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之作:《卫斯理系列064――命运》共144本加9本伪作

按照明报副刊卫斯理故事年表排序(括弧代表该日期为推估或换算值)
编号           64
书名           命运
连载日期      1984.5.10~1984.7.10
 
附篇           十七年
连载日期      1984.7.11~1984.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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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在叙述《命运》这个故事之前,先说说命运。
  甚么?《命运》不是说命运的吗?"命运"是这个故事的题名,可以说命运,和命运有关的种种;也可以不是。究竟《命运》说的是甚么样的故事?还是那句老话:看下去,自然知道。
  不论怎样,先来说说命运。
  世界上,宇宙间,奇妙的事虽然多到不可胜算,但是决不会比命运更奇妙。
  命运存在吗?彷佛又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命运不存在吗?却又彷佛世上所有的人,都受着命运的左右。
  (不但人受命运的左右,所有的生物,有生命的,也都有"命运"。甚至没有生命的物质,也有它们的命运,每一种生物或物质,都有命运在播弄。)
  任何人最关心的,当然是自己的命运,尤其是想解答一个问题:我将来会怎么样?
  也就是说,人最关心的,是自己将来的命运。
  将来会怎么样呢?在生命历程中,会发生甚么事?是不是可以通过某种方法,预先知道自己的生命历程中将来的事?
  这是第一层次的问题群,这一连串的问题,答案也很难确定。
  若说没有,古今中外,不知有多少方法传下来,可以推算一个人的未来命运,单是在古老的中国,方法之多,层出不穷,有看相(面相、手相、身相、骨相等等)、有排八字(根据一个人的出生时刻推算未来),还有各种各样的推算法、占卜求签,大方法中变出各种小方法,真要统计一下,子平、紫微、梅花神数……至少可以数出一百种以上。
  方法是有的,这一点可以肯定。有的方法且十分复杂,不但需要相当高深的学识,而且也需要玄学上的灵感和才能,有的方法十分秘密,不是谙此术者,根本不能窥其门径,连边都沾不到。
  但是问题又来了,根据这一切方法,推算出来的未来命运,准吗?算出来如此就如此?
  于是,问题群进入了第二层次。
  未来的事,就是还未曾发生的事。
  一件事,不论多么简单,那都是表面现象。事实上,一件再简单的事,都极复杂,和千千万万的因素有关,千千万万的因素,结合起来,才产生一件简单之极的事情。
  举一个例子:走进快餐店,买一只汉堡包,把这只汉堡包吃下肚子去,那是多么平常简单的一件事!每天都不知有多少人在做,很少有人从那么简单的事情中,去深一层想想这其实是多么复杂的一件事。
  汉堡包用面粉制成,面粉是由甚么人制造出来?麦子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之下种出来?牛肉的来源又怎么样?洋葱自然来自农田,但如果恰有一只害虫,蛀蚀了那只洋葱,自然会被抛掉,当然你还可以吃到一只汉堡包,但也已经不是那一只了,有了微小的不同。
  微小的不同,就是有变化,必须承认这一点。
  也就是说,这只汉堡包,到你的口中,是上亿个因素结合起来形成,只要其中一个因素不同,整件事就不同了,虽然同与不同之间,相差可能极微,但不同就是不同!
  再举一个例子,若干年前,在香港的半山区,在一个暴风雨之夜,山泥崩泻,以惊人的破坏力,把一幢十二层高的大厦,彻底摧毁,造成了巨大的灾害,有不少人,惨被埋在倒坍了的大厦和崩泻的山泥之中,丧失了生命。
  不幸罹难的人,自然命运差极。但是也有很幸运地逃过了巨灾的人在。逃过了灾劫的人,看来是不应该逃过的,而不幸死亡的人,其实应该是可以逃得过的。
  两个小故事,可以使关心自己未来命运的人感到兴趣,看了之后,也可以好好想一想。
  第一个是遭了难的:一位年轻人,约了女朋友外出,可是临时,由于风雨实在太大,就临时取消了约会,逗留在家里。结果,大厦倾坍,遭了不幸。
  他推辞约会之前,一定曾考虑过,当时外出还是不外出,决定于一念之间,而一念之间,就决定了他的一生命运。因素也不是在他一个人那方面,若是他的女朋友坚持一下,也就可以影响他的决定,那么,他未来的命运,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暴风雨不可测,形成一场暴风雨,不知有多少因素,自然的因素,再加上人的因素,种种因素凑合起来:就是那么巧。
  第二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幸运的少妇。这位少妇当时正有孕在身,在暴风雨之夜,忽然想起要吃某种食品(据说是一种面包),于是就驾车离家,去购买这种面包。当她冒着风雨,买了面包,再驾车回去时,整座大厦已经消失,而她虽然震愕绝伦,却也逃过了被压死的噩运。
  她决定是不是要冒着风雨去买面包,一定也曾考虑过,而决定去还是不去,也只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可就是这一念之间,决定了她一生未来的命运。
  或许有一句老话可以套用:"命不该绝"。这是承认命运存在的说法,说起来相当玄:命不该绝的,自然会在一念之间,决定外出,命里该绝的,就会留下来。
  但是,为甚么呢?没有答案,有,也还是一句老话:命里注定。
  这种命里注定的说法,忽略了众多因素的存在,是一种太过简单的说法。像那位少妇,她忽然想起了要吃某种食物,自然是因为她怀孕,那是孕妇某种生活上的特徵之一。如果她未曾怀孕?自然一切都改变了,而就算是生理正常的男女,怀孕也是一个复杂无比的过程,她恰好怀孕了,命运就不同,如果她没有怀孕,自然又不同。
  所谓前因后果,前因有千千万万,恰好是那样,才有那样的结果,前因稍有一项变动,结果就不同。
  所以在理论上说,要藉不论是哪一种方法,推算未来的命运,都必须把所有的前因,全部正确无误地推算出来,才能达到唯一的正确结果。
  前因既然牵涉的范围如此之广,有可能一一了解清楚吗?更何况每一个前因的形成,又有上亿的形成这个前因的因素在,牵扯开去,若用数值来表示,简直就是无穷大,实在无法计算――那便在理论上,也无法确立可以计算的可能!
  好了,就算有某种方法,真可以囊括一切,推算未来;或者,像我在《天书》中记述的那样,地球上在进行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种"镜子反射",早已在遥远的其他地方发生过的,那自然也可以藉着早已发生过的纪录,来知道将来发生的事。
  好了,就算未来命运真可以推算出来,那又怎么样?接下来的,自然进入了问题的第三层次。那就是:知道了未来的命运,能改变吗?若是不能改变,知道了又怎么样?
  再用上面那两个例子,那位青年,若是通过了某种方法,早已知道他会在倾坍的大厦中被压死,他自然不会再在那晚上留在家中,谁也不会明知要压死而还留在那里等死。
  所以,他会离开。
  所以,大厦倾坍时,他不会被压死。
  结果是:他没有死在那次灾难之中。
  那么,就是推算不准确了,因为推算,算到他要死在那次灾难之中。这是一个相当有趣的逻辑问题:如果算出来的结果可以改变,那么算出来的结果,就绝不准确,不但不准确,而在大多数的情形之下,还会截然相反。
  而如果推算出来的结果准确无误,那就不会更改,不能变动。然而,那就是对一个已知道了自己未来命运的人最痛苦的煎熬。在《丛林之神》这个故事中,就曾对一个有预知能力的人的痛苦,作了一句传神的描写:"生活就像是在看一张翻来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的旧报纸,乏味到了极点!"
  既然,预知未来命运,只有两个可能:(一)不准确!(二)准确,但痛苦莫名。
  那么,为甚么还是有那么多人,几乎是所有人,都那么焦急地想知道自己的将来。
  将来终归会来,任何人,走完自己的生命历程,都可以清清楚楚知道有甚么事曾发生。
  但是,所有人,古代的、现代的,焦急地要提早知道。
  关于人的未来命运,是否可知,大体上的情形,就如上述。
  我记述的故事,很少有那么长的前言。这洋洋数千字的前言,是我一次和若干大学生的谈话:受过高等现代教育的年轻人,对玄学上的事发生兴趣,想听听我的意见,所以才有了这一次谈话。当时所举的例子还要多,但现在为了急于记述《命运》这个故事,所以从略。
  那次谈话结束,有一位青年问:"那么,卫斯理先生,你的结论是甚么呢?"
