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2


小渡船不知赵永贵苦涩发凉的心,荡悠悠靠了岸。跳下船,沿着一条弯曲的水泥路面前行。仿佛忘却了说话不算话的钱经理,忘却了钱经理给他们近乎侮慢的憋屈,老田的脸色不知为啥渐渐舒缓开朗起来,他边走边问:“你刚才说,你们楼下的那家,不是本地人?”

尽管心里不好受,但已经闹成了这个样子,不好受又不是第一次,不好受又能咋的?还是该忍得忍。赵永贵只能自宽自解,勉强应付老田:“他们不是本地人。听说,是西城乡下的。女方的父母去世的早,还要拉扯着弟弟上学读书,吃了蛮多苦,脱了几层皮。后来,弟弟好像是混得很不错,知恩图报,想办法把姐姐接了出来,给她买房子,再帮她找对象成家。姐弟俩关系在我看来,是特别好。可是他姐却好像脾气有点大,似乎有点不近情理,好像原来受了什么刺激。但弟弟不计较,啥都听他姐的,啥都让着他姐……”

“这么说,她弟弟也姓胡?”老田仍在穷追不舍。

“这个,似乎还不大清楚……”

旧历四月初的天气,渐近中午,太阳的光辉明晃晃铺排下来,早有些气闷和灼热。好的是江面的风清凉爽人,他俩才没有感觉到已是初夏。

赵永贵记得,儿时同一帮子逃学的玩伴来过这里。那时的潭溪沟茅草丛生,鹅卵石遍地,几无人烟;暴烈的日头之下,他们光着屁股疯玩疯闹,一个个晒得像泥鳅;肚子饿了,赤条条去江里摸鱼捉虾,又捡来柴火半生不熟地边烧边吃……快活无比,了无牵挂,天黑好久才回家。他还记得,那天进门,他老爹黑着一张唬人的脸,二话不说,门背后取出早已备好的长长的竹片,朝他的屁股怀有深仇大恨似的一顿暴打,边打边问再逃不逃学。他哭妈喊娘没个好腔……于是,赵永贵屁股上留下了一道永远的疤痕。

如今,潭溪沟远非以前的潭溪沟了。所谓的农家饭庄,也不是赵永贵想象的小打小闹。这里的农家饭庄不仅遍地开花,一家接一家,且家家装潢得新颖别致,气派非凡,同对岸县城的饭店宾馆早已是相差无几了。

虽然仅一江之隔,但赵永贵着实算不得什么“永贵”,甚至连“稍贵”的皮毛都不沾边儿,他没有丝毫的福份再光顾过这风景秀丽的潭溪沟。三十多年过去,故地重游,大有恍若隔世之感。他忽然想,自己算是开只眼界了,要不是老田提起什么潭溪沟,他赵永贵也许早就把这里忘得一干二净。

往靠山的深处走了几百米,他俩在一家“不醉不归”的酒楼门前站立片刻,便进去了。

一个瘦小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出来招呼:“快坐快坐。两位老板是稀客呀,一共几位?”

“你说呢?”对这里好像很熟套,老田半开玩笑半认真。

瘦小的女人眼晴滴溜一转,拍手叫道:“晓得了,你们人不多,也就四位,还有两位随后到。”

“两位就是两位,咋还要乘以二……”一时没有会过意来,赵永贵稀里糊涂地望着老田。

“老板娘这回猜错了。问题嘛,出在身旁这位领导身上。他漂亮的小三今天很忙,许多客人要陪,来不了。所以咱不漂亮的小三也不好意思带了。”老田边说,边挤眉弄眼。

“这位老板也真是,他不带是他的问题。双休嘛,图的是一个开心快活,哪有什么领导不领导?在我这里,所有的领导都不是领导,都可以尽情开心地玩玩儿……”好像埋怨开导谁似的,瘦小的女人多少显出了一点点沮丧,一脸的嬉笑暗了淡了。

对老板娘的变化,不晓得是没发现,还是有意装着没发现,老田继续胡扯淡:“你呀所不知:让领导当电灯泡岂不是犯了大忌?还想不想混了?——得罪了领导,就是往枪口上撞。所以,实不相瞒,今天只有两位。”

“我觉得,还是不能怠慢了这位肯定没光顾过的领导。要不,给领导再找个临时的伴儿?”老板娘显得热心快肠,给人的感觉好像是拉皮条:“我这里,电话一打就来。昨天,一位领导玩得……可开心呢……”

“行了行了,赶紧安排人做饭去吧。领导要跟我说正事呢。”显然是怕女人说漏了嘴,牵扯出一些不该让人知道的啥来,老田轻轻推她一把,略带暗示说。

送上门的生意打了折扣,心底那份高兴与热忱也打了折扣,老板娘显得兴味索然。但不多时,她变戏法似的恢复了常态,拍了拍并不见灰的衣衫,仿佛拍去了刚才的不快,风风火火笑道:“两位也好,都是给我面子,来的都是客嘛。快楼上请。楼上有单间,门一关,商量个啥的绝对无人打扰。”

