架。
原创作者:杨贤一
2022年10月20日
短篇小说 于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