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秋,农村的早晨格外清冷,是布满皮肤,向里渗的冷,就像从深井打上的水突然淋在身上一样。近两亩大的院子到处是仆倒的玉米杆、瓜秧、藤蔓,屋角、地头、猪棚、叶片,缀满了露水,更添了凉意。公鸡的啼叫一声长,一声短,像是要竭力撕开还未散尽的夜色。
我穿了个背心,走出屋子,不一会儿肚子就咕咕叫起来。
土炕边摆着一个小方桌,桌面有许多细细的裂纹,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失去了木头的本色,呈白灰色。桌上是一碗沸水冲泡的鸡蛋。蛋花如棉絮一般,丝丝缕缕浮在碗中。这是正宗的农家土鸡蛋,金黄金黄的,像裹了油。
吃过热乎乎的鸡蛋汤,肚子有了暖意,我像个正经的农民一样,披个褂子,蹲在门槛上刷牙。门前的大路上,已经有许多农民正赶往田地。三轮车冒着黑烟,突突突地驶过,电动车、自行车、牛车,吱吱呀呀,不急不缓地过去。男人们脸色黝黑,提着镰刀,扛着铁锹;女人们一身粗布衣服,头上戴着帽子,脸上裹着围巾,只露出一双眼;小孩子拽着妈妈的衣角,连走带跑地跟着。正是秋收时候,他们要趁着早晨的凉意,多干,早干。很多人中午就在地里随口吃点干粮,接着干,直到日落西山。
“王许——吃月(药)了,吃完月赶快下地!”外母娘大声吆喝着老丈人。
老丈人的庄稼不多,一亩三分地,还没有院子大,在离家二里地以外。老丈人说闲着也是闲着,种点地就当锻炼身体了。
开着车慢慢向田里走,眼前逐渐开阔起来,能看到大片大片已经收割后的田地,满眼的枯黄,有更深的凉意袭来。天蓝的没一丝云,远处的山丘黒魆魆的,若隐若现。
道路变窄,路两边出现连绵的大棚。轮廓清晰,像画在纸上整齐的抛物线。棚顶反射着炫目的光芒。
“每个大棚有多大,收入怎么样?”听媳妇说过,近几年,村里很多人都种了大棚青椒,收入要比种玉米好多了。
“ 一个大棚小点的有七、八分,大的也就一亩二。”老丈人心脏不好,早就不下地干活了,说话有些口齿不清。“一个大棚能收青椒七八千斤,八月份时候青椒能卖到两元一斤,平时也能卖到一块五六,每个大棚除去人工,打药等费用,纯收入有一万多,还是很不错的。”
老丈人看了看车外不断闪过的大棚,咳嗽一声,继续说:“乔三,那家伙,一个人种了一百多个大棚,一年下来一百多万,厉害啊!”
“厉害!”我也不免有些吃惊,土豪已经不是稀罕事物了。
车子越来越颠簸,终于到了地头。外母娘拿出一身粗布衣服,让我换上,又取出一双下地的胶布帆鞋。我很听话,乖乖地换好衣服,就要往玉米地里钻。外母娘突然喊起来:“等一下,差点忘了!”我转过身,看到老人手里多了一个旧式帽子,向我挥舞着:“戴上,戴上!”一看那帽子,我就不由得笑起来,跟赵本山的帽子一样。又想起媳妇说过的,“你戴帽子跟新疆卖羊肉串的一模一样。”
没有戴帽子,我钻进了玉米地。
玉米在七八月份时候,长势正好,叶片饱满,翠绿,蒲扇大小,苇杆粗壮,水分充足,鲜嫩挺拔,田土潮湿松软。方圆十几里地,铺天盖地,远远望去,蔚为壮观。现在正是秋收时节,玉米叶片黄绿交织,干脆易折。人工收割后的玉米地齐齐地仆倒一地玉米杆,机器收割后的则是满地粉碎后的残渣,踏上去嚓嚓作响。
妻舅和舅妈早已来帮忙了。妻舅是地道的农民,六十六,烟熏火燎似的脸,爬满皱纹,挤的眼睛都快没了。他简单布置好了掰玉米的任务,就钻进地里,再也看不见人影了。人只有在面对高大,广袤的时候才能真切地感到自己的渺小。玉米杆高度接近三米,人钻进密密的玉米地里,瞬间就被淹没了,即使相邻的两个人也相互看不见。我才明白,路上那么多的人一到这里都不见了,原来是隐在了玉米地里。
掰玉米不难,难的是持久。我对学技术天生有感觉,外母娘给我示范了几株,我很快就学会了,一招一式,有模有样。从穗头往下扯住玉米皮,“哧”一声,皮就顺势下来了。一般一个玉米需要扯两下才能把包裹玉米的十多层皮都扯下来。真是神奇,那十多层玉米皮,外面都干枯脆黄,里面的却还湿湿,嫩嫩的。最费劲的是十多层玉米皮都扯到底部,需要将它们全部和玉米分离。妻舅有劲,一把抓紧玉米皮,手指发力,“噌”一声,所有的皮就揪下来了。刚开始,我也能做到,可越到后来,越没劲,手指酸疼,胳膊乏力,就只能用巧劲。把玉米芯蹭在玉米杆上,一手抓皮,一手撑住玉米芯,猛一用力,皮也顺利下来了,可即使这样,我还是渐渐感到浑身乏力。
一株苇杆近三米高,可只结一个玉米。偶尔有结两个玉米的,但是长势都不好,是残品。
掰下的玉米不能乱放,要放成一堆,形成整齐的一行,每行间距是一个三轮车的宽度,这样,玉米下完之后,车从两行中间进入,人在车两面,就能随走随装。