  我的回答,可能不能使发问者感到满意,但是那是我唯一的答案。
  我的答案是:"我没有结论。我的意见已经简单地表达了出来,大家也不能在我的意见之中,得出任何的结论。"
  那位青年又道:"那么――"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是的,那么,甚么是命运,命运是怎么一回事,我没有结论。"
  谈话结束之后不多几天,就开始发生了我如今名之为《命运》,要记述下来的那个故事。
  以下,才真正是《命运》的开始。
 
第一部:石头上的怪纹路
 
  春雾极浓,我处身于一个最不应该在的所在:在一艘船上,普通的中型游艇,而那艘船正在海面上。
  浓雾在海面上整团地缓缓移动,一团和一团之间,又互相纠缠,整个天地间,就只是茫茫蒙蒙的一片。根本已经无"能见度"可言,那艘船不到二十公尺,我在船的中间,看不到船首和船尾。而我知道,离最近的岸边,至少有二十公里。
  这样坏天气,我会在一艘船上,在海中航驶,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当浓雾一团团扑面而来,温暖而潮湿的空气吸进肺里,我真的莫名其妙,为的是一桩奇特的事,我会立刻详述这件事。
  海面上十分平静,船身轻轻晃动,四周围除了海水所发出来的轻微的"拍拍"声之外,静到了极点,人的视觉和听觉,彷佛全失去了作用,这是一个十分适合于静思的环境,也不会有甚么不可预料的危险发生。
  可是,一来,我不适宜静思,我会为了追寻一件事的前因后果,而采取行动,而很少静思。二来,这件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无从作任何的设想。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唉!
  叹气尽管叹气,还是得从头说起。
  一个在飞速发展中的城市,如果从高空来观察的话,新的建筑物,简直就如同春天竹园中的笋,一幢一幢平地而起,而且一幢比一幢更高耸。
  新的高楼,有的是拆掉了旧建筑物,在原来的地点造起来,也有,是在原来根本没有建筑物的地方造起来。
  我在浓雾中,置身于小船上,和城市建筑,又有甚么关系呢?
  看起来,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实际上,却还真大有关系,要从头说起。
  那天下午,听完了白素自法国打来的长途电话,她父亲的健康略有问题,她赶去探视。在电话中,她说老人家的病势有好转,那就表示,我可以不必去了。才放下电话,双手反抱在后脑,把身子尽量靠后。近几日来,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我要好好想一想,才会有结论,可是牵涉的范围又太广,而且问题的本身不是很有趣,所以有点提不起兴致。
  就在那时候,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我拿起电话来,听到了一个又兴奋又急促的声音在问:"卫斯理先生在吗?"
  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我的电话号码,就算不是秘密的那个,知道的人也不是太多,而我也不是人想听陌生人的电话。
  因为很多陌生人的电话,都不知所云。例如他们遇到了甚么"怪事",硬要把那件"怪事"讲给你听之类。所以我一听到是陌生声音,我立时道:"他不在,到北非洲去了。"
  那陌生的声音"啊"了一声,显得相当失望,我也就放下了电话。不到一分钟,电话又响了起来,我再接听,才应了一下,就听到了"哈"的一声:"北非洲?明明是在你的书房。"
  我认出那是一个少年人的声音,会打电话给我,而又用这种语气的少年人,除了温宝裕之外,不会有第二个。我闷哼一声,一时之间,还不知他又在捣甚么鬼:"甚么意思?你把我电话号码随便给人?我已经为你更换过一次电话号码!"
  温宝裕急忙分辩:"完全有必要,不是随便给人。"
  我又闷哼了一声:"速速道来,长话短说。"
  温宝裕答应了,说:"我舅舅是建筑工程师,最近在一个岛上,由他负责,要建造一组房子――"
  我听到这里,已故意大声打了一个呵欠,以示没有甚么兴趣。
  温宝裕传来了一下苦笑声:"求求你,请听下去,造房子先要开山,那岛上的山很多,有的山,为了开拓地盘,必须开山劈石,把它移走――"
  我"嗯"地一声:"可是在开山的过程中,开出甚么宝物来了?"
  我这样说,自然是讥讽他,谁知道他的声音听来极认真:"还不知道是不是甚么宝物,可是真的值得研究。"
  我笑了起来:"小宝,那你就去研究吧,别推荐我,世界上值得研究的事,实在太多了。"
  温宝裕急道:"你――"
  可是我没有再给机会让他说下去,就挂上了电话。
  看!有很多人说,我似乎特别容易遇上怪异的事,其实有时,真是推也推不掉。第一个电话,自然是温宝裕做建筑工程师的那个舅舅打来的,我没加理会,第二个温宝裕打来的电话,我也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那么,应该是不论甚么事,都和我无关了。
  可是不然。
  就在我又开始思考那个不是很有趣,但足以造成困扰的问题,才集中了精神不久,门铃响起。
  书房的门开着,我可以听到老蔡开了门,和来人的对话。
  来人在要求:"我要见卫斯理先生。"
  老蔡问:"卫先生约你来的?"
  来人道:"不是,只是有一样东西,来源很特别的,想请他看一看。"
  老蔡也习惯了应付这类事件:"好,请你把东西留下来,在适当的时候,我会转交给他。"
  通常,来人总还要纠缠一番的,这次也不例外:"能不能让我亲手交给他,我想向他解说一下,发现那东西的经过。"
  老蔡应对自如:"你把东西留下来,卫先生看了,如果感兴趣,自然会和你联络。"
  我听到这里,已经把才集中起来的思绪,完全打乱,心中不禁有点恼怒,而就在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我抓起电话,再一次听到了温宝裕的声音:"我舅舅到了吗?那东西是不是很值得研究?"
  本来已经心里不是很高兴,再一听了这样的电话,不快之感,自然更甚,我立时道:"你很快就会从你舅舅那里知道!"
  我放下电话,走出书房,下了楼梯,来人还在和老蔡絮絮不休,我来到门口,一下子拉开了老蔡,用极不友善的目光,瞪向来人。来人见我来势汹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我看到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相貌很俊美,有点像温宝裕,身形不是很高,可是很扎实,一手提着一只旅行袋,一手提着一只公文包,看起来,有几分像是推销员。
  他自然看出了我来意不善,所以立时陪着笑脸:"卫先生,你说到北非洲去了,原来是开玩笑。"
  我看到他这样子,倒不容易发得出脾气来,只好笑道:"先生,多几个像你这样喜欢来找我的人,我看我该躲得更远才是。"
  来人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可是这件事……这件东西……"
  我叹了一声,知道向他说我另外有事,很忙,没有空,全没有用。因为每一个人的心目中,都只认为自己的事最重要,人是一种极度自我中心的生物,看来多少得花点时间才行了。
  所以我作了一个手势,令他进来:"好,小宝说你开山的时候,发现了一些甚么,你快拿出来看看吧。"
  我实在不想多耗时间,所以连给他自我介绍的机会都不肯。
  那青年人走了进来,先把旅行袋放在几上,看起来好像很沉重,接着,他打开了旅行袋,我已经看到,旅行袋中是一块石头。
  这时,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甚么宝物,原来是一块石头,开山开出一块石头来,也要拿来给我看,我有三头六臂,也不够应付!
  这时,我脸色自然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那青年向我望了一眼,立时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我的脸色,一面把那块石头,自旅行袋中捧出来,一面像是在喃喃自语:"小宝告诉我说,卫先生你的脾气……很大,不喜欢人家打扰,可是,事情实在很怪。对不起,真对不起。"
  我只好叹了一声,看着他把石头取了出来,石头大约和普通的旅行袋差不多大,不规则,有一面十分平整,他就指着那平整的一面:"卫先生,请看。"
  我早已看到了,在一面有深浅不同的颜色,构成了一幅似画非画、似图案非图案的形象,看起来,有四个柱状物,比较高,还有一些圆形的、方形的组成,绝无特别。
  我不禁又叹了一声:"看到了。"
  那青年人道:"这上面显示的情形,看在别人的眼里,当然不值一顾,可是在我看来,却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
  我讥讽地道:"哦,你练过慧眼,能在一块石头莫名其妙的花纹上,看出盘古开天辟地的情景?"
  青年人涨红了脸,嗫嚅道:"不,不,卫先生,请你看一看,这上面的花纹,像甚么?"
