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详注》读书笔记36: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按:【黄鹤注】公以天宝六载,应诏赴毂下,为李林甫见阻,由是退下。诗云“主上顷见徵”,“青冥却垂翅”,当是七载所作。篇内皆系陈情语,当在赠韦左丞丈诗后。末云况怀辞大臣,明年果又有东都之游矣。杜臆:前诗有颂韦丞语,此篇全属陈情,题曰赠,似误,恐当作呈。

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

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

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

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一)

纨袴不饿死[一],儒冠多误身[二]。

丈人试静听[三],贱子请具陈[四]。

九曲奔流笔记:

纨袴、儒冠,代字,以衣服代人。贱子,谦称。“儒冠多误身”,总领下文。

原书释义:

首用议论总提。杜臆:儒冠误身,乃通篇之主,纨袴句特伴语耳。

[一]汉书:班伯在绮襦纨袴之间,非其所好也。注:“绮,细绫。纨,素也。并贵戚子弟服。”汉书:邓通相当饿死。

[二]郦食其传: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溺之。

[三]吴越春秋:伍子胥谓渔父曰:“性命属天,今属丈人。”又王弼易注:丈人,严庄之称。鲍照书:“静听无闻。”

[四]鲍照乐府:“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蔡琰胡笳:“去住两情兮难具陈。”

(二)

甫昔少年日[一],早充观国宾[二]。

读书破万卷[三],下笔如有神[四]。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五]。

李邕求识面[六],王翰愿为邻[七]。

自谓颇挺出[八],立登要路津[九]。

致君尧舜上[十],再使风俗淳[十一]。

九曲奔流笔记:

第二部分展现老杜的才华和远大抱负。“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出于此,原来是赞美自己学识渊博、文采出众呀!第三联和第四联,口气很大,自负。尾联的“致君尧舜上”,苏轼引用过,“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原书释义:

此叙少年自负,申言儒冠之事。甫昔八句,言学优才敏,足以驰骋古今。自谓四句,欲正君善俗,不但文辞见长也。此乃备陈学问本领,言大而非夸。杜臆:公以韦丞为知己,故通篇作衷语,如“读书破万卷”等句,大胆说出,绝无谦逊也。

[一]沈约诗:“生平少年日。”鹤注壮游诗云“中岁贡旧乡”,“忤下考功第”,开元二十四年改用礼部侍即主考,公预举在二十四年之前,故主试属考功郎。其时年方二十余岁,宜自谓少年也。

[二]易:“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

[三]胸罗万卷,故左右逢源而下笔有神。书破,犹韦编三绝之意,盖熟读则卷易磨也。张远谓识破万卷之理,另是一解。梁元帝纪:兵败,焚图书十四万卷,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北史:李永和曰:“丈夫拥书万卷,何暇南面百城。”

[四]魏文帝典论:傅武仲下笔不能自休。孔文举表:“性与道合,思若有神。”

[五]汉扬雄尝作甘泉等赋,魏曹子建七步成诗,公谓扬雄之赋与己敌体,子建之诗于己相近也。考字书:物料之料从去声,料度之料从平声。左传:“臣料虞君。”

[六]唐书本传:甫少贫不自振,客齐、赵间,李邕奇其才,先往见之。北齐书:神武自太原来朝,见宋游道,曰:“尝闻其名,今日始识其面。”赵曰:公哀李邕诗:“伊昔临淄亭,酒酣托末契。重叙东都别,朝阴改轩砌。”追言洛阳相见事,岂非公与邕先识面于洛阳乎。新史盖误以再见为始识面矣。

[七]唐书·文苑传:王翰,字子羽,并州晋阳人,及进士第,张说辅政,召为秘书正字,终道州司马。左传:“二三子先卜邻矣。”陶潜诗:“思与尔为邻。”朱注邕、翰皆公同时前辈,识面、卜邻乃当时实事。旧注引杜华母使华与王翰卜邻,出伪书杜撰。

