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7岁的夏天,查查告诉我,她可能读完这个学期就不读了,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
“不知道,不过无所谓。”
查查说是因为她成绩太差了,从没逃出过年级倒数的命运。分班后查查读了理科而我读了文科,查查说理科的考试不听课是一点都做不出来的,我告诉查查文科的题只要会瞎掰就能拿分,特别是政治。虽然我很放肆,无聊的时候却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学着用来杀时间,考来考去,排名都稳稳地出现在中间。所以我的双亲,根本不会想到我在学校干的混事。分科以后,我们再去海哥的店里,查查给她的朋友们介绍我的时候会说
“这个人,好学生来的。”
查查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都会耸着肩膀羞愧地低下头,在这里,成绩好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但是更令我不舒服的,是我觉得查查离我很远,我们好像不再是彼此的世界上另一个自己了。
放学我们一起去了菜市场拐角那家纹身店,昏暗的店深处围着厚厚的布,光着上半身满身纹身的店老板蹲在门口抽烟。我和查查手牵着手走过去
“老板,纹身。”
我的是一个心脏图案上面打了一个大大的×,她的是一个肺部的图案上面一个大大的×,这就叫没心没肺。这个纹身真丑啊,黑不溜秋沁着血珠还隐隐作痛,纹身时我和查查牵着的手没有松开过,我们都很快乐。
晚上按照惯例去海叔的小酒吧庆祝,虽然纹身师说刚纹好不能喝酒,纹完好几个小时不算刚纹完,所以要去喝酒。
骰子玩了几圈下来,我酒喝多了有点尿急,便从桌上退出,走到吧台前撩起上衣给海叔看我腰上的纹身,我问海叔够不够丑,海叔叉手抱胸说
“真是有够丑的。” 我笑得更放肆了。
这时候查查也来了,站在我旁边撩起上衣说她的更丑,把手机递给海叔说
“帮我们拍一张吧。”
匆匆地拍了两张,我的尿憋不住了,逃去了厕所。
第二天睡醒已经快中午放学了,地理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我拿出手机在抽屉刷朋友圈,看到查查昨晚发了一条朋友圈,写着
“最没心没肺的两个人,要永远在一起。”
配文是海叔帮我们拍的照片,灯红酒绿中,两个小姑娘雪白腰肢上的纹身。
我脸上忍不住挂起微笑。
放学之后,要去门卫室拿个快递,校门口闹哄哄的,好像出事了。一个男人拖着一个学生妹往校门外走,旁边还有一个中年的女人跟着一边哭一边骂,我靠,那是查查。
年级主任站在门卫室门口的一个塑料小板凳上,拿着扩音喇叭,抖动着脸上的横肉
“同学们都看好了,未经请假擅自离校的同学一旦被抓到全部开除,这个同学装病说去校医室结果跑去酒吧!被父母抓到找到学校来!现在校方把她开除让家长带回家!以后未经请假擅自离校的同学被抓到一律开除!希望同学们引以为戒!引以为戒啊!”
我躲在围观的人群外,人群的杂言碎语抵挡不住地往我头脑中钻,脑袋嗡嗡作响
“听说这女的从课室里被拖出来的时候还在睡觉咧。”
“我有她微信,整天发些翘课去泡吧的照片,还纹身嘞”
“呕,真骚。”
“活该。”
这些好学生恶毒起来能比谁都恶毒。
一瞬间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查查昨晚喝大了,一出酒吧门就扶着路边的树呕在了地上,场面壮观且恶心。
我严重怀疑她那条朋友圈,忘记屏蔽她的爸妈。
以往翻墙被抓只是记过,但是临近期末翘课翻墙的人越来越多,学校管的住吗?学校是管不住的。每个人手里都有校医那里一包玉溪换回来的病历,上面写着肠胃炎偏头痛流行性感冒类风湿性关节炎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病,学校各个角落的摄像头永远对着围墙脚的各个狗洞,也永远都没有通上过电。
这场闹剧不过是杀鸡儆猴,也可能是父母找上门来闹,学校为了保住颜面,但不管怎么样,查查所做的事不至于让她接受这样恶毒的指指点点,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真他妈狗血。
我胃里开始恶心,一定是宿醉的反应,头又开始很晕。我逃命似的,离开了现场。
做梦似的过了几天,好不容易我熬到了周末。
刚在小酒吧的吧台前坐下,还没来得及开口,海叔看着失魂落魄的我说
“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倒在了吧台的啤酒瓶和烟灰缸中间。
“这几天来这里的学生讨论的都是这件事。”海叔还是那么喜欢叉手抱胸。
“我好难受啊。”我哭了。
“难受什么?”
“查查走了。”我的鼻涕流在了吧台上。
浑浑噩噩的任由自己当一具行尸走肉,期末考正常发挥,逃过了一劫。查查回家之后,一直到期末这段时间,我除了打饭的时候和窗口的阿姨说我要什么菜之外再也没有和别人说过一句话,中间也有三五个朋友约我去小酒吧,但都被我故意无视了。我现在不想思考,没办法思考,也不想去哪里,不知道去哪里,学校里沉闷死板的三点一线生活突然让我觉得无比的安全,我只需要在铃声响起的时候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出教室被人潮拥着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晚上又被拥着回到宿舍,眼睛一闭一睁,又熬过了一天。我也不听课,每天只是在不停地看电影,一天看个四五部,看我最喜欢的黑白电影、情色电影、犯罪电影、爱情电影。反正不是那些满屏都是小生小花们打满玻尿酸的小白脸的电影。我对电影的选择,同样也是格外“叛逆”。什么被禁就看什么,从男生那里学来的找毛片的功夫全用在找电影上了。
期末考完最后一科,我急唰唰写完便冲出了校门,我跳上早已校门口随便一辆摩的
“去小酒吧,快点!”
