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Преступлениеи наказание

● 简介

《罪与罚》系19世纪俄国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之一。小说描写一心想成为拿破仑式的人物、认定自己是个超人的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受无政府主义思想毒害,为生活所迫,杀死放高利贷的房东老太婆和她的无辜的妹妹,制造了一起震惊全俄的凶杀案。经历了一场内心痛苦的忏悔后,他最终在基督教徒索尼雅姑娘的规劝下,投案自首,被判流放西伯利亚。作品着重表现主人公行凶后良心受到谴责,内心深感孤独、恐惧的精神状态,刻画他犯罪前后的心理变化。小说一方面描绘了俄国下层人民的悲惨生活,揭露贵族社会的罪恶;一方面也宣扬逆来顺受,从宗教中求解脱的思想。

第一章

他不必走很多路;他甚至知道,从他的房子大门口到那儿有多少步路:总共七百三十步。有一次,他在胡思乱想中,竟把这段路一步一步地数了一遍。当时,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些幻想有变为现实的可能,只是这些幻想中那个荒唐的但却富于魅力的大胆行为打动了他的心。现在隔了一个月,他开始有新的看法,尽管他独个儿自言自语着,嘲笑自己的无能和缺乏决心;但他不知怎的甚至已经不由得习惯于把这个“荒唐”的幻想当作自己的一个计划,虽然他还是缺乏自信。现在他甚至要去试试这个计划,他越往前走,心里越发慌。


这是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婆,约莫有六十来岁,一对小眼睛目光尖利而又凶恶,鼻子又尖又小,头上没有包头巾。那淡黄色的、有点儿斑白的头发用发油搽得油光光的。她那如母鸡的脚一般细长的脖子上绕着一条破旧的法兰绒围巾;虽然天气炎热,那件穿坏了的、发黄的毛皮短披肩还在她肩上晃动。老太婆不停地咳嗽、呼哧。大概这个青年用异样的目光瞥过她一眼,因为那怀疑的目光突然又像刚才一样在她的眼里闪了一下。

【思考:这是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和老太婆的第一次见面。拉斯柯尔尼科夫正蓄谋想杀死这个贪婪的老太婆,但是犹疑胆怯的犯罪心理一步步牵累着这个年轻人,陀氏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心理描写可谓是步步惊心。】


“假如没有别的人可找,假如没有别的路可走!要知道,得让每个人有条路可走啊,因为往往有这样的时候,你一定得有条路可走!”

【思考:陀氏笔下的底层劳动人物都有着悲惨的命运。即使前方无路可走,也要往前走,那不是跳下悬崖吗?今天读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和马尔美拉陀夫在小酒馆中的会谈。那肮脏、粗鄙、露骨的话语,勾勒出了人性最丑恶的一面,也让我对这些深深沉溺于罪恶中的人,有了一种同情。】


而且要了解一个人,你得仔细地、慢慢地来进行,才不致犯错误和抱成见,要不然,以后要改正错误和消除成见就困难了。


“把她杀死,拿走她的钱,为的是往后利用她的钱来为全人类服务,为大众谋福利。你觉得怎样,一桩轻微的罪行不是办成了几千件好事吗?牺牲一条性命,就可以使几千条性命免于疾病和离散。死一个人,活百条命——这就是算学!从大众利益的观点看来,这个害肺病的、愚蠢而凶恶的老太婆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像只虱子或蟑螂罢了,而且比它们还不如,因为这个老太婆是害人精。她害别人的性命:前两天,她狠命地咬丽扎韦塔的指头,差点儿咬断了!”

【思考:景王和管氏大辩论中有一段“杀一人以利天下,可以吗?”管氏说:“不可以。杀人的应当是法律,不应肆意剥夺任何无辜之人的生命。”就算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他也是人,我们不应该肆意剥夺他人的生命。在管仲看来,一个人的无辜和千万人的无辜是同等的。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是否杀戮无辜,而在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制度?管氏回答道:“是谁要害这一万人,就惩治谁。如果是另外一个人,就招募勇士除掉他;如果是一个团体,就令执法机关敲掉它;如果是天灾,便去抗灾;如果是人祸,便去问责;如果是制度,便去改革。”】