[八]刘峻辩命论:“孔墨之挺生。”蜀志·吕凯传:“诸葛丞相英才挺出。”

[九]古诗:“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十]应璩与弟书:“伊尹辍耕,郅恽牧羊,思致君于唐虞,济斯民于涂炭。”孟子:伊尹使是君为尧舜之君。

[十一]诗序:“美教化,移风俗。”何氏语林:阮孝绪叹明宾山曰:“是使还淳返朴。”

(三)

此意竟萧条[一],行歌非隐沦[二]。

骑驴十三载[三],旅食京华春[四]。

朝扣富儿门[五],暮随肥马尘[六]。

残杯与冷炙[七],到处潜悲辛[八]。

主上顷见征[九],歘然欲求伸[十]。

青冥却垂翅[十一],蹭蹬无纵鳞[十二]。

九曲奔流笔记:

此意承上,萧条启下。第三联互文。垂翅、纵鳞,代字。歘然,xū rán,忽然。蹭蹬,cèng dēng 。

原书释义:

此慨历年不遇,申明误身之故。萧条八句,前因贡举不第。见征四句,后以应诏退下。黄生曰:骑驴六句,极言困厄之状,略不自讳,隐然见抱负如彼,而厄穷乃如此,俗眼无一知己矣。

[一]李陵书:“但闻悲风萧条之声。”

[二]列子:“林类年且百岁,拾穗行歌”。桓谭新论:“天下神人五:一曰神仙,二曰隐沦。”嵇康诗:“寻山洽隐沦。”朱注“言以穷困行歌,非隐沦肥遁之流也。”

[三]汉灵帝时,执政皆骑驴。后汉书·独行传:向栩或骑驴入市,乞丐于人。公两至长安,初自开元二十三年赴京兆之贡,后以应诏到京,在天宝六载为十三载也。他本作三十载,断误。

[四]仪礼:尊士旅食于门。郑注作众食解。魏钟繇表:“旅食许下。”作旅寓之食解矣。魏文帝与吴质书:“旅食南馆。”郭璞诗:“京华游侠窟。”

[五]鲍照诗:“结友多贵门,出入富儿邻。”

[六]世说:司马德操曰:“坐则华屋,行则肥马。”

[七]颜氏家训:“残杯冷炙之辱,戴安道犹遭之,况尔曹乎。”

[八]潜悲辛,含悲不忍言也。鲍照野鹤赋:“对钟鼓而悲辛。”

[九]年谱:天宝六载,诏天下有一艺诣毂下,李林甫命尚书省皆下之,公应诏退下。淮南子:“主上出令。”汉杂事:宣帝时,蒋蒲与子方召见征。

[十]易:“尺蠖之屈,以求伸也。”

[十一]楚辞:“据青冥而摅虹。”注:“青冥,云也。”后汉书·冯异传:始虽垂翅回谿,终能奋翼渑池。王通东征赋:“道之不行兮垂翅东归。”

[十二]海赋:“蹭蹬穷波。”王褒圣主得贤臣颂:“沛乎若巨鱼之纵大壑。”

(四)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一]。

每于百僚上[二],猥诵佳句新[三]。

窃效贡公喜[四],难甘原宪贫[五]。

焉能心怏怏[六],只是走踆踆[七]。

今欲东入海[八],即将西去秦[九]。

尚怜终南山[十],回首清渭滨[十一]。

常拟报一饭[十二],况怀辞大臣。

白鸥没浩荡[十三],万里谁能驯[十四]?

