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甘愿

午间玉凝从宫中出来,仍到梅清和处用膳。中午已不似清晨那般寒冷,玉凝坐在车中,脱了氅衣仍觉燥热,早知道便不乘车,打马回去,他这样想。


从来随性自由惯了的人,入宫一趟总是格外拘束,再出来时竟有羁鸟归林,逃出生天之感。又仿佛刚下学的孩童,许多新鲜事要讲,归家心切。


梅清和这会儿正做什么呢?一面催了车夫快些,一面不住地想。大约这会儿刚刚起身,煨上一盏酽茶,一字一句地检点着昨日的功课。玉凝甚至能想象到他翻过一页后,闲闲拨弄手炉中的炉灰的样子,梅清和做这些日常小事时总有一种矜贵的认真,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玉凝不禁轻笑起来。


矜贵而优容,却不是惫懒的人。梅清和大约在著书,日里岿然不动伏于案前,称那沓沓纸张墨迹作“功课”,便有了兢兢业业的意味。“真像是兰台校书郎了,我的好先生,怎的日日这样勤勉?”夜里也是手不释卷,故而每每迟睡晚醒,有时午后玉凝召他去府上讲经,人看着愈发苍白虚浮,几乎摇摇欲坠。


忍不住揶揄,总被说没大没小。梅清和从书角上方抬眼望他,眼里多的是被他无端打断的恼怒,玉凝便知最是不能在他才思悠游的情形下与他谈论吃饭睡觉这样的俗事,玉凝亦爱极了他胸怀逸兴壮思飞的神采,只是他每每望着梅清和,心中有无数的话要讲,堆成柔肠百结,蜡炬成灰,他究竟是明白还是不明白?


年深日久,久到玉凝都已将这无解的题目看作少年婉转的秘辛,却仍是看不透梅清和。若说他是不染凡尘的谪仙人,他又分明是有情的,夜来翻覆难寐,玉凝起身为他添灯,灯火里柔柔映出梅清和的眼眸,分明是含了歉疚的爱意:


“吵醒你了,”梅清和侧过身子望他,声音像他晚间饮过的那盏杏仁茶那般绵滑润泽,玉凝不禁觉得自己便像那夜间为丈夫披衣添灯的妻,爱意无声地流淌,明朝纵然醒来他又要打马而去,而自己困锁重楼,画帘高卷,愁绪消磨着,却是甘之如饴。


“我心甘情愿的。”玉凝在心中默念,绕过他的眸光,在他身边缓缓坐下来。这样寂寥的夜晚,月光静静覆着院中的积雪,于是自然地想要与他十指相扣,自然地生出想要与他结为夫妻的热望,哪怕只是这样的微末片刻。明朝醒来,又要与他做生疏的君臣,恭谨的主仆,他的生杀予夺,全放在自己手中,从一而终的誓言下,是一道道不可逾越的天阙。


“著书是要做什么?”他问到,

“留给你。“梅清和望着他,恳切而坚定地,仿佛他已做了君王,仿佛要将一生全权系与他的身上。玉凝几乎害怕看他这样笃定的神色。


心中蓦然不乐:”我并不求你什么。”只恐落在梅清和眼中,又是不问天地的孩子气。更是赌气道:“世间至情至性顺理成章,唯有做夫妻的好。”梅清和听了他这似傻还痴的狂言,竟真的沉思凝眸了半晌方开口道:“夫妻……也并非没有怨偶,”复又笑道:“梅某身无长物,唯将所学一二,凝结心血献与公子,但求公子怜我赤诚。”


***

“但求公子,怜我赤诚。”车马转过弯去便到了梅清和寓居的巷子,玉凝打起车帘,一望便望进门边那人的目光中,更是按捺不住的欢欣,车尚未停稳便跳下来,不待梅清和行礼,却道:“出来穿得这样少!”梅清和一愣,继而偏过头低低地笑了,被他几乎拥着拉着朝屋里走去时还在笑,大事临危不动,小事便动辄这样叫嚷,贵公子这一点到底是学了谁?莫不是府上管家婆子成日地给熏陶了去,“梅清和,你还真是没良心。”便在这样嘈杂又亲密的空隙里去看玉凝俊秀的侧脸。


玉凝走进房中,见午膳已在正中摆上,每道菜下用小炉温着,桌上热烟袅袅,熏炉在桌下燃着,散发出一阵生果的甜香。仿佛是梨子,清清冽冽的,温暖却不觉闷热。侍儿端来铜盆热巾供他净手,梅清和自然接过他的氅衣挂上,回头相望,笑意盈盈。