可是到了最后关头,他简直不相信自己了,并且固执地、盲目地从各方面寻找反驳的理由,琢磨这些理由,仿佛有人强迫他去干那件事。最后一天到来得这么突然,一切都一下子就决定了。这最后一天对他起了几乎是机械的作用:仿佛有人拉住了他的手,无法抗拒地、盲从地,用超自然的力量,不容反对地把他拉走了。仿佛他的衣服的一角被车轮轧住了,连人带衣都被拖进车子底下去了。

【思考:拉斯柯尔尼科夫内心矛盾的煎熬,他到底是出于什么念头去杀人,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或许这只是一种尝试,一种试探——用所谓的“正义”的力量去战胜邪恶。】


再不能错失时机啦。他把斧头拿了出来,用双手高高举起,几乎不由己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几乎机械地用斧背向她的头上直砍下去。他似乎没有力气了。可是他拿斧头一砍下去,他的力气就来了。

老太婆和往常一样没有扎头巾。她那带几根银丝的、稀疏的、浅色的头发照常用发油搽得油光光的,编成了一条鼠尾似的辫子,并用一把破牛角梳子盘成了一个发髻。这把梳子突出在后脑勺上。因为她个子矮,斧头恰好砍在她的头顶上。她惨叫一声,但声音很微弱,突然往地板上沉下去了,虽然她还是赶紧举起双手去抱住头。“押品”还拿在一只手里。于是他使出浑身力气又用斧背在她头顶上猛击了一两下。血如泉涌,像从打翻了的玻璃杯里倒出来一样,她仰面倒下了。他倒退一步,让她倒下,并立刻弯下腰去看她的脸;她已经呜呼哀哉。两眼突出,仿佛要跳出来似的,而脑门和脸都皱起来,抽搐得变了样。

【思考:本文最精彩的段落之一,其生动之极就像是自己亲手杀人一样。不知道陀氏是不是看过这样的场面,能将杀人刀场景写得如此生动。】

第二章

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可克制的情感几乎越来越强烈地时刻控制着他:这是他对所遇到的一切人和周围的一切事物所发生的反感,一种无限的、几乎是生理上的、顽强的、愤怒的、憎恨的反感。他觉得,他所遇到的一切人都是可恶的——他们的脸、他们的举止和他们的行动都是叫人讨厌的。如果有人跟他谈起话来,他当真会啐他的脸,或者咬他一口……

【思考:内心的孤独与苦闷,杀人后的惶恐与矛盾,就好像是画家笔下的《呐喊》一样,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无助的狰狞面目,对世界所有人都冷漠和愤世嫉俗,这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目前的心理状态。】


他把这个二十戈比的银币紧紧地握在手里,走了十来步路,脸转向涅瓦河,朝皇宫望去。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河水几乎是浅蓝色的,在涅瓦河里,这是很少见的。大教堂的圆顶光彩夺目,不论从哪里看这个圆顶,都没有像站在这儿离钟楼二十来步路的桥上看得清楚;透过洁净的空气,连它的每种装饰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挨了鞭子的疼痛消失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也把挨了鞭子的事忘了;一个不安的、模模糊糊的念头现在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灵。他站着,久久地、目光定定地望着远方;这个地方他特别熟悉。从前到大学里去上课的时候,他常常——多半是在回家的时候——也许有过百来次,在这个地方停下来,凝眸看这片确实很壮丽的景色,而且每次几乎都有一种模模糊糊的、不可解释的印象使他惊讶。这片壮丽的景色常常在他心里引起一种无法解释的凄凉感。在他看来,这个华丽的画面是静寂的、毫无生气的……由此产生的令人难受的和谜一般的印象每次都使他感到纳罕,因为对未来缺乏自信心,他现在便不去解释它了。现在他忽然清楚地想起了自己以前的那些疑问和那些困惑莫解的事。他觉得,他现在不是偶然地想起那些疑问和那些困惑莫解的事。单是这一点就使他感到奇怪而且不可思议:他竟然和从前一样又站立在那个地方!仿佛当真以为他现在能够思考那些问题了,并且又和从前一样,对还在不久前发生过兴趣的那些旧论题和那些情景又感兴趣了……他甚至觉得这几乎是令人可笑的,同时他的胸口却被压抑得发痛了。现在他觉得,一切往事、以前的各种想法、以前的各种问题、以前的各种论题、以前的各种印象和那片景色,还有他本人和一切的一切……在下边的一个深渊里,在脚底下约略可见的地方隐没了。他觉得,他似乎腾空而起飞往什么地方去了,而一切东西都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他不知不觉地做了个手势,蓦地感觉到被紧紧地捏在拳头里的那个二十戈比的银币。他摊开手,凝视了一下这个银币,手一挥,就把这个银币扔入了水里;接着他掉转身子走回家去了。他觉得,这当儿他仿佛拿了一把剪刀,把自己跟一切人和一切往事截然剪断了。