九曲奔流笔记:

第四部分点题。贡公喜,引申为乐于良朋的出仕;原宪贫,咏贤士能安贫乐道。两个典恰好相反。踆,qūn。秦,代长安,去秦,即离开朝廷,东入海以归隐。尾联寓情于景,语尽而意不尽。“没”字好。

原书释义:

末段感怀韦丈,而致临别缱绻之情,甚愧四句,藉韦公为知己。窃效四句,不得志而思去矣。今欲四句,欲去而不忍径去。常拟四句,欲留而不能复留也。诗到尾梢,他人几于力竭,公独滔滔滚滚,意思不穷,正所谓“篇终接混茫”也。然须玩其转折层次,不可增减,非汗漫敷陈者比。此章首段四句,中二段各十二句,末段十六句收。

[一]赵曰:厚,言其相待之厚,如世说范达深愧其厚意。真,言其怀抱之真,如庄子云其为人也真。

[二]书:“百僚师师。”史记:相国位诸侯王百僚之上。

[三]前汉书·朱云传:“嘉猥称云。”后汉书·孔融传:“猥惠书教。”曹植责躬表:“猥垂齿召。”注:“猥,曲也。”又解作遝。范滂传:“所劾猥多。”此诗言频育佳句也。世说:孙兴公作天台赋成,以示范荣期,每至佳句,辄云:“应是我辈语。”

[四]前汉书·王吉传:吉字子阳,与贡禹为友。世称“王阳在位,贡公弹冠”,言其取舍同也。刘孝标广绝交论:王阳登则贡公喜。

[五]仲尼弟子传:原宪摄敝衣冠见子贡,子贡耻之。曰:“夫子岂病乎?”宪曰:“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惭而去。

[六]吴越春秋:“公子光心气怏怏,常有愧恨之色。”怏怏,不平貌。

[七]西京赋:“大雀踆踆。”注:“踆踆,行走貌。”

[八]庄子:“石户之农,携子入于海,终身不返。”易林:“东入海口。”

[九]裴让之诗:“申胥欲去秦。”李斯上始皇书:“天下之士,退而不西向,裹足不入秦。”

[十]诗:“终南何有。”元和郡县志:终南山,在京兆府万年县南五十里。渭水在万年县北五十里。

[十一]西征赋:“北有清渭浊泾。”

[十二]史记·范睢传:“一饭之恩必偿。”后汉书·李固传:“窃感古人一饭之报。”注:“谓灵辄也。”

[十三]杜臆:白鸥,承入海来,用海客事,属在自己说,以东海望秦川,则相去万里矣。鲍照诗:“翻波扬白鸥。”赵曰:浩荡,或取流放之貌,如离骚“怨灵修之浩荡”。或取旷远之貌,如楚辞“志浩荡而伤怀”。东坡志林:子美“白鸥没浩荡”,言灭没于烟波间耳。宋敏求谓鸥不解没,改作波字,便觉神气索然。今按易林:“凫游江海,没行千里。”此没字所本。

[十四]阮籍诗:“双翮凌长风,须臾万里逝”。颜延之王君咏:“龙性谁能驯。”驯,驯服也。

范元实诗眼曰:山谷谓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予以此概考古人法度,如子美赠韦左丞诗云“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听而具陈之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皆言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如此也,则意举而文已备矣。然必言其所以见韦者,于是有厚愧真知之语,而所以真知者,谓传诵其诗也。然宰相职在荐贤,不当徒爱人而已,故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果不能荐贤,则去之可也,故将东入海而西去秦。然其去也,必有迟迟不忍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然后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是,可以相忘于江湖之外,虽韦亦不得而见矣,故以“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终焉。此诗前贤录为压卷,其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舍,各有定处,不可乱也。韩文公原道与书之尧典盖如此,其他皆谓之变体可也。

又曰:诗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此诗前后布置,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不忍决去之意,则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其道欲与韦别之意,则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此句中命意也。盖如此,然后可谓顿挫高雅矣。

董养性曰:篇中皆陈情告诉之语,而无干望请谒之私,词气磊落,傲睨宇宙,可见公虽困踬之中,英锋俊彩,未尝少挫也。王嗣奭曰:此篇本古诗,而颇带排句,以呈左丞,故体近庄雅耳。通首直抒隐衷,如写尺牍,而纵横转折,感愤悲壮之气溢于行间,缱绻踌蹰,曲尽其妙。

