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6年的一天,听说原来高中的那所破学校要被拍卖,在我爸妈战线一致的不同意和那只狗的狂吠下,我还是不顾一切的买了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原来的政教处不计成本的改成了厕所,因为这是当年我和阿灿约定好的第一件事。
至于第二件事......然而却没有第二件事。
我试着把这所破学校改成小旅馆,并尽量维持原貌。营业后旅馆被旁边学校的小情侣们迅速占领,倒不是价格多么便宜,可能是因为门口放的那块带有“这里曾经涨知识,现在涨姿势”字样的广告牌吧。我觉得阿灿要是知道了我这波操作,肯定会和平时一样吐一口烟,然后冒出句牛逼来。
可想听这句牛逼,还要等四百三十七天。
每天我都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因为晚上那些小情侣们吵的我实在睡不好。就在我快神经衰弱时,时间已过了四百三十六天。我撕掉最后一页日历,告诉服务员今天歇业一天,在店门口的白板上潦草写了句“今天歇业一天,性急的请就地解决”便乘着月色匆匆离去。
烟头不停的从车窗里被扔出在路上,像出门的狗撒尿做标记一样。到了目的地,第二盒烟也只剩下两根。我揣起烟盒,等着天亮后那扇门开启。
困得难受,我决定眯一会儿。一觉醒来发现太阳已经把车内加热,我喊了声卧槽,以为阿灿自己走了。赶紧推车门往看守所的门口跑。结果我被警卫一脚踹翻在地,警卫持枪警戒,满脸疑问:“干什么的?拿个打火机就想劫狱?”我忙把打火机扔掉,赶紧解释说来接人。
这时,那扇门开了。
我接上阿灿,同时点了两根烟,递给他一根。阿灿深吸一口,紧接着就是一阵咳嗽。阿灿摇摇头:“过不了肺了,我还是吸几口外面的空气吧。”我把天窗打开,阿灿探出了身子,冲着路旁的树挥手致意,风贴着他头皮滑过。
阿灿如同被扔进水杯里的纸,吸满也就沉了下来,他瘫坐在座位上,眼神却一如当年真诚。我扔给他一个手机,他疑惑的摆弄着手机:“这手机连个键盘都没有,怎么用?”
本来是想开玩笑说里面有苍井空的视频,怕他在里面憋坏了,让他自己爽一下的。我沉默开车,都忘了他进去的时候手机还是诺基亚的世界,苍老师也换成了泷泽萝拉。我长吁一口气,继续沉默开车。
“对不起!”我还是开了口。
“别扯没用的。赶紧先带我去顺阳街吃碗羊杂面去,这些年就馋那个。”阿灿摆了摆手。
可是我没告诉他,那条街早就拆了,那碗羊杂面也早就关张。时代把他丢下了太久,就像抽屉里那个有跑马灯的万能充,放在哪里都显得格格不入。
车窗被我摇下来一些,我对着阿灿说:“操,风太大,把我眼泪都吹出来了。”
“娘们兮兮的,来,给小爷比个兰花指。”阿灿拍了拍我肩膀。
“谁娘们兮兮的?来,比比家伙什。”
“展开胳膊腿,你是太,我是木,还用比吗?”