  我真是忍不住冒火:"像甚么?甚么也不像!"本来我还想发作一番,有不少人,喜欢把石头上的花纹,牵强附会一番,像甚么像甚么,真正像的不是没有,出产在中国云南的大理石,就有些花纹极像是某些东西。
  类似的附会多的是,所谓像是"山水画"的,无非是一些曲线。但是我实在懒得多说,所以说了"甚么都不像",就没有再说下去。
  同时,我心中还在想,这个青年人,此我熟稔的一个叫陈长青的朋友,还要夸张,见到了一块有花纹的石头,竟说甚么在他看来,那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
  青年人一面连声答应:"是,是。"一面又手忙脚乱地打开公事包来。
  我知道赶也赶他不走,索性豁出去了,看他还能有甚么花样玩出来。我交叉手臂看着他,只见他打开公事包,取出了一张和公事包差不多大小的相片,黑白的,送到我面前:"卫先生,请你看看这张相片。"
  我向相片看了一眼,相片上黑白的明暗对比,就是石头上的花纹,我自己也有点对自己的耐心表示惊奇,居然声音还不是很高:"哦,你拍了相片,我已经看过实物了,何必再看相片?"
  那青年陡然吸了一口气:"你……也有同样的感觉?我还以为……只是我一个人,你看起来,相片拍的就是这石头上的花纹?"
  听得他把一个有明显答案的问题,这样郑而重之地问,我不得不再看那相片,又看了那块石头,点了点头。青年人现出极兴奋的神情来:"卫先生,你说这不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么?"
  老实说,一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点也看不出事情有甚么奇特之处,我冷冷地看着他:"看来,要人觉得事情奇怪,你还得好好编一个故事才行。"
  他又连声道:"是,是。哦,不,不,不必编故事,我只要解释一下就可以,这张照片,并不是对着这块石头拍下来的,而是对着另外一张照片拍下来的,请看。"
  正当我还未曾弄明白他这样说法是甚么意思之际,他又取出了另外一张同样大小的彩色照片来,那张彩色照片,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住宅区,位于海湾边上,有高低不同的各种建筑物,海水碧蓝,拍得十分好,大可以拿来作为明信片之用。
  那青年人在继续解释:"我特地用黑白软片,而且在拍摄之前,把轮廓弄得模糊些,弄出那张黑白照片的效果――"他才讲到这里,我已经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声来。我自他的手中,把那张彩色照片取了过来,和黑白照片对比着,的确,黑白照片上本来看不清是甚么的阴影和明暗对比,和彩色照片一比,就可以知道,那些全是建筑物的轮廓。我再一次发出了"啊"地一声,又把那张黑白照片,凑近那块石头,对比一下,两者之间,完全一样!简直就像那张照片,是对着这块石头拍下来的!
  一时之间,我不知怎么说才好,一块开山开出来的石头上,有着花纹,乍一看来,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实实在在,和一张照片上所显示的各种高低不同的建筑物、大小位置、距离布局,一模一样。
  这事情,真是古怪之极。
  我呆了片刻,指着那张彩色照片:"这是甚么地方拍来的?"
  那青年道:"对着一组模型拍,作为宣传之用。"
  我皱了皱眉,他再解释:"一个财团,计划在一个岛上,建筑一个住宅中心,由我负责总设计,再根据设计图,造了模型,显示建筑完成后的景色,照片就是对着模型拍的。"
  我挥了挥手,问道:"这是你的设计?"
  他道:"是。"
  他指着那两幢高房子:"这是两幢大厦,高三十八层,这是一连串独立的洋房,这个半圆型的,是一个购物中心,那边长尖角形的,是体育馆,还有那两个突出的,是计画中的码头……"
  他一直解释着,每提及一项建筑物,就在彩色照片上指一指,然后,再向那块石头上的花纹指一指,凡是彩色照片上有的建筑物,在那块石头平整一面上,都以较深的颜色显示出来,经他一指出之后,看起来,石头上的花纹,简直就是艺术化了的那个住宅中心的全景,丝毫不差。
  我又呆了半晌,才道:"太巧了,真是太巧了。"
  那青年人缓缓摇着头:"卫先生,只是……巧合?"
  我侧头想了一想:"石头上,事实上,每一块石头上,都有颜色深浅的不同,由于颜色深浅的不同,会构成一种图案――"
  他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这种花纹,有时会凑巧像一件物体,或是某种动物,甚至是一个人,这种情形,在变质后的大理石中最常见,可是这块石头是花岗岩,花岗岩中有花纹,怎么会和我所作的设计,一模一样?"
  我也感到迷惑,几乎想问他一个蠢问题:你是不是见到了这块石上的花纹之后,得到灵感,才作了这样的设计的。
  但是我当然没问出口,只是问:"这块石头――"
  他道:"我看到这块石头的经过,也偶然之极――"
  他略顿了一顿,我不免有点前倨而后恭:"贵姓大名是――"
  他忙道:"是,是。我竟忘了自我介绍,我姓宋,宋天然。"
  我道:"宋先生,请坐下来慢慢说。"
  他坐了下来:"整个工程,如今还只在整理地盘的阶段,要开不少山,现阶段,我不必常到工地去。三天之前,我只是循例去看一下,那天雾大,船的航行受了阻碍,所以迟到了一小时。我每次巡视,都只是一小时,我的意思是说,如果那天没有雾,船没迟到,我早已走了,不会发现这块石头。"
  我"嗯"地一声:"是,一些偶然的因素,会影响许多事情以后的发展。"
  宋天然突然问了一句:"那么,是不是所有的事,冥冥中自有定数呢?"
  我笑了一下:"很难说,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一件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必去猜测如果不是这样发生,会如何发生。因为事态不像已发生了那样,可以有无数种别的形式。"
  宋天然没有再问甚么,继续讲下去:"上了岸,到了工地,了解了一些情形,恰好开山的爆破工程正在进行,所以就等着,等到爆炸完毕,土石崩裂,尘土和烟雾冒起老高,警戒撤除,我就和几个工程人员走进了爆破的现场――"
  他讲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我是不是说得太……罗唆了一些?"
  我忙道:"不,不,你由你说。"
  由于事情确然有其奇特之处,我倒真的很乐意听他讲述发现那块石头的经过。
  宋天然又道:"爆炸崩裂下来的石块,大小形状不同,堆在一起,已经有好几辆车子,准备把它们运走,去进行轧碎,在建筑工程展开之后,可以用来做建筑材料,我向前走着,恰好有一架铲土机,铲起了大量石块,机械臂旋转着,就在我面前不远处转过,我偶然看了一下,就看到了这块石头。"
  他说到这里,用手向几上的那块石头,指了一指。然后,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卫先生,我看到那块石头的机会之微,真是难以计算。"
  我"嗯"地一声:"迟十分之一秒,或是早十分之一秒,你就看不到了。"
  宋天然道:"而且,当时还要那块石头有花纹的一面刚好对着我,我才能看到。"
  我道:"是,发生的或然率不论多么小,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或许还有些石头上的花纹更古怪,但由于被发现或然率低的缘故,所以未曾被发现。"
  宋天然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我所说的话,看他的神情,像是不很同意,但是却也无法反驳。
  他继续说下去:"我一眼看到了那块石头上的花纹,由于我曾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来从事设计,整个住宅中心的艺术设计,也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我对我自己长时期的工作,自然留有极深刻的印象,所以我一看到石头上的花纹,就震惊于它和整个建筑群排列的相似,我就叫停了铲土机的司机,把那块石头搬了下来。"
  他伸手在那块石头有花纹的一面,抚摸了一下:"当时在场的另外几个人,就未曾留意到那石头上的花纹有甚么特异,我也没有解说,只是说想弄一块石头回去做纪念,弄回去之后,拿出彩色图片来一看,我就傻掉了,再拍了黑白照片,卫先生,你已经可以看到,一模一样。我量度过,一模一样。"
  他连连强调"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有那块石头放在眼前,我一定不会相信,可是这时,我对于"一模一样",却一点也不怀疑。
  宋天然望定了我:"卫先生,你怎么解释?"
  我无法立即回答他这个问题,他等了一会,又道:"昨天小宝到我家来,看到了这石头,他说怪异的事,难不倒你,你一定会有解释。"
  我伸手,指着照片和石头,声音听来十分乾涩:"如果要……理性的,我的意思说,如果要合理的解释,那就只好说是巧合。"
  宋天然立时摇头:"巧合到了这种程度?石头在山中,形成了已经不知多少年,上亿年,恰好爆炸时在这个地方裂了开来,上面的花纹,又和我的设计,将在那地方出现的建筑群一样?"
  我也知道,只是说"巧合",很难令人入信,根本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所以我刚才说话的声音,才会那样犹豫而不肯定。
  这时,我苦笑了一下:"那你需要甚么样的解释呢?要我说……在几亿年之前,这座山形成时,有人有惊人的预知能力,所以把若干亿年之后,会在那里出现的建筑群的花纹,弄在石头上?"