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离开这个看似平静的是非之地。
“海叔!开门啊!海叔!”
我一边哭喊一边砸着铁皮门,我知道海叔平时凌晨打烊之后就住在楼上,除非他昨晚又有艳遇去宾馆开房了。
“海叔!!!!”我蹲在门口哭的撕心裂肺。
“干什么。。。。”
熟悉的北方普通话从身后传来。原来他出门去买菜了。
坐在海叔的摩托车后座,海叔说要送我回家。安全头盔硌得我耳朵生疼。
我趴在海叔的背上,鼻涕眼泪全抹在他的海澜之家polo衫上。
风把我的头发全吹到我的脸上,和眼泪糊在一起,我大声地问
“你为什么要叫我回去读书?”因为他从来不会说教小酒吧里的坏学生,坏学生们也从来不会听进去任何人的说教。可是他偏偏就叫我一个人回去读书。
“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可以更好!”
风声让对话变得格外费劲,所有的声音都被风夹杂着,被狠狠地甩到摩托车后头。
我哭不出来了。
我只感到恐惧,海叔说我和坏学生不一样,意思就是说我不是个坏学生,这就好像你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人,但是突然有一天有个人指着你说你是只黑猩猩。难道我不是那样特别的离经叛道的人了吗?如果我不是一个坏学生,那我是什么?我绝对地清楚我不是一个好学生,那我到底是什么?他说的更好,什么是更好,为什么只有我可以更好他们不可以更好,那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更好?
我花了一整个假期思考这些问题。我不停地看电影,企图把自己隐藏在别人的世界里逃避自己要面对的问题。直到有一天我看了一部爱情电影痛哭流涕之后,我终于想明白了。
因为我内心深处还是有对好的东西的渴望,我渴望那些善良的、美好的、动人的东西,我始终没有真的勇气彻底放弃掉自己,而他们内心深处已经彻底认为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彻底地自暴自弃了。我们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叛逆,其实颓废已是对命运最大的妥协。
我真的回去读书了。走上更高的台阶才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人生。
我软磨硬泡我的父亲让他支持我去艺考,不是美术也不是音乐
我要当一名导演,一名电影导演。
只因为我曾经看到过一句话且深深地相信了
“你被什么打动,什么就是你的命。”
我爱电影,她就像我的另一位母亲,填补了我青春时期全部的精神空虚,深深地融进我的骨髓里,在我的身体里流淌。
后来我成为宿舍里最早起的人,我还是不听课,而是疯狂刷题。我把座位拉到了课室最后面,课桌上垒起的满满都是自己买的习题和试卷,课桌上贴着我最喜欢的导演的海报。发现自己拯救不了数学还游说父母送我去补课,父母看到一直安于现状的女儿终于发奋图强了当然乐意,为了刷题我舍弃了午休,就这样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地过了两个月,高三第一次期中考,综合科考了第二。可是三科主科还是很一般。
没关系,这足够支撑我进入我想去的艺术院校了。
我被什么打动什么就是我的命,我要选择我自己的命。
至于我在读书时期遇到的那个男人,他是我对美好爱情的第一次尝试,我失败了。但是他逼着我重新审视我自己,爱情也许并不是拯救我的一唯一出路。
后来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我家,红色的大信封带来的喜悦短暂地冲淡了我对母亲的怨恨,母亲做的一桌好菜怎么吃都还会剩下很多,父亲喝的脸颊熏红,咧着嘴嘿嘿地说着胡话,露出满口烟熏的黄牙。
晚上我洗完澡出来,看见母亲在房里认真地看我的录取通知书。我忍不住问母亲
“为什么后来愿意送我去学导演了呢。”
因为我感觉从小到大他们最会做的事情就是阻拦我自己做我想要做做的事情
“因为我 不想你以后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母亲低着头,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我眼泪流出,我再也恨不起来这个女人了。
我在青春的局里打赢了这场战争,而母亲在她一生的对峙里输得一败涂地。
在我四岁的时候,我有了一个妹妹,两次剖腹产让母亲的肚子无力承受下一个生命的诞生,她豁出自己的性命赌一把人性,与一种名为“传宗接代”的封建传统抗争,这么多年了,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她还是输了。在学校里的某天中午,父亲的一条短信发来
“妞,你弟弟出生了。”
就这样,隔空,在离我仿佛有十万八千里的地方,我多了个弟弟。
想想一点都不奇怪,在他们眼中高尚、威严、不容置疑的传统世界里,像我的母亲这样一条遍地都是的女人的命,和象征着面子、尊严和权力的儿子比起来,算什么呢。
我的母亲,她真的好可怜。在这片土地上,还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女人,和我的母亲一样可怜。
大家都好可怜。
其实我也输了,我们一起犯了多数女人都会犯的两个错误:企图用一张膜留住一个男人的心,企图用孩子挽回一个男人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