【思考:在做完那件事之后,拉斯柯尔尼科夫和面对同一个场景,感到十分惊讶,但也有着说不出的对未来的迷茫。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在某个闪光处连到了一起。但刚一想到杀人的事情,仿佛这一切又和过去截断了。】


一个正直而富于感情的人总是诚实坦率的,但精明的人却把你的话记在心里,然后把你吃掉。


问题不在于他们撒谎,撒谎总是可以原谅的。撒谎算不上坏事,因为这会使人去弄明白真相的。不,令人可恨的是,他们撒了谎,而且还相信自己的谎言。


拉斯柯尔尼科夫边想边往前走去。“我在哪里读到过:有一个人被判了死刑,一小时后就要执行,他这样说或想道:如果他必须在高耸的峭壁上或在一块只容两脚站立的弹丸之地过活——而周围是一个深渊,一片汪洋;永远是漆黑一片;永远是孤独无依;永远是狂风暴雨;——他还是愿意在这块一俄尺宽的地方站一辈子,站一千年,永久地站着——即使这样过活也还是比马上死好!只要能活着、活着、活着!不管怎样活,只要能活着!……这话一点不错!天哪,这话一点不错!人是卑鄙的!因此管他们叫卑鄙东西的那个人也是卑鄙的。”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

【思考:即使活着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也会比死去更有价值。此时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活在良心受到审判的罪恶里,仿佛是悬崖峭壁上一块摇摇欲坠的危石——即使将要坠落到最深处的黑暗的深渊里,也要苟且地活下去。】


“您疯啦,”不知为什么扎苗托夫几乎也悄声说,并且不知为什么突然从拉斯柯尔尼科夫身边稍微让开。后者双目炯炯发光,脸色煞白,上嘴唇抖动着、抽搐着。他竭力挨近扎苗托夫,两片嘴唇翕动起来,但一句话也不说;这样过了半分钟光景;他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控制不住了。一句可怕的话,像那时候门钩一样,在他的嘴上跳动起来:马上就要脱口而出;话就要脱口而出,就要冲出来了!

“如果老太婆和丽扎韦塔是我杀死的,那又怎么样呢?”他突然说,接着醒悟到他在说些什么。

【思考:拉斯柯尔尼科夫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这是一种对警官扎苗托夫的挑衅?抑或是内心冲动恐惧下的无声告白?也许只有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知道。】


他从酒店里走出去了,一种奇怪的歇斯底里的感觉使他浑身哆嗦起来,在这种感觉里也带有几分难以抑制的快乐,——可是他脸色阴郁,非常疲劳。他仿佛发过病似的扭歪了脸。他的倦意很快地增强起来。他受过刺激后,现在精力突然旺盛起来,这是由从未有过的刺激和从未有过的愤怒所引起的,但随着心情逐渐平静,他的精力又很快地衰退了。

【思考:拉斯柯尔尼科夫对扎苗托夫的一番承认使他如释重负,他迫切地想要挑衅对方——仿佛这是一种犯罪后的快感,但也充满了对罪行的恐惧的矛盾心理。】


“是呀,我沾上了血……我浑身都是血迹!”他神态异样地说,接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就下楼去了。

他悄悄地、不慌不忙地走下楼去,他身子发烧,可他却毫不觉得;现在他心里充满一种从未有过的、突然涌现的具有一股充沛强大的生命力的广大无边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和一个被判处死刑、突然获得出乎意外的赦免的囚犯的感觉相似。