“哈哈,仓颉都老后悔造字了。”
我俩在笑声里,似乎回到了那个挥霍青春的年代。
(二)
都说人生轨迹是事先设定好的,兜兜转转还是回到预定的轨道。我和阿灿认识,应该是拜我爸所赐。
2005年,初中毕业执意南下打工的我,经过我爸打断一根棍子的说服教育后,决定去他托关系安排好的学校。因为那根棍子断了后,我爸找来一根更粗的棍子。
学校的日子惨淡如白水,让偏爱饮料的我痛苦不已。每晚回到宿舍我都是拿手指比作手枪状,朝自己头上开一枪,往床上一躺沉沉睡去。这样的日子持续半年后,终于有了转机,我们学校开设了小语种外语,为的是能提高一下升学率。就这样英文水平只是去不错厕所的我,被劝转到日语班。而我的新班同桌就是阿灿。
落座后我打量了一下阿灿,泯然众人。上身那件带有某火热组合的图案,更是让我给他打上了傻屌的标签。
“老师怎么还不开始讲课,昨晚看的那部片子,都不知道那日本娘们讲的什么。”这是阿灿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仿佛看到了同道中人,心里默默把标签上的傻字给去掉。
因为这个共同的爱好,我们开始互通有无,经常交流心得。我们所在的小镇有条音像街,里面充斥着各种盗版光盘,甚至在周杰伦的新专辑里都有凤凰传奇的歌曲。这不是音像店的主要收入来源,那些三令五申禁止的高价光盘都藏在了音像店门口的炉膛里,当然冬天都会放在老板的棉衣里。我和阿灿经常去这条街淘碟,所以和每家音像店里的老板都熟识。后来老板们都放话,凡是提我俩的名字,买那种表演场景很简单的光盘都会打折。而这也导致了我和阿灿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找不到女朋友。
不过在那种岛国对话的语言环境里,我俩的日语突飞猛进。毫无疑问,我俩在每次日语考试中,几乎包揽了年级一二名的好成绩。果然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老师让阿灿上台分享学习经验,阿灿一脸坏笑的说:“要经常融入有日语的学习环境,才能学好这门课程。”然后冲我一眨眼。课堂上我笑出了声,班上的一些男生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日语老师一跺脚转身而去,不一会儿政教处主任阴森着脸进了教室,翻开了我俩的课桌。课桌里就躺着我刚租借的那本渡边淳一的《失乐园》。
我现在还记得在政教处办公室挨的那顿臭揍,我和阿灿在四月的太阳里站在旗杆下。我俩被阳光晒的很舒服,宛如村里溜墙根晒太阳的俩老头,眯眼聊着天。
“这时候要是有根烟就更好了。”阿灿说话顺势倚坐在旗杆上。
“你特么赶紧站起来,政教主任来了又得揍咱们一顿。”我眼睛警戒着办公楼的门口。
“放心,这么久没出来,肯定是躲他办公室里看从咱俩课桌里翻出来的书呢 。可惜了我那本插图版的《金瓶梅》了,刚看了小一半。我最讨厌那些假正经的人了,明明想看还一副道貌岸然。”阿灿啐了一口唾沫。
“你也是,刚才在办公室你顶撞个屁啊,老实承认错误就完了,不然也挨不了这顿臭揍。这孙子再打狠点,我估计以后我都不能靠脸吃饭了。”我摸了摸已经红肿的脸,心里盘算这周回家该怎么交代。
“一是一,二是二,虚伪的我做不来。”阿灿慢悠悠从旗杆上滑起来,手开始解腰带。
“卧槽,你疯了吗?厕所在那边。”我拉住他要宽衣解带的手。
“我就是想撒泡尿让你照照自己,你这怎么就靠脸吃饭了?靠脸要饭都得让人说是诈骗。”
“去你大爷的,我相信时代的审美会改变的。”
我俩相视一笑,面部肌肉运动让我俩的受伤部位剧烈疼痛起来。
“这孙子下手真黑,我现在看政教处怎么就这么不顺眼。诶,你说以后咱俩有钱了,把学校买下来怎么样,买下来就解散了丫们。你说到时候对这个政教处该怎么处置?”阿灿手指在第一层的政教处。
“改成厕所呗。”我俩异口同声。
“行了,这周你也别回家了,去我家吧 ,家里没人就我自己。”阿灿似乎知道我在顾虑什么。
金瓶梅事件最终以我俩各写5000字忏悔书并在周一晨会上公开检讨而结束,我觉得我胡编文字的能力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打通任督二脉的。
爱好可能会让人走的很近,但那属于业务上的联系,并一定能成为朋友。有时候想想自己真的沮丧或者喜悦时,即使拿起电话也未必能找出一个可以拨的出去的号码可以分享。我曾以为每个人都只是高速路上的一个停车区,所有车辆都是过客。而我打心里认定他是哥们儿,大概还得从我们学校的运动会开始。
当时我被赶鸭子上架跑3000米,平时我爬个五层楼都气喘吁吁,所以我当时打心里认定自己就是最后一名。那是个觉得面子比命大的年纪,我已经做好了提前一天要拉稀请假的准备。我把拉稀请假的计划对阿灿和盘托出,阿灿像看傻叉似的看着我。
“逃兵才是可耻的。再说了,我帮你打听过,你这次肯定不会倒数第一。”阿灿神秘一笑,弄了个蒙娜丽莎的造型。
“谁还比我更拿不出手?”