  宋天然急速地眨着眼:"这……这好像也没有甚么可能。"
  我道:"请注意,就算那种解释成立,也无法解释何以这块石头恰好能使你看到。"
  宋天然喃喃道:"那……是巧合。"
  我摊了摊手:"所以说,一切全是巧合,石上本来有花纹,每一块都有,这一块,恰好――"
  说到这里,我陡然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原因很简单,我刚才已提到过,这样子的巧合,根本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宋天然只是望着我,也不出声,我过了一会,才道:"这石头不知是从何处崩裂下来的?照说,花纹所现出来的景象,应该还有一幅才是,显示景象相反的另外一幅,是不是?"
  宋天然道:"应该是这样,不过当然无法找得到了,那次爆炸,炸下了几万吨石头,另外一块或许早已炸碎,就算不碎,也无法找得到。"
  我思绪十分紊乱,因为眼前所见的事情,真是怪异到无法解释。
  世上绝大多数奇怪的事,都可以设想出一种解释的方法来,不管设想出来的解释是不是有可能,总可以设想。但是,眼前的奇事,却连想也无从想起。
  我抚摸着那石头有花纹的一面:"不知道这些花纹嵌在石中有多深?"
  宋天然道:"不知道,我不敢挖它,怕破坏了整个画面的完整。"
  我摇头:"事实明白放在我们眼前,而我们又想不出何以会有这种情形。"
  宋天然深深吸着气,又问:"中国古代的笔记小说之中,是不是也有相类似的记载?"
  我正想到了这一点,所以闻言立时道:"有,不但有,而且多得很。不单是右上出现花纹,而且石上有文字,可以成句,句子多半是预言一些灾难或以后的事,也有锯开大树,树干之中的木纹是图像或文字的记录。"
  宋天然道:"那些记载的情形,和这块石头相似?"
  我想了一想,这种笔记小说中的事,看过也就算了,没有太深的印象,而且也无法确定真伪,和现在我们遇到的事,当然大不相同。所以,我摇了摇头:"我想不同,不会有那样……"
  我又想了想,才找到了适当的形容词:"不会有这样活龙活现。"
  宋天然道:"真是世界上最怪异的事情了。"
  我同意:"而且,怪异得来全然无可解释。"
  宋天然望着我,欲语又止,犹豫了好一会,才道:"是不是,当年山脉形成之时――"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用力摇了摇头,无法说得下去:因为那无论如何说不通。山不论大小,历史之长,皆以亿年计算,这块石头是花岗岩,不论是甚么岩石,最初的形态,全是熔岩,然后再慢慢形成化石,有甚么可能在化石形成的过程中,故意弄上花纹去?而且,花纹还是预知若干亿年之后的事?
  所以,宋天然说到一半,说不下去,自然而然。
  他笑了一下:"无论如何,我不肯承认那是巧合。"
  我陡地想起一件事来:"宋先生,若干年之前,我曾经看见过一夥极珍罕的雨花台石。"
  宋天然立时全神贯注地望定了我,我闭上了眼睛片刻。
  那块雨花台石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所以虽然事隔多年,但一开眼,那块珍罕的雨花台石,就清楚出现在我的记忆之中。
  我道:"每一颗雨花台石,不论大小,都有各种各样的颜色和花纹,那一块约有拳头大小,上面的花纹和颜色,活脱就是京戏之中孙悟空的脸谱。"
  宋天然大感兴趣道:"一模一样?"
  我不得不承认:"很像,但决不是一模一样。"
  宋天然叹了一盘:"卫先生,若是这石头上的花纹现出来的景象,和我的设计很像,那倒也勉强可以说是巧合。可是……可是……"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徒然想到了一点:"宋先生,整个建筑工程还没有动工,你可以把设计改一改,譬如说,把两个码头之间的距离,拉远或是缩近,那就不是一模一样了。"
  宋天然摇头:"所有的计画,都经过反覆的讨论,要改,谈何容易,而且……而且……"
  他说到这里,有点吞吞吐吐,欲语又止,支吾了一会,才又道:"而且,这石上的花纹,像是在告诉我,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既然几亿年之前已经有了预示,又何必要去违反?"
  我听他用"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样的语句。也不禁呆了半晌,他显然是经过了再三考虑,才这样说的,那便是何以他刚才支吾的原因。"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种说法,无疑和他所受的教育,格格不入,可是事实却又摆在那里,不容人不这样想。
  我想了一会,才道:"看起来,好像早就有甚么力量知道那地方会变成甚么样子,本来,人、物、地方,都有一定的运,可是几亿年之前已经算到了,太匪夷所思了!"
  宋天然有点不好意思:"我……也只是随口说说,或者说,既然在石纹上有这样的显示,又何必去改变?何况改变牵涉到巨额的投资,决不是我一个人所能作得了主的。"
  我"嗯"地一声,视线停留在那块石头上,心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神秘感,可是对于这块奇特的石头,却也没有甚么可以讨论:连再无稽的假想都想不出来。
  我看了一会,才又道:"这件事,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尽量对人提起,我有很多朋友,不但有见识,而且有丰富的想像力,或许会遇到一个人,可以提出一个能被接受的假设。"
  宋天然却显然对此不表乐观,只是神情茫然地摇着头:"也只好这样了。"他说着,双手捧起那块石头,放进了旅行袋之中:"对不起,打扰你了。"
  我忙道:"不,不,你的确让我看到了世界上最奇怪的事。"
  他放好了石头,忽然又道:"卫先生,你不想到发现这块石头的现场去看看?"
  我怔了一怔,根本连想也未曾想到过,因为我以为,到那岛上,这块石头被爆出来的现场去看一看,一点作用也没有,难道还会有甚么石头上有着奇怪的花纹?但是我随即想到,又怎知道没有?所以我一时之间,有点委决不下。
  宋天然又道:"今天,我运用职权上的方便,下令爆破工程停止进行一天,过了今天,就没有机会再看到那座小山头了……预计整个山快会炸光,所以今天我来见你,也由于这个缘故。"
  我本来还在犹豫,听得他那样讲,便点头道:"好,去看看。"
  宋天然一听得我答应了,大是高兴:"这就走?"
  我摊了摊手,表示无所谓,宋天然提起了旅行袋和公事包,走了出去,我跟在他的后面,他的车子就停在门口,他把旅行袋和公事包放在后面的座位,邀我上车:"建公司有船在码头,很快可以到。"
  我抬头看了看,正当暮春,雾相当浓,我顺口说了句:"这样浓雾天,不适宜航行。"
  宋天然也顺口道:"不要紧,一天船要来回好多次,航行熟了的。"
  在到码头途中,我问了他的学历,他倒是有问必答,提起温宝裕来,他更是赞不绝口:"这孩子,很有点异想天开的本领,他曾说,如果他是建筑师,他就要造一幢完全没有形状的屋子,可是问他甚么叫作完全没有形状,他又说不上来。"
  我问:"他对那块石头上的花纹,有甚么幻想?"
  宋天然笑了起来:"不相信那只是巧合,我们的看法一致,别的看法,多半,对不起,是中了你叙述的那些故事的毒。"
  我笑了起来:"『流毒甚广』?他说了些甚么?"
  宋天然吐了吐舌头:"外星人干的事。"
  我"嘿"地一声:"别以为任何奇怪的事,推在外星人的身上,就可以解决,这件事,有可能是外星人干的,但是外星人如何干,请设想一下,我就想不出来。"
  宋天然忙道:"那是小宝说的,他说,外星人自有他们的方法,他们用的是甚么方法,在地球人的知识范畴略之外,根本无从设想。"
  我"哈哈"笑了起来:"不错,这正是我一贯的说法,他倒背得很熟。"
  宋天然也跟着笑了笑,他忽然又问:"卫先生,你希望在现场,又发现些甚么?"
  我连想也未曾想过这个问题,根本上,要到现场去看看,是应宋天然之请而去,并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说道:"甚么也不想发现。"
  宋天然沉默了片刻,才又道:"如果有甚么人,或是甚么力量,要留下预言,当然用图画来表示,比用文字来表示好得多。"
  我皱了皱眉:"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预言?你简直认为石上的图纹是一种预言?"
  宋天然道:"不管称之为甚么,石上的图画,显示了若干年之后那地方的情形。"
  我"嗯"了一声,宋天然的话,不易反驳,我也明白了刚才他那样问我的意思:"你是在想,在现场,可能会再发现一些石块,上面有着图画,而又有预言作用?"
  宋天然一手操纵着驾驶盘,一手无目的地挥动着,显得他的心绪十分紊乱:"我不知道,我是异想天开?"