我有点后悔没戴帽子,因为现在我身上已经变得粘粘湿湿的,头发也粘在了一起,而且我干活不喜欢戴手套,总觉得那样影响干活的精细和质量,所以,现在手生疼,手指都粘在了一起。密密的玉米地里,露水很重,这还能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玉米杆、叶片上爬满了蚜虫(俗称油汗。家里牡丹花的叶片上常见,平常看到树木的下部刷上白色,就是防蚜虫的。)玉米没掰多少,全身从上到下就沾满了黑色的,蚂蚁粪便似的蚜虫。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那些女人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了。
“到外面跟你外父坐着去吧,这不是你做的事!”外母娘叮嘱我。
“这地头有多长?”我抬头看了看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
外母娘没说话,大概她也不清楚。我在心里盘算着:“这块地一亩三,一亩667平方米,一共十三垄,两垄一米,宽度大约就是六米多,那地头大约有一百多米长。”看看身后,估计也就走了二十多米,唉,还早着呢!我有些丧气。我接着盘算,“一垄一百多米,一米种四株玉米,一垄也就四百多株,十三垄,五千二百多株,就按六千株玉米算吧,一株结一个玉米,也就六千多个玉米,等脱了粒,加上损耗,能有三千斤玉米也就不错了。”
“这块地能打多少玉米?”我大声地问外母娘。
“三千!”没有丝毫的迟疑,外母娘说道。
我有些得意,跟我想的一样。
“这是好收成了,”外母娘还在说,“咱们这块地水浇得勤,月(药)打得勤,今年的籽种也好,你看看……”外母娘掰下一个玉米递到我跟前,“这玉米长得又多又密,跟个胖大小子似的。”
“有几户人家,地多,不舍得浇水,除草也不勤,庄稼没长成个样。”
“怎么浇水?”
“这地里都有水井,一口井浇水一个小时,十八块,咱们这块地浇过两回水,下籽种前必须浇一次,每次开三口井,浇一个小时,等玉米长起来,还得浇一次,要是碰到旱季,那就更多了。你想,地多的人家要多少水钱?”
哦,这个数据真是吓到我了。
“唉,农民不容易,”外母娘打开了话匣子,“咱们这点地根本不算啥,四个人一上午就收完了,地多的人家七八个好劳力,连续收一个月。还有,咱们这里是平地,玉米长得高,掰玉米不用弯腰,没有劳力就雇机器收割。有地方庄稼都在坡上,没办法均匀浇水,人们也就不浇了,就靠老天爷,玉米长得低,掰玉米必须得弯腰,干不了多长时间,腰就不行了,机器又上不去。坡上的玉米,必须得先把杆都割倒,一垛一垛的,庄户人就坐在地上掰,不容易啊!”
我眼前浮现出一个壮观,悲戚的场面:坡上,是一垛一垛,数不清的玉米杆,还有数不清的女人围着头巾,坐在地上机械地掰着玉米。
我实在坚持不住了,踉跄着走出了玉米地。地头边,老丈人安静地坐着。我坐在老人身边,点一支烟,看着眼前密密的玉米地。已经能隐约看到里面有人影了。
“快掰完了。”我心想。
地边的玉米要比里面的玉米黄很多,让我惊奇的是,里面的玉米都头朝上,直竖竖地指向天空。可是,地边的玉米都是头朝下,像是马上就要自己掉落下来一样。我有点不敢相信,又急忙钻进里面看,确实是这样的,里面的朝上,边上的朝下。我想了想,可能是因为边上的玉米接受光照更多的缘故吧!
“咱们地少,人工能干过来,地多的人家是不是都要雇机器收割呢?”我抽着烟问老丈人。
“不多,”老丈人说。
“为啥?”
“机器收割是快,省力,可是也有不足。首先,机器收割地头必须足够长,像咱们这块地就可以机器收割。因为如果地头太短的话,机器来回的趟数就多,碾压的玉米就多了,到最后还得人工去挑捡碾压过的玉米,更费劲。还有就是,机器收割不净,很多玉米皮也还是要人工去剥,而且破坏的玉米也多,损耗很大,平均一亩地能损耗一分,所以,有劳力的人家还是人工收割。”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呀!
“那这些玉米杆怎么处理呢?是不是都拉回去冬天烧火了?”我又有了问题。
“不是,机器收割过的庄稼玉米杆都粉碎了,就留在地里。人工收割的庄稼留下的玉米杆,也就在地里,经过一冬天的冷冻,风化也会逐渐萎缩减少。第二年开春种地前,还有碰茬机挖茬翻地,就清理干净了。要说烧火,那都是以前了,人们用镰刀把玉米杆割下来拉回去,冬天烧火。现在冬天人们都买上几百斤碳(农村买碳都按斤买),烧得最多的是玉米脱粒后剩下的玉米芯,能烧整整一年。”
老丈人说完,目光转向了不远处一片机器收割过玉米地,像在憧憬什么。
“王许,吃月了!”丈母娘时刻惦记着叮嘱老人按时吃药。
玉米掰完了,妻舅开过柴油三轮车,车前是特意加装的一狠粗粗的金属横杠。调整好角度就直直地开进了玉米地,横杠劈波斩浪一般,所过之处,高高的玉米杆一片片倒下。我,妻舅妈,外母娘,连襟四个人分别在车两边,随着车往前开动,把地上的玉米扔进车里。四个半劳力(我只能算半个)整整一上午收了一亩二分地玉米。
下午,洗了温泉澡,很惬意。
刚洗完,就听到外母娘大喊:“王许,吃月了——”哈哈!
于2019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