“隔壁班的张傻子,还有一班的李二楞。”
“我怎么觉得赢了他们更没面子?”
“没事儿,我也报了3000米,到时候咱俩并列倒数第一。”
赛前阿灿搂着我肩膀,神秘兮兮地说:“我今儿早晨嘴特意开了光,我说你不是倒数第一,它就不是倒数第一。”
这种鬼话,让惊慌失措把信仰压塌的我居然信了。
到了比赛时,我发现我的呼吸只在口腔进行,肺成了多余的累赘。我调整了下呼吸,感觉力气和此时兜里的零钱一样多,已经没有丝毫力气去看后面是否还有人,只能抬眼望去,倒数第二已经超我半圈。我颓然无依靠,只想坐在地上苟延残喘一下,等体力恢复再去打阿灿一顿——这孙子跑那么快。我耳边已经响起了围观班级喝倒彩的声音,这个声音让我恨不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哪怕和鸵鸟钻进沙土那么狼狈。
“给爹站起来跑。”阿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身后,他冲着那些喝倒彩的人竖着中指。
“接着跑。”阿灿咆哮了起来。
我大脑一片空白的执行着阿灿的命令,只听见自己急促的短呼吸和肺已拉响疼痛警报的轰鸣声。达到终点的那一刻,我摇摇欲坠,身后又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托住,眼睛看终点的人也有些模糊。
“你看,爹就说你不是倒数第一吧。”阿灿搀扶着我往班级根据地挪。
“你丫——嘴用什么开光的?”
“油条啊!你看爹嘴上还泛着油光呢。”阿灿大气不喘一下,不过当时被我忽略了。
“你等爹缓过劲来就弄死你。”我艰难挤出这句话。
也许从我俩互为父子时,已经就是真正的哥们儿了。
后来去阿灿家帮他搬家时,我在纸箱里发现了一摞奖状,那上面都是他田径比赛的第一名。
(三)
“小心!”
一个急刹,刹车的惯性声把我从回忆里拽出来,一条狗仓皇从我车前面跑过,跳过马路绿化带不知所踪。车停到路边,我点燃了那根阿灿掐灭的烟。
“你丫没事儿吧,开车走什么神?”阿灿推了一下我的头。
“阿灿,我得缓缓。”我吸了一大口烟,香烟过肺,咳嗽却没让我清醒。
“那事儿过去了。”阿灿下了车。
(四)
荷尔蒙分泌旺盛的校园里,如果少了关于女生的话题,似乎与和尚少了木鱼一样缺少仪式感。
高二时阿灿看上了隔壁班的姑娘,并且开始写诗。几乎每天一封洋洋洒洒的长情诗就会经由我这个邮差送到那个姑娘手里。那姑娘倒是对阿灿的情诗来者不拒,却也不表态。我劝他赶紧更换目标,阿灿却坚持一朵巴颜喀拉山的雪,需要漂流很久才能到达海洋并且被容纳。
就在阿灿这朵雪花还在河流上漂流时,校园里却传出了一个混混把那姑娘睡了的新闻。
阿灿自然不信,不过那姑娘一直没来上课的事实,从侧面印证了消息的可靠性。阿灿在某天晚自习,把一个笔记本交给我,他掏本子时,我瞥见了一把刀。
“把这个本子交给她,或者你留着,里面的诗够你泡好多姑娘的。”阿灿故作轻松。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跟你一起去。”我觉得到时能控制一下会失去理性的阿灿。
“显你能啊?你这小体格能打谁?”阿灿把我按在座位上,径直走了出去。
走廊里传来老师招呼阿灿的声音,还有一阵下楼梯的声音急速传来。
我迟疑一下还是跑了出去。
找那个小混混并不难,那时候可供选择的夜生活很少。这个时间不是在台球厅就是在网吧的包间里。
我和阿灿转了几个网吧台球厅,在一个网吧里找到了那个混混。阿灿反应比我快,上去一脚就把小混混踹倒在地。接着从包里掏出了刀子,不过那个小混混掏出一把更长的刀来。
我赶紧拦住阿灿,小混混估计港片和武侠看了不少,刀指着我们:“兄弟,我们素不相识,跑这来寻衅过分了吧?”