  我没有再说甚么,在看到了石纹显示的图画,如此丝毫与发展设计相同的怪事,世界上没有甚么事不可能了。
  车子到了码头,我们下了车,在码头上看起来,雾更浓,海面上行驶的船只,不断发出"呜呜"的汽笛声。汽笛声自浓雾之中透出来,可是由于浓雾的遮掩,看不到发出汽笛声的船只。那情形,恰似明明知道有一种情形存在,但是却不明白这种情形如何。
  宋天然带着我,沿着码头走出了几十步,对着一艘船,叫了几声,可是船上却没有反应。那船是一艘中型的游艇,当然就是宋天然所说,属于建筑公司的船只。
  宋天然苦笑:"船上的人大抵以为大雾,不会有人用船,所以偷懒去了,不要紧,我有钥匙,我也会驾船。"
  我作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我们就上了一艘机动小艇,驶到了那船旁边,登了船之后,宋天然又叫了几声,仍然没有人回答,他就迳自进了驾驶室,发动了引擎,不一会,船已缓缓驶了出去。
  一驶出去之后,雾更大,望出去,只看见一团一团的浓雾,在行进中的船,带动了空气的流动,甚至可以看到把浓雾穿破一个洞,而被穿破的浓雾,又在船尾合拢起来,整艘船,就在这样的浓雾之中前进。
  在这样的情形下,船当然开不快,不到十分钟,全船上下走遍了,那只是普通的游艇,乏善足陈,我在甲板上又欣赏了大半小时浓雾,又走回驾驶室:"速度那么慢,甚么时候才能到?"
  宋天然道:"大约三小时,我相信岸上的雾不可能那么大。"
  我叹了一声:"早知道要那么久,不该把那石头留在车上,带了来,至少可以再研究一下。"
  宋天然立时道:"卫先生,你有兴趣研究的话,可以留它在你那里。"
  这话,我倒是听得进的,至少,等白素从法国回来,可以让她也看看这件奇妙透顶的事。所以我答应了一声,又到了甲板上。
 
第二部:把石上花纹输入电脑
 
  这就是我何以会在浓雾之中,置身于海面上的原因。在甲板上,浓雾扑面而来,忽然之间会到海上来,那是我两小时之前,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我忽然想到了预言多么困难!
  谁要是能预言我今天会出海,他我必须先知道宋天然会有一块那样的石头。因为若不是宋天然有了那石头,我不会出海。而宋天然有那块石头,多么偶然,谁又能预料得到呢?那种偶然的机会,千变万化,任何一方面发生了一点变化,一切就都改变,我也不会在海上。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预言",自然是受了宋天然的话影响:石上的花纹,显示的是预言?是若干亿年之前的预言,用图画的形式,表示在石头的中心?
  在甲板上耽了一会,我又回到了驾驶舱,幸而游艇的驾驶设备相当好,否则这样的浓雾,根本无法航行。
  总算,将近二小时之后,已经可以看到陆地,船在一个临时码头上泊了岸,岸上,有不少工人,正在忙碌地搬运着各种建筑工程用的器材,上了岸之后,有几个人上来和宋天然打招呼。
  宋天然一直向前走,这时已是下午时分,虽然岸上的雾,不如海面上浓,可是天色也显得十分阴晦,很快就会天黑。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宋天然手向前指,雾气飘荡,我已看到了那座小山,已经被削去了整整一半,或是一大半,我所看到的,是陡上陡下,笔直的,由爆炸工程开出来的山崖。整幅山崖,大约有二十公尺高,四十公尺宽,全由花岗石组成。
  宋天然指着山崖:"当初,我主张保留这个小山头,但由于建筑材料的需要,又可以增加建筑面积,所以才决定把它移走,如果不开山,自然也甚么都不会发现,不同的决定,产生不同结果。"
  我只是注意四周的环境,由于开山工程,看起来,这里像一个矿场,多于像一个建筑地盘。
  在那个断崖之前,是一幅相当大的空地,堆满了被开采下来的大小石块,和许多器械。
  宋天然下令停工,所以静悄悄地,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向宋天然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一起向前走去,经过大小石块,我自然而然,去留意石头上的花纹。花岗石上的花纹,多数由于石质中的黑云母形成,颜色比较暗,和浅色的石质一对比,就会形成图案,可是一路看过去,所看到的,全是普通的石头。
  宋天然比我更认真,看到石头有平整一面的话,他特别留意。但结果一样,看来看去,全是一些普通的石头。当然每一块石头上都有花纹,可是看起来,都毫无意义。
  宋天然翻转了一块极大的石头,望着那块石头平整一面上莫名其妙的花纹,忽然道:"卫先生,有可能每块石头上的花纹,都在预告些甚么,只不过我们不懂。"
  我皱了皱眉,宋天然越想越玄,如果他的假设成立,那么,任何一块石头,就可以供人研究一辈子!对着石头上莫名其妙的花纹慢慢去猜好了。
  所以,我摇头:"好像不可能,像这块石头上的花纹,你说像甚么呢?"
  那块石头,和宋天然带来给我看的那块石头差不多大小,形状也约略相似――在爆炸之中炸开来的石头,自然依照花岗石的结构而分裂,所以形状大体上都约略相同。
  那块石头上,也有明暗对比的花纹构成的图案,可是绝看不出那是甚么,只不过是通常随处可见的石纹。
  宋天然摇头:"当然不知道。就像卫先生,你看到了我那块石头,不知道是甚么一样,但总有人知道的。或许,现在没有人知道,再过若干年,有人知道,或是若干年之前,有人会知道。"
  我细细想着宋天然的话,然后,笑了起来:"宋先生,你不妨把这块石头也弄回去"
  宋天然愕然:"然后,逢人就问,那是甚么?"
  我道:"当然不是,就算我们甚么事都不做,单是叫人来看这块石头,问人家那上面的花纹是甚么,穷一生之力,又能问得了多少人?"
  宋天然十分聪明,他一听得我这样说,立时"啊"地一声,十分兴奋地向上跳了一下:"把上面的花纹摄下来,化为电脑资料,输入电脑,去问电脑那是甚么!"
  我用力拍他的肩,表示他想的,和我所想的一样。他神情兴奋地搓着手,我道:"首先,我们来研究一下,如果你那块石头上的图形,化为电脑资料,是不是有电脑可以回答出那是甚么来?"
  宋天然立即道:"如果这样的资料,来到我们公司,输入我们公司的电脑,那就会有确实的答案:这是整个计画的设计总图。"
  我道:"如果在别的地方呢?"