【思考: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路上刚好碰到了被马踩踏受伤的马尔美拉陀夫,他好心地送他回家,又给了他们一家人20戈比作为丧葬费。一种来自人性的正义感的光辉,掩盖了他之前的罪行——即使浑身沾满血迹,内心依然善良。】


“此刻我衰弱无力,可是……我觉得病已经霍然痊愈了。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就知道病会好的……力量,力量是需要的:没有力量,你什么也得不到;而力量要靠力量来获得的,但是他们就是不懂得这个道理。”他自豪而且自信地补充说,勉强拖着脚步走下桥去。自豪感和自信心在他心里每分钟都在增强;他会立刻变成一个和以前不同的人。然而,究竟是什么事使他发生这样的变化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好比抓住了一根稻草,忽然觉得,他能活下去,他还活着,他的生命没有跟老太婆一同死去。也许他的结论下得过于仓促,但他没有想到这一点。

第三章

发表自己的不正确的意见——要比转述别人的一个真理更有意义;在第一种情况下,你才是一个人;而在第二种情况下,你不过是只鹦鹉!真理不会避开你,但生命可以被扼死。


在谈话中间,拉斯柯尔尼科夫凝神地细瞧着她。她的面孔消瘦,十分消瘦,脸色苍白,长得不很端正,有点儿尖削,小鼻子和下颏都是尖尖的。她算不上漂亮,但是那对浅蓝色的眼睛却是那么明亮,当它们闪闪发亮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温柔、天真,你就会身不由己地被她吸引住。除此以外,她的脸儿,而且她的整个模样儿都表现出一个性格特点:她虽然有十八岁,但是她的模样儿差不多还像个小姑娘,看起来比她的年纪轻得多,差不多完全像个小孩儿。这点有时甚至也可笑地表现在她的某些动作上。

【思考:这是索尼雅的第一次神态描写,也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第一次仔细地观察索尼雅。索尼雅单纯天真的性格令人动容,两个同样是“被侮辱的人”同命相惜。】


上帝让死者安息,但生者必须活下去!


人按照天性法则,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低级的人(平凡的人),也就是,可以说,他们是一种仅为繁殖同类的材料;而另一类则是这样的一种人,就是说,具有天禀和才华的人,在当时的社会里能发表新的见解。当然,这样划分是可以分得无限地细的,但是这两类人的区别是相当显著的:第一类人就是一种材料,他们大抵都是天生保守、循规蹈矩、活着必须服从而且乐意听命于人。在我看来,他们有服从的义务,因为这是他们的使命,而他们也认为,这根本不是什么有损尊严的事。第二类人呢,他们都犯法,都是破坏者,或者想要破坏,根据他们的能量来说。这些人的犯罪当然是相对的,而且有很大的差别;在各种不同的声明中,他们绝大多数都要求为着美好的未来而破坏现状。但是为着实现自己的理想,他甚至有必要踏过尸体和血泊,依我看,他也能忍心去踏过血泊——但这要看理想的性质和理想的规模,——您得注意这点。


人的出生规则,这些等级和分类的规则,必须根据自然法则真实而准确地加以确定。当然这个法则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相信,这个法则是客观存在的,以后能够为大家所知晓。芸芸众生,人类中的普通材料,生存在世界上只是为着经过某种努力,通过某种直到现在还是神秘莫测的过程,经过某个种族和血统的交配,而终于生出了多少具有独立自主精神的人,甚至一千人中只有一个。

【思考:这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向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所发表的一通见解。他认为,那些“不平凡的人”有“权利”昧着良心去逾越某些障碍——为了实现大家的理想,比如说拿破仑、梭罗、穆罕默德,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罪犯”。在社会中大多数的恩人和建立者都是可怕的刽子手——只是程度上的区别罢了。那些具有独立精神的人,能够为了实现全人类的理想而不顾一切地杀戮和残害百姓,而这一切似乎又被认为是合理的!】


有良心的人,如果他认识到犯了错误,就会感到痛苦的。这也是对他的惩罚——苦役以外的惩罚。

【思考:拉斯柯尔尼科夫即使犯了罪逍遥法外,他也会受到良心上的折磨——这是对他身体之外的精神上的惩罚。】


因为只有那些乡巴佬或者最缺乏经验的新手才会在受审时抵赖一切。稍有头脑或经验的人一定会尽可能地承认一切表面的和不可隐瞒的事实;只是他们会找些别的理由来解释这些事实,使这些事实具有独特的和意想不到的特点,因而这些事实就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给人以不同的印象。