“过分你大爷,阿X的事是你干的吧?”阿灿眼睛通红,手上的刀也抖动着。
“我当什么事儿呢,是我干的,怎么着?”小混混另一只手掏烟,点燃后朝着我和阿灿吐了一口烟:“哦对了,那个什么小鹿也是你学校的吧,我昨天也尝过鲜了。”
“人渣。”我突然暴怒,抓住小混混拿刀的手,咬了一口,刀掉在地上,我们厮打起来,从网吧里一直打到店外一个漆黑的胡同里。阿灿的刀不知何时也掉在地上。在我被按着打时,我摸到了地上的刀挥了出去。然后就看到小混混卧躺在地上。借着月光,隐约看到地上有一滩血迹。
我和阿灿都呆在原地。
阿灿突然抓住刀柄使劲用手摸了几下,刀柄的移动加剧了伤口的疼痛,阿灿握住了刀:“谁捅的你?”
小混混挣扎着用手指了指我,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
“现在叫救护车你死不了,你给我记住,是我捅的你。如果到时候警察问你,你说了实话,我出来后还是会把你弄死。明白了吗?”阿灿又动了一下刀柄。
小混混无力地点了点头。
“还不快走,不然都走不了了。”阿灿推了我一下。
“这样会把你害了,你走吧!”我咽了一口唾沫,感觉舌头和心都在哆嗦。
“我虽然有爸妈,但是有和没有一样,你不一样。滚!”阿灿踹了我一脚。
我逃也似的跑进了夜幕里,耳边的风呼呼作响,一会儿我听到了警笛和救护车的轰鸣。我在没有路灯照射的街上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五)
车门被拽开,阿灿上了车。
“走吧,赶紧带我吃羊杂面去啊。”阿灿催促道。
“哦,好。”刚启动车,突然发现我的车被好几辆警车围住,穿制服的让我们下车。
阿灿低着头:“对不起,我在里面写的日记昨天被他们发现了,他们还是知道了是你。”
阿灿这么说,我反而轻松了起来,仿佛一个穿衣服跳水游泳的人,在水里把衣服都脱掉了一样:“本来就该我进去。这样也好,兄弟,那旅馆你先干着,等我出来。”
我双手抱头下了车,警察拿出了一个单子:“鉴于你逃避责任,被执行就地枪决,即刻执行。”
“卧槽,阿灿也就判了十年,我怎么就要被枪毙了?”我心中充满了疑惑,子弹上膛的声音使我恐惧。
我抬腿就跑,然后枪响了。
(六)
我激灵一下坐了起来,惊魂未定的喘着粗气。发现我手背上插着吊瓶针。发现我爸妈和阿灿在床边坐着,阿灿比以前瘦了很多。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在这?”我拍拍脑袋,还是想不起原因。
“你等阿灿出来时,开着空调睡觉,一氧化碳中毒了。要不是发现的及时,这会儿我都得在灵堂给你送别了。”我爸直接抽了我一巴掌。
阿灿把我爸妈拉出了病房,转身对我说:“儿子醒了?”
“爹醒了。”我掐了一下自己,皱了皱眉,确定不是在另一个梦里。
我和阿灿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