  宋天然道:"在别的地方……只要那处的电脑,和我们公司电脑有联系,也可以得到同样的答案。如果没有联系,那电脑就不知道答案。"
  我摇了摇头:"这样说来,得到答案的可能性还是不大,不过值得试一试,一般来说,较具规模的电脑中,储有极多资料,找答案总比逢人问好多了。"
  宋天然极高兴:"真是好办法,我们拣些花纹看来比较突出的,去问世界上有规模的电脑。"
  我也被引起了兴趣:"这方面可以交给我,我认识不少电脑专家,和各地大电脑都有联系。"
  于是,我们再向前走去,就留意石头上的花纹,看到有明显花纹的,就搬过一边。当我们来到断崖前面时,已经找到了十来块,有大有小。
  到了断崖前,仰头看去,断崖虽然不是很高,但陡上陡下,看起来也十分有气派。
  开山工程在断崖上留下阶梯状的凸起,我和宋天然甚至踏着断崖上的凸起,攀高了约有十公尺左右,没有甚么特别的发现。
  在高处,宋天然还和我在讨论着石头上花纹的事,他道:"要是那些花纹,刻在石头表面上,还可以想像一下,可是却在开山开出来的石头上!这座小山头,不知道多少亿年之前形成,如果不是有工程进行,山头中的石块,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阳光。"
  我同意他的说法:"是啊,一块石头,不会引起人的注意,可是事实上每一块石头,能够重见阳光,机会不大,都应该十分珍罕。"
  宋天然伸手向上指了指,用动作询问我是不是要继续向上攀。
  反正再向上攀,并不是甚么难事,所以我就继续向上攀,不一会,就到了山上,那小山头被开去了一半,另一半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怪石嶙崎,石缝之中,长着不少灌木野草,就是常见的那种小山头。
  在山顶上站了一会,我们就向着山头的另一边下山,虽然全然无路可循,但也是十分容易,因为山坡并不算是太陡峭,各种大小石块,在山坡上很多,下山到一半时,我还看到有若干处,怪石开裂,形成山缝,这全是一座小石山上应有的现象。
  没有多久,我们就到了山脚,宋天然叹了一声:"这实在是一座十分平凡的小山头。"
  我道:"是啊,这种小山头,单是在这个岛上,就至少有上百个。"
  宋天然又站了一会:"整个山头被移去,由于底部是坚硬的岩石,适宜于建造较高的上盖,所以两幢大厦,造在这座山的山基之上。"
  我只是顺口应着,因为对整件事,我一点概念也没有,把石上的花纹图形,输入电脑去进行问答,也是一种姑妄试一试的做法,根本没有祈求有甚么可以期待的结果。
  下了山,又绕到了断崖前,宋天然叫来了几个工人,把我们搜集到的石块,都搬上船去,然后,他抱歉地道:"对不起,拉着你来了一遭,甚么也没有发现。"
  我笑了笑:"我本来就未曾希望在山中忽然冒出一个怪物来。"
  宋天然笑起来,我们再上船时,天色开始黑了,海面上的雾更浓,所以,当我回家,已经晚上十时左右。宋天然送我到门口,在我下车时,他把那藏有石头的旅行袋交了给我,我又问他要了那两张照片。
  我把那块石头,放在书桌上,再将石头上的花纹,和照片对照了一下,实在是毫无分别。我又取出摄影机,对着那石头拍了照,然后在黑房中进行冲洗,立时又进行放大,放得和宋天然给我的那张照片一样大小,这一来,更容易比较了,两张照片,全然一样。
  然后,我就怔怔地看着那块石头,在心中进行种种的设想,但当然,找不出一个甚至只可以在理论上成立的设想。
  一直到午夜,我只好长叹一声,离开了书房。
  自那天之后,宋天然每天都和我联络,告诉我,开山工程在继续进行着,没有甚么异状,也没有甚么新的发现,只不过他在每次巡视开山工程时,若有发现花纹奇特的石块,他就会搜集起来,已经有了五六十块之多。
  而且,他也照我们的计画,把石头上的花纹,拍成照片之后,转变为电脑资料。
  大约一星期之后,他又来找我,带来了那些电脑资料,利用我家里的小型电脑,使得石上的花纹图案,在和电脑联结的荧光屏上,一幅一幅,显示出来。看起来,每一幅都不规则,没有意义。
  宋天然道:"单凭我们这样看,看不出名堂来,希望世界各地的电脑,会给我们答案!"
  他说着,取出了二十份所有照片来,放在我的书桌上,道:"这里一共二十份,你分送出去,我自己也可以分送出去三十份左右。"
  我问了一句:"这些资料,你有没有先在公司电脑中寻求过答案?"
  宋天然道:"试过了,没有结果。要电脑有答案,必须电脑之中,先有同样的资料,输入的资料与之完全吻合,才会有答案。"
  当晚,我就把他留下来的二十份照片,写上地址,又各附了一封短函,说这只是一种游戏,但是务请尽力在阁下所能接触到的电脑中,试寻是否有可以吻合之处,如果有,请立即告诉我,那是甚么。
  我寄出去的地址,包括的范围相当广,有世界上最大的天文台、大医院、大机构,甚至于几个大国的政府部门和银行,等等。收件人都是过去在各种各样的情形之下,和我有过接触的人。
  第二天,老蔡把那些东西全寄了出去,一连几天,宋天然照样和我联络,他希望我能够解开那石头上的花纹图形,何以和他的设计丝毫不差的原因,可是我总是令得他失望。
  那块石头一直放在我的书桌之上,这些日子来,来看我的朋友,我就必然使他们去看那块石头,所有的人才乍一看到那块石头,都不觉得有甚么奇特,但是一经解释,无不啧啧称奇,认为这种情形,真是奇妙到了极点。
  那些朋友,包括了我十分熟悉的,和不是十分熟悉的在内。其中有一个是陈长青。
  陈长青在知道了这块石头的奇妙之处后,自告奋勇:"这石头,有图形的那一面,不算是十分平滑,我想,去打磨一下会更清晰,我来做,亲手来做。"
  我担心了一下:"不要一打磨,把这些花纹全都磨去了。"
  陈长青一面说,一面早已把那块石头抱在怀中:"不会的,我会小心。卫斯理,你这人真不够朋友,有这样奇特的事,也不通知我,要不是我来看你,永远不知道有这样的奇事了!"
  我笑道:"你不会永远不来看我,所以也不会永远不知道。"
  第二天,他就大呼小叫地冲了进来,他手中仍然抱着那块石头,不过用布包着,我问:"怎么样?打磨成甚么样子了?"
  他直走进书房,把石头放在我的书桌上,直视着我:"小心点,别昏过去。"
  然后,他用他一贯的大动作,一下子把罩在石头上的布幅扯去。
  我向那块石头一看,刹那之间,虽然未曾昏过去,可是也真正怔呆了。
  陈长青把那石头有图形的那一面,打磨得十分平整光滑,而且又涂上了一种可以令得石头中的花纹显露得更清晰的油质涂料。经过了那样的处理,图形更加清楚,简直就是一幅黑白相片,而且极有立体感。
  我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陈长青得意地问:"你看怎么样?"
  我叹了一声:"看起来,就像是把照片晒印在石头上了。"
  宋天然给我的照片,就放在桌上,陈长青伸手取了过来,又顺手拿起了一柄尺来。我道:"不必量度了,宋天然早已量过了,一点也没有不同。"
  陈长青道:"这样的情形,要不要叫那个宋天然来看看?"
  我一想,也有道理,应该通知宋天然一下那石头经过打磨之后的效果,看了看时间,他应该在公司,可是电话打过去,公司却说宋天然今天没有来,也没有请假,公司正在找他。
  我一得到这样的回答,就有点不妙,忙又打电话到他家去,电话一响就有一个女士接听,我才问了一句,那女士就叫了起来:"你是卫斯理?"
  我怔了一怔,心中暗叫了一声"冤家路窄"。那是温实裕妈妈,也就是宋天然姊姊。我忙说道:"是,我找宋天然。"
  电话那边霎时之间传过来的声音之响亮,令停在一旁的陈长青,也为之愕然,那位美丽的女士,多半是把电话话筒,当作是唱女高音的扩音器了,她用十分尖利的声音在叫:"甚么人和你走在一起,甚么人就倒楣。"
  我和陈长青相视苦笑,我忙道:"宋先生他――"
  美丽女士尖叫如故:"天然失踪了,从昨天晚上起,就不知所终!"
  我陡地一怔:"昨天下午,我还和他通过电话――"
  美丽女士的叫声更响:"请你离开我的家人远一点。算我求你,好不好?"
  我也大声道:"一个成年人,从昨天晚上起到现在,下落不明,这不能算失踪,你明白吗?"
  我不等地回答,就放下了电话:"长青,宋天然可能有了意外。"
  陈长青本来就最容易大惊小怪,可是这次,他却不同意我的感觉:"不会有甚么意外吧,他可能又去找有图形的石头。"
  我想了一想:宋天然生活十分有规律,还未结婚,和父母同住,一夜未归,又未回到工作岗位圭,自然很不寻常,如果他在工地,公司应该知道。她姊姊自然是由于他的"失踪"而被他父母请去商量的,这中间,真有问题。
  可是,究竟是甚么问题,我却说不上来。而且,我也没有法子去找他,因为我和他不算太熟,他平时和甚么人来往,爱到甚么地方去,我一无所知。他的家人一定会尽力去找他的。
  我心绪十分乱,陈长青则一直盯着那块石头,不断赞叹。我问道:"你有甚么假设?"
  陈长青长叹了一声:"我一直以为自己想像力十分丰富,现在方知不然,我作了一百三十七个假设,每一个,唉,不说也罢!简直是绝无可能,可是偏偏又在眼前。"
  我也不禁叹了一声,和他又讨论了一会,心中实在记挂着宋天然的下落,可是又不想再去听那位美丽女士的尖叫声。
  就在这时,温宝裕的电话来了,他第一句话就道:"我舅舅失踪了。"
  我没好气地道:"不过十多小时未曾出现。"
  温宝裕的声音有点鬼头鬼脑:"他到哪里去了?"
  我对着电话叫了起来:"我怎么知道?"
  温宝裕显然被我的声音吓得有点发呆,过了一会,他才道:"会不会进入了……进入了他自己设计的那……个地方去了?"
  我一时之间,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但是温宝裕有很古怪的想法,我对他所说的话,绝不因为他是一个少年人而轻视,所以我定了定神:"我不明白,他到哪里去了?"