【思考:拉斯柯尔尼科夫完全识破了波尔菲里的诡计。但即便如此,一个小小的细节都可能让他露出破绽,他内心还是遭受着非同寻常的煎熬和痛苦的。】


拉斯柯尔尼科夫挪着缓慢的、软弱无力的步子,两膝索索发抖,仿佛发冷似的折回去,跑上楼走进了自己的斗室。他摘下制帽放在桌上,就一动不动地在桌旁待了十来分钟,过后就乏力地病恹恹地在沙发榻上躺下了,两腿伸得笔直,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他合上了眼,就这样躺了半小时光景。

他什么也不想了。于是他心里浮起了一些念头,或者各种片断的思想,或者一些混乱而不连贯的印象——他还在童年时代在什么地方见过或只见过一面,但从来没有想起过的人们的脸;教堂的钟楼,一家小酒店的台球台,一个军官在打台球,地下室里的一家烟草铺的雪茄味儿,一家卖酒铺,一条后楼梯,漆黑一片,污水淋漓,蛋壳狼藉,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星期日的钟声……幻象不断地变换着,旋风般地旋转着。有些幻象他甚至很喜爱,不让它们消逝,可是它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心头总是感到压抑,但不是很强烈的。他有时甚至还感到高兴。那轻微的寒颤还没有消失,这差不多也使他有一种舒服感。

【思考:拉斯柯尔尼科夫突然被小市民说“你是凶手!”他回到自己的斗室之后,一切的幻想都在头脑里旋转着。刚开始,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他,但后来他感受到一种罪行被揭发的舒畅感。】


“老太婆算得了什么!”他紧张而激动地想。“老太婆,这也许是个错误,问题不在于这个老太婆!老太婆只是一种病……我想尽快地跨过……我杀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原则!我破坏了一个原则,但跨没有跨过去,还是停留在这一边……”

【思考:拉斯柯尔尼科夫为了挑战这样一个原则,为了证明自己有权利去杀人,为公众谋福利,去建立普遍的幸福。】

第四章

(卢仁)他那唯我独尊的态度发展到了极点,甚至认为这两个贫穷的、无力自卫的女人不能不听他的摆布。虚荣心和大可称做妄自尊大的自负态度助长他滋生了这个信念。从卑微的地位爬上来的彼得·彼得罗维奇近乎病态地习惯于自我陶醉,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看得很高,有时甚至对着镜子洋洋得意地顾影自怜。但是世界上他最喜爱和最重视的东西是靠劳动和使用各种手段赚得的钱:金钱能提高他的身价,使他挤入地位更高的人士之列。……他在心底深处陶醉地幻想着这样的一个年轻女子:淑贤、贫苦(一定要贫苦的)、年轻、貌美、门第高、有教养、胆小、吃过很多苦,在他面前显得十分卑微——一辈子把他当作恩人,崇拜他,服从他,钦佩他,在她心目中只有他一个人。

【思考:彼得·彼得罗维奇几近于变态的虚荣心,让他不断自我膨胀,幻想着自己能和杜尼雅一起结婚。卢仁背后狡猾的一面还是暴露了出来,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和杜尼雅表示和他从此决绝。】


走廊里黑沉沉的;他们站在灯旁。他们彼此默默地对看了一会儿。拉祖米兴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时刻。拉斯柯尔尼科夫那炯炯发亮的呆滞的目光仿佛每时每刻都一个劲儿地想要刺入他的心灵和意识。拉祖米兴蓦地怔了一下。在他们之间仿佛掠过一个奇怪的东西……一种什么思想,像是一个暗示,一闪即逝;双方突然也理会到一种可怕的、丑恶的东西……拉祖米兴脸色白得像死人一般。

