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课（读书摘要）

文学课（读书摘要）

1.写小说实在有意思，而且凡事从实际出发，结合生活经验，用三五千字把一件事一个问题加以表现，比写诗似乎也容易着笔，能得到良好的效果。我所知道的旧社会，许许多多事情，如果能够用契诃夫或莫泊桑使用的方法加以表现，都必然十分活泼生动，并且大有可能超越他们的成就，得出更新的记录。问题是如何用笔来表现它，如何得到一种适当的机会，用十年八年的时间，来学习训练好好使用手中这一支笔，四十年前在我那种生活环境，希望学文学可就实在够荒唐。

2.当时还很少听说做职业作家，即使鲁迅也得靠做事才能维持生活。既然目的是大量用它来动摇旧社会的基础，当然首先得好好掌握工具，必须尽最大努力学会操纵文字，使得它在我的手中变成一种运用自如的工具，此后才能随心所欲、委屈达意，表现思想。总之，我得学会把文字应用到各种不同问题上去，才有写出好作品的条件。

其次，读书日杂，和生活经验相互印证机会也越多，也深一层明白一个文学作品，三千多字能够给人一种深刻难忘的印象，必然是既会写人又能叙事，并画出适当背景。文字不仅要有分量，重要或者还要有分寸，用得恰到好处。这就真不简单。我明白人是活在各种不同环境中的复杂生物，生命中有高尚的一面，也不免有猥琐庸俗的一面，又因为年龄不同，知识不同，生活经验不同，兴趣愿望不同，即使遇到同一问题，表现意见的语言态度也常会大不相同。我既要写人，先得学好好懂人。

我自己懂的当然不算多，更明白受到生活限制，只有从古今中外各种文学作品中拜老师，因此阅读书籍范围也越来越广。还有，从他人的作品中明白一部小说的完成，除了文字安排适当、风格独具外，还有各种不同表现思想情感的方法，因而形成不同的效果。我由于自己要写作，因此对于中外作品，特别注意其文字风格和艺术风格，不仅会仔细分析契诃夫等作家的特征，也会注意到中国唐宋小说的表现方法和组织故事的特色，等到我要写小说时，自己最大的注意力就是给读者综合效果，即文字风格、作品组织结构、思想表现三者综合形成的效果。

3.一个善于使用生命的人，境遇无论如何困难，生活不论如何不幸，如果渴望在人类发展过程中，皆能发生一定良好的作用。我从事写作，不是为准备做伟人英雄，甚至也不准备做作家，只不过是尽一个好公民的责任。既写了，就有责任克服一切困难，来把它做好。我不希望做空头作家，只盼望有机会照着文学的大目标，终身从事这个工作，在万千人共同的总成绩上增加一些作品，丰富一些作品的内容。要竞赛，对象应当是世界上已存在的最高纪录，不能超过也要比肩，不是和三五个同行争上下、争出路。

4.只是一个人生命若没有“生命深度”，思想上无深度可言，虽能捉住题目，应制似的产生作品，因缘时会，作伪售巧，一时之间得到多数读者，这种人的成就，是会受时间来清算，不可避免要随生随灭的。这个生命的深度，与通常所谓的学问积累无关，与通常所谓的事业成就无关。所以，一个文学博士或者一个文学教授，不仅不能产生什么好文学作品，且未必即能欣赏好文学作品。

5.你问我关于写作的意见，属于方法与技术上的意见，我可以说的还是劝你学习一点“情绪的体操”，让它把你十年来所读的书消化消化，把你十年来所见的人事也消化消化。你不妨试试：把日子稍稍拉长一点，把心放静一点，到你能随意调用字典的文字，自由创作一切哀乐故事时，你的作品就美了，深了，而且文字也有热、有光了。你不用害怕空虚，事实上使你充实、结实，还靠得是你个人能够不怕人事上一切。你不妨为任何生活现象所感动，却不许被那个现象激发你到失去理性。你不妨挥霍文字，浪费辞藻，却不许自己为那些华丽壮美文字脸红心跳。你写不下去，是不是？照你那方法自然无可写的。你得习惯于应用一切感觉，就因为写文章原本不单靠一只手。

你试着来做两年看看，若有耐心还不妨日子更多一点。不要觉得这份日子太长远，这只是一个学习理发小子满师的年限。你做的事应当比学理发日子还短吗？

2020.5.11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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