看来,对“不醉不归”的农家饭庄,老田并不生疏;好像不止一次地带人在这里用餐,或是玩过什么别的花样。他熟门熟路一边上楼,一边吩咐老板娘:“用土罐煨一个山鸡,多放点花椒辣椒生姜,火不要大,慢慢煨,不着急,再配几个下酒菜就行了……”

上了楼,找位置坐下,凭窗远眺,前有波澜不惊的清江,背靠层峦迭嶂的大山,山水相连,天水相连,别有一番怡人的情致。赵永贵纠结彷徨,屁股没坐热呼,就急着问老田怎么回事?说好了来,咋又不来?门房的事是否又黄了?既然钱经理不来,那你我还来干什么,拿钱出气?

恰好相反,老田一副平和心态,好像没有这档子事儿当事儿,一进这屋,满脑子全是土罐煨土鸡了,对赵永贵的发问不理不睬。

说是小火慢慢煨,不着急。老板娘装着没听见,也不回嘴,下楼急着把鸡宰了,高压锅压了,装进土罐里,所谓的土罐煨土鸡就摆上了桌。另外一碟花生米,一碟盐黄豆,几个素菜也上了,酒是老田包里自备的“五粮液”。

仿佛对“不醉不归”的土罐煨土鸡思念垂涎已久,老田上来就不客气,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势头。他操起筷子,先夹了一个肥腻腻的鸡腿,也不怕烫嘴,边啃边兴致勃勃地说:“嗯,不错,不错,正宗的放养土鸡,鲜美可口,肉嫩而回味悠长。”

这家伙,馋嘴猫儿似的,目不转睛,旁若无人,好像刚从牢房里放了出来,说话还一套一套······他津津有味啃完一个鸡腿,一双筷子又在土罐里忙个不停……

这边,赵永贵心里老大不痛快,眼里看不下去,也不好明说,火气跟土罐里升腾的蒸气似的,慢慢就上来了。他自顾自端起杯中的酒,跟老田碰也不碰一下,闷声闷气,一口干了。

两个人的单间不算大,估计也不过上十个平米,加上吃得过快了一点,加上初夏的天气已不一样,老田的身子便开始发热,额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脱掉外衣,顺手放到椅背上,仅穿一件薄薄的背巾,待他回过身来的时候,这才发现,面对面坐着的赵永贵,筷子一动没动。他大咧咧劝道:“遇事你不要想不开,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既来了,主要任务是吃。来,先干一杯。”

赵永贵重新斟满了酒,很不情愿地同老田碰一下,又是一口抽了,紧接着不阴不阳地问:“味道蛮不错?”

心事仿佛全在土罐里,老田自顾自兴致勃勃,红光满面赞道:“还行,真的还行。……你不晓得,待会儿,让老板娘把面条用开水简单烫一下,捞起来,再放到这鸡汤里,稍微煮一煮,咱们边煮边吃,味道简直美极了!”

没有第三人在场,老田无所顾忌,龇牙咧嘴,大啃大嚼,完全没个吃相。不一会儿,桌面上堆了一堆鸡骨头。显然吃得过快,鸡肉塞了牙缝,老田又张开嘴,拿牙签认真剔着,涎水打口腔里流了出来,又忙着扯餐巾纸一张张擦嘴擦手,样子特别难看。

“老田……”心像刀子戳了一样难受,赵永贵直想嚎啕痛哭一场。

“嗯?”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有些过份,老田笑了一笑,筷头子指了指土罐:“你吃呀,吃呀!”

“吃!只晓得吃!”

“说实话,真不该在那边吃早饭,空着肚子过来最好……”

“你还有完没完?”压抑着不快,赵永贵冷不丁忽然问。

“先吃。吃好喝好,完了再说。”难舍的眼神依然直扫桌上的菜,老田的劝说显然心不在焉。

“我问你:我的事儿,是不是跟你不相干?……”也不管老田痛快不痛快,断没断他对土罐煨土鸡一颗蓬勃的心,赵永贵虎地站了起来,忍无可忍。

蓦地,老田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拍,勃然大怒:“放你妈的胡狗屁!”他一把将放在一旁的背包扯到身边,再从包里一件件取出他随身带来的高档烟酒,气粗粗吼道:“实话告诉你,孝敬那王八蛋的,我早已准备。他来了,我们一起享用的也有——你的事,我没当回事?!最近一段时间,为你的事咱是起早睡晚跑东跑西,打牌就送了钱经理好几万`````你,老赵,说话不要太伤人……”

老田性子一急,便涨红了脸,啥活也说不出,结结巴巴,仿佛脸都变成了青紫色。赵永贵张口结舌。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老田花了这么多的心事,下了这么大的本钱,好心好意付之东流,一肚子冤枉气无处发泄,可为了宽解赵永贵,他仍然不失大度,一个劲儿地装模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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