【思考:拉斯柯尔尼科准备离开这个温暖的家庭,去面对他那最真实的痛苦和罪恶,人类的一切痛苦莫过于此。】


又过了五分钟。他还是默默地来回踱步,眼睛不朝她看。末了,他走到她跟前来了;双目炯炯发光。他两手抓住了她的肩膀,直瞅着她那满是泪痕的脸。他的目光冷酷、兴奋、锐利,他的两片嘴唇抖得很厉害……他忽然倏地跪下,伏在地板上吻她的脚。索尼雅吓得连忙避开他,像避开一个疯子一样。他看起来当真像个疯子……“我不是向你膜拜,我是向人类的一切痛苦膜拜。”他有点儿发狂地说着,向窗前走去。“你听着,”他补充说,一会儿又回到她跟前来了。“不久以前,我向一个欺负人的家伙说,他抵不上你的一个小指头……又说,我今天让我妹妹坐在你身旁,让她感到光荣。”

【思考:一个妓女,一个刽子手,两个人就这样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奇怪地见面了,他们的罪孽都是如此的深重!等待他们的将是灵魂的救赎。】


“摆在她面前有三条路,”他心里想:“投河,进疯人院,或者……或者,最后,腐化堕落,这会使她的头脑麻木,心变得冷酷的。”


“怎么办吗?粉碎必须粉碎的,干脆彻底,只有这么办:决心去受苦!怎么?你不懂吗?往后你会明白的……自由和权力,而主要是权力!统治一切发抖的畜生,统治整个蚂蚁窝!……这就是目的!你要记住这点!”

【思考:在这种现实情况下,该怎么办呢?除了祈祷基督,获得灵魂的救赎,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去斗争,通过自己的力量去获得自由和权利。】


“因此我坦白地说,我是个能力很差的人:可以说,我要使侦查的结果像数学般正确,我要得到像二乘二等于四一样的罪证!我要得到的是铁一般的、无可争辩的罪证!但是如果我不及时把他拘禁起来——虽然我相信,犯人就是他——我也许会得不到进一步揭发他的材料。为什么呢?因为可以说,我把他的地位确定了;可以说,心理上使他明确起来,让他自安自慰;他就会避开我,缩进壳里去:最后,他就会明白,他是个囚犯。……您见过飞蛾扑烛火吗?往后他就是这个样儿,永远逃不脱我,好比在蜡烛周围盘旋;自由对他将会失去吸引力,他将会陷入沉思,将会不知所措,将会把自己束缚起来,好比堕入了蜘蛛网一样,将会忧闷而死!……不仅如此:他将会供给我数学般正确的、像二乘二等于四一样的证据。只要我在这中间多给他一些时间……他将会在我周围盘旋,越绕越近,终于扑上来!他将会直飞到我嘴里,我把他一口吞下,这是多么令人高兴啊,嗨—嗨—嗨!您不相信吗?”

【思考: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想要通过狡猾的手段,来威逼利诱拉斯柯尔尼科夫承认自己的罪行,找出他的破绽,但他的计划失败了,拉斯柯尔尼科夫比他想象中要聪明许多。最终两人争锋相对的试探以一件异教徒自首的事情,意外地不欢而散。】

第五章

“不,现在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了!”她没有听到他的话,发狂似的大声说道,并且像歇斯底里发作一样,突然痛哭起来。


“不,决不!我任何时候都不离开你,任何地方都不离开你!”索尼雅大声叫道。“我跟着你走,跟随你到天涯海角!哎呀,天哪!……唉,我这个苦命人!……为什么,为什么我早不认识你!为什么你不早来?啊,天哪!”“现在我不是来了。”“现在!啊,现在怎么办呢!……咱们一块儿,一块儿!”她仿佛出神似地反复说,又拥抱他。“我同你一起去服苦役!”他仿佛突然怔了一下,在他的嘴角上勉强地浮现出和以前一样的、痛恨的和近乎傲慢的微笑

【思考:拉斯柯尔尼科夫在索尼雅面前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当了解到了事实的真相后,两人抱头痛哭。也只有灵犀之人,才能了解到彼此的痛苦罢。】