  温宝裕道:"那块石头……那么古怪,上面的图形,完全和他设计的建筑群一样,如果那块石头表面的图形,是另一个空间,我舅舅可能进入了那个空间,我的想法是,就像是人进入了甚么图画、镜子之中一样。"
  我把电话接驳了扩音器,所以温宝裕的话,陈长青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陈长青立时"啊"地一声:"这小孩子是甚么人?真了不起。另外一个空间的设想,真不简单。"
  温宝裕的话,自然是一种设想,我想:"就算是这样,你舅舅也没有机会进入那个空间,应该是我进去才是,因为那块石头,一直在我的书桌上。"
  陈长青加了一句:"或者是我。"
  温实裕立时问:"你是谁?"
  我大声道:"小宝,一有你舅舅的消息,请立刻通知我。"然后我就挂上了电话。
  一个陈长青,或是一个温宝裕,已经令人难以忍受了,我简直无法想像陈长青加上温宝裕,会变成甚么。所以我急急把电话挂上,不希望他们两人取得任何联络。不然,陈长青和他一起,生出甚么事来,温家三少奶,只怕要买凶把我杀掉。
  陈长青仍然大感兴趣:"这少年是谁?"
  那时,我和温宝裕之间的故事《犀照》,还没有整理出来,所以陈长青不知道这个少年是谁,我道:"过一个时期你自然会知道,他是宋天然的外甥,刚才在电话中唱女高音的,是他的母亲。"
  陈长青"哦"地一声:"这少年有点意思。"他指着石头:"那么奇特的现象,真有可能是另一个空间,如果能够突破空间的限制,人就可以进去,进去了之后的感觉,一定像是置身于建筑已经完成的那个住宅中心――"
  他越说越是起劲,我道:"教你一个法子,可以使你进去。"
  陈长青立时睁大了眼睛,怪声怪气道:"快说。"
  我道:"你用头去撞这石头,撞着撞着,说不定就可一头撞了进去。"
  陈长青自然知道我在消遣他,十分恼怒,闷哼了一声,指着石头道:"既然你那么没有想像力,这块石头留在你这里,也不会有甚么进展,不如放到我那里去。"
  陈长青有这样的要求,我一点也不奇怪,反倒奇怪他怎么到这时才提出来,不过,我一口拒绝了他:"不行,石头不是我的,是宋天然的,我不能作主。"
  陈长青神情怏怏,但随即又释然:"不要紧,反正我已知道了有这样的奇迹,我会运用我的想像力――宋天然有了消息,别忘了通知我。"
  我叹了一声,点了点头。他出去,才打开门,就看到一辆车子急速驶过来,在急煞车的声音中停下,车门打开,一个人自车中跨出来,那人一抬头,我和他打了一个照面,不是别人,是警方的高级人员,和我并不是十分谈得来的黄堂。
  陈长青和黄堂见过几次,知道黄堂的身分。黄堂有急事来找我,谁都可以看得出来,无事尚且要生非的陈长青,一见到这样情形,如何还肯离开,整个人立时如同钉在地上一样,再也不肯向前移动半步。
  黄堂一见到我,就和我打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进去,有话要说,我推了陈长青一下,示意他离去,可是陈长青反倒跟了上来。我望向黄堂,黄堂明白我的意思,立时对陈长青道:"对不起,陈先生,我们有十分私人的事要商谈,你请便吧。"
  陈长青真是好脾气,陪着笑:"或许,我能贡献一点意见?"
  我和黄堂齐声道:"不必了。"
  陈长青遭到了我们两人坚决的拒绝,十分尴尬,自然不好意思再跟过来,我让黄堂进了屋子,看到陈长青还站着不动,知道万万不能去招惹他一丝半点,只好装着没有看到,也进了屋子,随手把门关上。
  我才关上了门,黄堂就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道:"问你一些问题,你一定要据实回答。"
  我对黄堂本身,并没有甚么成见,但是总觉得和他不是很谈得来,像这时,我根本不知道他来找我是为了甚么,可是他一开口,已引起了我的反感。
  我立时道:"黄大人,你应该说:若不从实招来,定必严刑拷打。而且,你手中好像也应该有一块醒堂木。"
  黄堂睁大了眼睛瞪着我,闷哼了一声:"事情很严重,我没有心情和你说俏皮话。"
  我道:"好,那就说你的严肃话。"
  黄堂急速地来回踱了几步:"卫斯理,我不知道你和情报机构有联系。"
  我一听,真是无明火起,一句"放你妈的屁"几乎已经要出口了,硬生生忍了下来,脸色自然难看之极:"我不知道你在说些甚么。"
  黄堂的脸色也不好看:"情报组织,我是说,大国的、小国的情报组织,专门靠特务活动来收集情报的组织。"
  我盯着他,感到在这样的情形下,发怒也是没有用,我用十分疲倦的声音道:"你误会了,我和大国小国不大不小国的任何情报组织,皆无任何联系。"
  黄堂盯了我半晌,欲语又止,我反唇相讥:"看来,你倒和情报机构有联系。"
  黄堂坦然承认:"是,在业务上,有一定的联系。"
  我道:"好,你有,我没有,还有甚么问题?"
  黄堂道:"有一个人,叫宋天然,近来和你来往十分密切。"
  我一听得事情和宋天然有关,不禁大是愕然:"不错,他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来和我研究。"
  黄堂沉声道:"你可知道他真正的身分?"
  我更是讶然:"甚么叫真正的身分?你以为宋天然是甚么组织的特务?"
  虽然,特务的脸上没有刻着字,越是像特务的越不是,但是宋天然,我绝无法把他和特工人员联系起来,所以才会这样问。
  黄堂沉默了半晌:"他……卫先生,我真希望你能……帮我。"
  他说话客气了许多,我也讶异莫名,希望他快把事情讲出来,所以我立时点头。
  黄堂压低了声音:"宋天然,他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厉害、最神通广大的特工人员。"
  我张大了口,合不拢来。黄堂不喜欢在言语中开玩笑(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我才不是十分喜欢他),可是这时,他说的话,却实在可以令人大笑一场。不过,又由于他神情肃穆,倒也不是容易笑得出来,所以我只好张大了口望着他。
  黄堂又道:"他做到了任何情报人员无法独立完成的事情,他――"
  当他继续讲的时候,我一直张大了口望着他,他忽然停了下来:"算了,你一定早已知道他是甚么人,做了些甚么事,何必还要我说?"
  我连忙举起手来:"黄堂,一点不知道!你明白我,绝不喜欢转弯抹角,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建筑工程师,他做了甚么?"
  黄堂先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然后,神情转为信任,但他还是停了片刻,才道:"和美国国防部,人造卫星摄影部门有联系的电脑组织,正式的名称是――"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看到我没有反应,才又道:"如果你不知道那个机构的名称,我就不说了。"
  我作了一个"随便你"的手势,仍然不知道他想说些甚么,他道:"这个机构专门负责处理人造卫星拍回地球来的照片――"
  我叹了一声:"你说得简单点好不好,我知道,现在人造卫星满天飞,间谍卫星更多,拍回来的甚么样照片都有,而且清晰程度十分惊人,经过放大之后,甚至可以看出地图上行驶的一辆车子,是甚么类型。"
  黄堂道:"对,先请你留意一点,间谍卫星拍到的照片,有军事秘密价值的,被列为最高机密,除指定人员外,谁也不能看到。"
  我道:"这是普通常识。"
  黄堂望了我两眼:"这个机构,在两天前,通过了一枚性能十分优越的间谍人造卫星,这种优越性能也是一项秘密,连苏联情报人员都不知道,通过这种优越性能,拍到了一张照片,显示苏联在阿富汗境内,部署了一个有计画的火箭阵地。"
  我耐心听着,黄堂又盯着我看,我忍不住道:"到现在为止,我不知道你想说甚么,你不必打量我的脸上表情!"
  黄堂的神情有点尴尬,但是他还是直视着我:"这是最高的机密,可是和那机构有联系的电脑,却显示这张照片,电脑中早有资料,是宋天然寄去的一批照片中的一张,对比的结果,一模一样,比人造卫星拍摄到的,早了三天进入电脑资料,而宋天然得到这张照片的时间,可能更加早――"
  黄堂讲到了"宋天然寄去的一批照片"之际,我耳际已经响起了"轰"地一声,接着,他又讲了一些甚么,我完全没有再听进去,而在那时,我脸色一定也难看到了极点,所以黄堂也陡然住了口。
  我定了定神,挥了一下手,这时,我喉际发乾,一开口,连声音都变了样:"请你继续说,我很快就会解释……事情的实在情形。"
  黄堂吸了一口气:"那枚卫星,一直在监视苏联在阿富汗的军事行动,定期摄影,每次摄影的相隔时间是三天,三天之前的一批,还未曾有火箭阵地的迹象,也就是说,宋天然在火箭阵地还未曾布置好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部署法。"
  我没有出声,思绪相当乱。
  黄堂又道:"你想想,一个情报人员做得到的事,比间谍卫星还早,而且同样准确,这岂不是神通广大,至于极点?"