东皋杂录:或问荆公,杜诗何故妙绝古今。公曰:老杜固尝言之:“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严羽曰:五言始于李陵,以兴在汉,故云古诗。茅一相曰:独孤及云:五言之源,生于国风,广于离骚,著于苏、李,盛于曹、刘。当汉、魏之间,虽已朴散为器,作者犹质有余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则有朱弦疏越、太羹遗味之叹。徐用吾曰:五言古诗,或引兴起,或赋比起,须要用意深远,托词温厚,反覆优游,雍容不迫,或感古怀今,或怀人伤己,或潇洒闲适,写景要雅淡,推人心之至情,摹感慨之微意,悲欢含蓄而不伤,美刺婉曲而不露,要有三百篇遗意。

范穋曰:五言长篇,法有四要,曰分段、过脉、回照、赞叹。先分为几段几节,每节句数多少,要略均齐。首段是叙子,一篇之意皆含在其中。结段要照应起段,且选诗分段,节数要均,三句则皆三句,四句、六句、八句,则皆不参差。惟工部夔州后诗,间有错综,然亦不太长太短也。次要过句,名为血脉,此处用两句,一结上,一生下也。回照,谓十步一回头以照题目,又五步作一消息语以赞叹之,方不甚迫促。长篇怕杂乱,一意为一段。以上四法,备于北征诗,举一隅之道也。

胡应麟曰:四言简质,句短而调未舒。七言浮靡,文繁而声易杂。折繁简之衷,居文质之要,盖莫尚于五言。故两汉以还,文人艺士,平生精力,咸萃斯道。

又曰:统论五言之变,则质漓于魏,体排于晋,调流于宋,格丧于齐。

又曰:两汉之诗,所以冠古绝今,率以得之无意。不唯里巷歌谣,匠心信口,即枚、李、张、蔡,未尝锻炼求合,而神气工巧,备出天造。又曰:古诗浩繁,作者至众,虽风格体裁,人以代异,支流原委,谱系具存。炎刘之制,远绍国风;曹魏之声,近沿枚、李。陈思而下,诸体毕备,门户渐开。阮籍、左思,尚存其质;陆机、潘岳,首播其华。灵运之词,渊源潘、陆;明远之步,驰骤太冲。有唐一代,拾遗草创,实阮前踪;太白纵横,亦鲍近矱。少陵才具,无施不可,而宪章汉魏,祖述六朝,所谓风雅之大宗,艺林之正朔也。

又曰:古诗轨辙殊多,大要不过二格:有以和平浑厚、悲怆婉丽为宗者,即前所列诸家。有以高闲旷逸、清远玄妙为宗者,六朝则陶,唐则王、孟、常、储、韦、柳。但其格本一偏,体靡兼备,宜短章不宜钜什,宜古选不宜歌行,宜五言律不宜七言律。历考前人遗集,靡不然者。中唯右丞才高,时能旁及,至于本调,反劣诸子。余虽深造自得,然皆株守一隅,才之所趋,力故难强。

又曰:备诸体于建安者,陈王也。集大成于开元者,工部也。青莲才之逸并驾陈王,气之雄齐驱工部,可谓撮胜二家。第古风既乏温淳,律体微乖整栗,故令评者不无轩轾。

王世贞曰:卢、骆、王、杨,号称四杰,词旨华靡,固沿陈隋之遗,而骨气翩翩,意象老境,则超然胜之。陈正字陶洗六朝,铅华都尽,寄托大阮,微加断裁,而天韵不及。李、杜光焰千古,人人知之。沧浪并极推尊,而不能致辩。元微之独重子美,宋人以为谈柄。杨用修为李左袒,轻俊之士往往耳传。大约五言选体,太白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子美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沈雄为贵。然太白多露语率语,子美多稚语累语,置之陶、谢间,便觉不伦,乃欲使之夺曹氏父子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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