“现在我知道,谁智力强精神旺,谁就是他们的统治者。谁胆大妄为,谁就被认为是对的。谁对许多事情抱蔑视态度,谁就是立法者。谁比所有的人更胆大妄为,谁就比所有的人更正确!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将来也永远会如此!只有瞎子才看不清!”……“我这才领悟了,索尼雅,”他非常兴奋地接着说下去。“权力只给予敢于俯身去拾取的人。这只需要一个条件,仅仅一个条件:只要胆大妄为!于是我想出了一个念头,一辈子还是头一遭,在我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想出过这个念头!谁也没有想出过!我忽然看得像白昼一样清楚:过去从来没有一个人敢于,而现在也没有一个人敢于鄙视这一切荒谬的东西,敢于把这一切东西扔掉,让它们见鬼去吧!我……想显示这种魄力,所以我杀了……我只是想显示这种魄力,索尼雅,这就是全部原因!”“啊,别说啦,别说啦!”

索尼雅双手一拍,叫喊起来。“您离开了上帝,上帝惩罚了您,把您交给了魔鬼!……”


“难道我杀死了老太婆吗?我杀死的是我自己,不是老太婆!我就这样一下子毁了自己,永远毁了!……是魔鬼杀死这个老太婆的,不是我……”

【思考:杀了人,最痛苦的不是服苦役,而是背负一生的罪孽,受到良心的折磨。】


“怎么办!”她叫道,一边霍地站了起来,泪水一直没有干过的眼睛突然闪闪放光。“你站起来吧!(她抓住了他的肩头;他稍微欠起身子,几乎惊讶地望着她。)立刻就去,现在就走,站在十字街头,双膝跪下,先吻被你玷污的大地,然后向全世界、向四方磕头,对所有的人高声叫喊:‘我杀了人!’那么上帝又会使你获得新生。你去吗?去吗?”她问他,像发病似的浑身哆嗦,抓住了他的两手,捏得很紧,两眼炯炯发光,直瞅着他。

【思考:去受苦、去赎罪、去获得新生与自由。这是犯罪之后救赎的唯一做法。】

第六章

英国有一句俗语:一百只家兔决不能当作一匹马,同样,一百个疑点决不能构成一件证据。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我把您当作什么人呢?我认为您也是一个这样的人:哪怕挖出他的肠子,他还是站着不倒,含笑地望着刽子手——只要找到信仰或上帝。您找到,就能活下去。……也许上帝正是为某件事而保护着您。可您有一颗伟大的心,不必那么害怕。您害怕即将到来的伟大的赎罪吗?不,害怕是可耻的。您既然做到了这一步,那就得坚强起来。这是正义。您要干正义所要求的事。我知道,您不信上帝,可是,说实在的,生活会带您前进的。以后您会恢复自尊心的。现在您需要的只是空气、空气、空气!”

【思考:波尔菲里看穿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罪行,让他坦白自首,并认为这正是妥当的方式。不管有多么大的痛苦和罪孽,生活总是需要前进的嘛。】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有两条路:或者照准脑门打一枪,或者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


世界上没有比说真心话更困难的事了,但也没有比阿谀奉承更容易的事。说真心话时,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假音调,立刻就会发生不和谐,麻烦就会随之而来。如果是阿谀奉承,哪怕从头至尾所有音调都是虚假的,但还是令人高兴的,人听到了不会不高兴;虽然感到肉麻,但到底还是令人高兴的。

【思考:奉承的话谁都会说,但是坚守自己的原则却很少有人能做到。正所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有道之人不会花言巧语,而是专注于做事本身。】


现在世界上正在流血,从前也常常血流成河,他们杀人如麻,鲜血像香槟酒一样流淌,这些人因杀人如麻竟然在卡庇托林举行加冕,以后又被称做人类的恩人。你只要较为用心地观察一下,就能看清楚!我想为大众造福,往后做成百成千件好事来弥补这样一桩傻事,这甚至不是傻事,而只是一种笨拙的行为,因为这个主意根本不是像现在失败了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傻……(一切事情一旦遭到失败,看起来都是愚蠢的!)


胆怯在美学上是无能的初步征象!这我从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过,并比过去任何时候更不理解我的犯罪!我从来,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坚强、更充满自信!