“快吃饭吧。”见玉凝盯着自己看,梅清和走至桌边拿起他的汤碗和勺柄来,说到:“让他们取些新鲜菜蔬做些汤水来,还怕放凉失了鲜味,”说着顿了顿,轻声道:“来得倒很及时呢。”


话语轻软,玉凝颇为适意地转而认真去看桌上菜肴,果然清丽雅致得很,这么形容仿佛不大贴切,玉凝将挺秀的鼻尖微微凑上前去嗅着,梅清和笑着递上一碗汤给他,玉凝低头瞧瞧,拿勺轻拨一下,是芽菜汤,清香莹润。


“公子尝尝,”梅清和专注地望着他,笑意深深。玉凝错了神似的仓皇饮下,没放什么重味的佐料,清甜得如同饮下一整个馥郁的春天。忙拉着梅清和在身边坐下。


梅清和静静望着玉凝害羞似地,为自己也盛上一碗,煞有介事地道:“先生辛苦。”梅清和摇头不语,二人于是静静吃饭,一时无话。


饮食用度上,梅清和一向清简随意得很,不像玉凝,自幼习惯了铺张繁华,却是有心迁就附和梅清和的习惯。梅清和看得出来,却也说不上高兴不高兴,大约有人陪同吃饭用茶,一起做些细琐小事,悠然放松的时候合该是快乐的。他看着玉凝因新奇,兴奋而生的难掩的快乐,不由得感叹。


饭后他们共凭着一张小几用茶,玉凝忽地想起他日前着了风,便问他觉得如何,梅清和道昨日一剂药下去,已然好了。玉凝点点头,又问他的腰伤。梅清和端着瓷杯,未及放下,面已先红了。想含混道声“不妨”,被玉凝拦下话头道:“疼得很厉害,是不是?下次,可别再这样雪天疾行了呀,清和。”


他这话说得温情又恳切,梅清和嘴上说不出什么,心下已是冰消雪融,想起那日与他倒了好些生硬疏离的话,虽然有些确是他当时的意思,却也未免太伤玉凝的心,虽说他尚年少需自己包容看顾,可这许多年朝夕相处,竟是玉凝体贴在意得更多些。


梅清和没法否认。然而玉凝日渐成熟变化,总有一日要厌弃了自己这一方寒枝,梅清和不能不未雨绸缪。每日埋首于书案,渴望真的给玉凝留下点什么的心情,是真正的诚惶诚恐,不是怕玉凝一朝变改,而是:


时不予我,焉能不恨。梅清和想起今晨在玉之尧家中见到清殿下的情景,心头不由得发颤,他不预备让玉凝也知晓此事。或许他早便知道呢?他和之尧这班世家子弟这样相熟,梅清和便算觉得事有蹊跷,而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如何敢因一己闻见让玉凝徒增烦忧呢?


听着玉凝说些入宫的见闻,梅清和心知玉凝入宫一趟,浑身不自在,只因自己不曾去过才硬要说得有趣些给自己听。傻孩子,其实各处的权力的殿堂都是一样的。梅清和感念玉凝对自己的体贴入微,他从来都是纯良至善,如玉如冰,梅清和生怕自己一时的隐忍不发都要灼蚀了他的至纯至善,他默默听着,在玉凝叽叽喳喳的间歇里为他茶又添一道,一面问到:


“见了君上,可有说什么?”

“嗯,君上夸我近来文章做得好。”玉凝漫不经心道,梅清和便笑道:“只是文章做得好?臣看公子口才更是一绝呢。”玉凝听了佯怒道:“清和又拿我取笑!”说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敛眉不应,梅清和有些惊讶,忙问怎么好端端一副犯了错事的样子,是不是在君上跟前闯了祸。


只见玉凝手抚杯壁,沉吟良久,方定神道:“君上命我出使南疆越氏,诏书已下,后日便要启程了。清和…先生,我……”玉凝望着梅清和,眸中似有依恋。玉凝生得一双艳绝的桃花眼,梅清和望着,便想起这还是他第一次受到君上的出使职任,是连玉之尧也不曾有过的殊荣,怎会不感到惊惧?桃花潭水波光潋滟,只是何必动辄泪水涟涟的,梅清和在心里叹着,却不想其实是自己紧张惊惧远甚于他。


屏息凝神良久,方能淡淡道:“几时归来?”玉凝仍望着他,只道:最快也要月余。”“清和......”又低低唤他,梅清和只怕自己再说下去也要泪下,忙笑道:“月余啊......南国春好,你去到,越氏想必繁花似锦;待你来时,家中也有盎然春意,到时我们还去碧云寺看桃花,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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