【思考:拉斯柯尔尼科夫意识到自己作为卑微者的愚蠢和无能,他始终不相信自己的罪行——到底是什么错,才致使他走上了这条道路?】


在这一段时间里,特别是在最后几小时里;他心里这么强烈地感觉到束手无策的苦闷和惊慌不安,所以他紧紧地抓住了这个涌现出那纯洁的、从未有过的和丰满的感情的机会。这种感情像疾病发作一样,在他心里骤然涌现出来:像一星火花在心灵里燃烧起来,突然像火一样燃遍了全身。他一下子浑身瘫软了,泪如泉涌。他立即在地上伏倒了……他跪在广场中央,在地上磕头,怀着快乐和幸福的心情吻了这片肮脏的土地。他站了起来,又跪下磕头。

【思考:这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真正的忏悔,这一不可思议的瞬间是索尼雅带给他的,即使在逆境中也要保持纯洁心灵的善良唤醒了他的灵魂。】


这当儿,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下子就觉出并明白了,索尼雅现在永远跟他在一起了,甚至要跟着他到天涯海角,不管命运叫他到什么地方去。他心里痛苦极了……但是他已经来到了决定命运的地方……


这是怎样发生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突然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攫住了他,仿佛把他扔到了她的脚边。他哭了起来,抱住了她的双膝。在开头一刹那间,她吓得要死,面无人色。她跳开了,望着他,哆嗦起来。但是,在那一刹那间,她立刻全都明白了。在她眼睛里闪射出无限幸福的光辉;她明白了,她已经毫不怀疑了,他爱她,无限深挚地爱她,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他们都想说话,可是都说不出来。他们眼眶里都含着泪水。

他们俩都脸色苍白,身体瘦弱;但是在这两张病容满面、苍白的脸上已经闪烁着新的未来和充满再生和开始新生活的希望的曙光。爱情使他们获得了再生,对那一颗心来说,这一颗心蕴藏着无穷尽的生命的源泉。

【思考:这是一个幸福的结局,拉斯柯尔尼科夫终于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爱情的力量——重拾对生活的信心。】


生活代替了理论,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应该在意识里形成了。

● 书评

陀氏的书是黑灰色的,这是一种暗沉的基调。读陀氏的书,不用太多明亮的光,只需幽暗深处的一点微亮,便足以照亮整个生命。

小说一开始描述了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因穷困而辍学,为实现其“完美计划”,他杀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和她的妹妹。后来在强烈的内心挣扎之下,拉斯柯尔尼科夫在索尼雅的救赎下自首,被判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

拉斯柯尔尼科夫形成了一种“不平凡的人”和“平凡的人”的理论,他认为,“平凡的人”只是一种仅为繁殖同类的材料,比如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她吸噬着穷人的血,杀了她可以赎回偿还十个人的幸福;而另一种“不平凡的人”,他们可以僭越常规,蔑视法律,为美好生活的未来而破坏规则,这是一种拿破仑式的全人类的“恩人”。自命不凡的拉斯柯尔尼科夫认定自己是拿破仑式的“英雄”。但在犯罪的过程中,他一步步意识到了自己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虽然他现实中的犯罪成功了,但是并不能免于杀人这件事带来的内心谴责。难道这不就证明自己还是一只平凡的虱子一样的人吗?在这一点上,他还是不能摆脱人性道德的约束。

在故事的最后,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基督教信徒索尼雅的帮助下,一步步走向了忏悔之路。索尼雅是故事中一个善良、朴实、隐忍、甘于奉献的一个角色,她信仰上帝,认为人世间的一切苦难都会得到上帝的救赎。在索尼雅的影响下,拉斯柯尔尼科夫逐渐意识到上帝对待众生人人平等,不管是高高在上的民族英雄,还是底层卑微的普通百姓,都没有权利去剥夺他人的生死。面对亵渎生命的神圣和人性的罪孽,拉斯柯尔尼科夫最终站在十字路口,双膝跪下亲吻这片被玷污的土地,由此获得新生。

在故事的结尾,写到了本书另一个重要的主题——爱的主题。即使在人性流亡与堕落的生活中,还有一种善良的光芒支持我们在困顿中活下去。在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头脑中形成了一种新的理论,那便是爱。这种爱跨越民族和地域,是一种超越爱情之上、普天之下平等的人间博爱。正因为有了这种爱,于黑暗的地缝深处透出一缕光亮,人性的力量才显得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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