  我已经坐了下来,无力地挥了挥手:"那么,和我又有甚么关系?"
  黄堂道:"宋天然在寄出那批照片的同时,有一封短函,说是如果照片和收件处的电脑资料吻合,可以和他联络,或者,和卫斯理先生联络。上面有你的名字和地址。"
  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决定等他完全讲完,我再开口,所以我又示意他再讲下去。
  黄堂道:"这种情形,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一发现了这一点,美国和西方国家的情报机构,度过了天翻地覆的两天,证明了宋天然不属于西方任何国家的情报机构。那么,就只剩下了两个可能。"
  我的声音有点软弱无力:"他是苏联集团的特工人员,希望藉此行动,投靠西方。"
  黄堂点头:"二,他还不属于任何集团,只是想藉此显示他的才能,以冀得到西方世界的重用。刚才,美国一个情报官找我,打听宋天然和你,我想和宋天然联络,联络不到,所以只好来找你。宋天然既然提到了你的名字,你们……你们是合夥人?"
  我陡然跳了起来,失声道:"糟糕,宋天然失踪,一定是……一定是苏联集团……先下了手。消息泄露了出去,苏联集团的特工,震动必然还在西方之上。绝对的军事秘密,在事先就给人知道,自然非找到这个人不可!"
  黄堂森然道:"是啊,如果他已被绑架,下手的是苏联特工,那么,你――"
  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我和宋天然的"求答案"的行动,竟然会产生这样的后果,真是随便怎么想都想不到的事。
  黄堂见我在发呆,有点生气地道:"就算你不对我说甚么,也该为你自己打算一下,你要知道,特务行动……警方也保护不了。"
  我只好苦笑:"我亦不至于要警方保护。到我书房来,我详细说给你听。"
  我带着黄堂,进了书房,先给他看那块石头,再向他解释石头上的花纹图形是甚么,又给他看相片,然后又向他说了宋天然和我异想天开去求图形答案的经过,随后找了五六十块有图形花纹的石头,拍了照,寄出去,向各地的电脑询问……我讲到一半时,黄堂的神情,已经像个白痴一样。
  等我讲完,他不断地眨着眼睛,没有任何别的动作。任何人听了叙述,都会有同样的反应,所以我也没有去惊动他。
  过了好一会,他才用梦游太虚似的声音问:"你是说,你是说,宋天然寄出去的那批照片……只是石头上的图纹?"
  我用力点了点头,拉开抽屉,取出一叠照片来,放在桌上:"他寄出了三十份,我也寄出了二十份,这里一份是自己留着的,请你看看,哪一幅是所谓……苏联在阿富汗的火箭部署图?"
  黄堂把那些照片迅速地看了一遍,照片看起来全然没有意义,不外是黑白的阴影构成的一些图案,或是点和线的排列,看起来十分普通。但是如果其中有一幅照片上的一些颜色较深的黑点,排列的方位,恰好和火箭的部署是一样,那么问题就大不简单!
  黄堂一面看,一面现出茫然的、不可置信的神色,像傻瓜一样地摇着头。我倒并不觉得可笑,因为在知道了事实,几乎每一个人都会作这样的反应,因为那实在是太不可思议!
  黄堂看了一遍又一遍,我问:"是哪一幅?"
  他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这些照片,看来全一样,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摊了摊双手,表示事实的确如此:"那些石头,还在宋天然那边,是在爆炸后,顺手拣来的,一点也不是名贵的东西。"
  黄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要是宋天然真的被特务机构弄走了,那么,只怕世界上没有一个特务,会相信他的解释。"
  我也不禁发起急来:"可是事实确然如此,当特务的,总得接受事实才行。"
  黄堂缓缓地道;"肯接受事实的,也不会去当特务了,特务只知道自己的想像。就算事实不是如此,他们对付错了一个人,又有甚么关系?总比情报再度泄露好得多!"
  我来回走了两步:"那位来自美国的情报官――"
  我才讲到这里,他就打断了我的话头:"对,头昏脑胀,我倒忘了,该让他来听听这个神话故事。"
  我纠正他:"不是神话故事,是事实。"
 
第三部:小山石块可使人变先知
 
  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再和我争下去,拿起电话来,背对着我,按着号码。他那种行动,多少有点鬼头鬼脑,我冷冷地道:"我这里打出去的每一个电话,都录音,你可以到外面去打公共电话。"
  黄堂叹了一声:"卫斯理,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我们别再说些没用的话好不好?"
  他这两句话,倒说得相当诚恳,所以我也没有再说甚么。电话有人接听,他迅速而低声地说了两句,然后转过头来问我:"我能不能请他到你这里来?"
  我摊了摊手,作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手势,他又讲了几句,然后再转过脸来,用一种十分讶异的神情望向我。
  黄堂问道:"他说他认识你,是你的好朋友。他父亲更和你是生死之交。"
  我扬了扬眉:"谁?"一面心中在想着,在西方人之中,从事情报工作的,我倒是认识不少,可是能称得上"生死之交"的,实在不多。
  一则,我朋友多而杂,真正有好交情的,不能说没有,像刚才被我拒诸门外的陈长青就是,但是"生死之交"这个名称,一听就令人想起武侠小说中的那种朋友交情,在现实社会中不是多见。二则,西方人只怕更不容易明白甚么才是"生死之交"。
  黄堂的回答来得极快:"小纳尔逊,小纳,他的父亲曾是十分出色的情报工作者,纳尔逊――"
  黄堂才讲到这里,我就陡然叫了起来:"他,纳尔逊的儿子,小纳?"
  我一面叫着,一面已伸手接过了电话来,对着电话,用十分激动的声音叫:"小纳,快来。"
  那边传来了一个同样激动的声音:"是,我立刻就到,立刻就到。"
  我放下电话,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刹那之间,我和纳尔逊结交相识的经过,一下子都涌了上来。想起来,彷佛就在眼前,而且,在电话中听来,小纳的声音,就与当年他父亲一样。
  他父亲,出色的情报工作人员,曾和我共同有过一段难忘的经历,在最后关头,不幸牺牲,那时,小纳已经是一个相当出色的青年人,我曾见过他,因他父亲的牺牲而安慰他,而他在当时,也表现出出奇的镇定和勇敢,令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现在,他的工作成就,只怕已超越了他的父亲。
  我把手按在电话上发怔,过了一会,黄堂才问我:"纳尔逊?就是在《蓝血人》那件事中,和你共事的那位纳尔逊?"
  我大力点了点头:"就是他。小纳……真想不到。"
  黄堂自然熟知我记述在《蓝血人》这个故事中的一切经过,自然也知道纳尔逊是怎么死的,所以他没有再问下去,只是道:"那就好了,你们之间有这样的关系,他自然会接受你的解释。"
  我感叹地道:"我和他的父亲,倒真的可以说是生死之交,一点也不夸张。"
  黄堂却自有他的想法,他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小纳接受了你的解释,怎么去取信他的上司。"
  我有点恼怒:"我的解释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实,不是虚构出来的。"
  黄堂怕惹我生气,没有再说甚么。
  黄堂一连打了几个电话,要他属下的人员,倾全力去侦查宋天然的失踪,并且向他的几个得力手下,暗示了宋天然的失踪,有可能涉及国际特务组织的绑架行为,要特别小心处理。
  他那几个电话,大约花了七八分钟,在那短短的时间内,我不断来回踱着步,焦急地等待着。等他终于放下了电话,我心急地问:"小纳在甚么地方,怎么还没有到?"
  黄堂道:"不远,应该到了,怎么还没有――"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站立的位置,正面对着窗子,可以看到街上的情形,我看到,在对街的一根灯柱上,有一个人攀在灯柱上,看起来,像是修理电灯的工人,可是他的安全帽下,有着一副十分巨大的"护目镜",这种类似护目镜的物体,实在太大了,使我一看到,就知道那是一具性能优越的特种望远镜,这种望远镜,不但有着红外线装置,可以令使用它的人,在黑暗中看到东西,而且,多半还有抗折光装置,那也就是说,虽然由于窗上玻璃的缘故,外面光线强,室内光线弱,应该看不见室内的情形,他也可以看得到。
  既然有这种设备的望远镜,我相信这家伙的身上,一定也有特种偷听仪,这种偷听仪,可以轻而易举听到两百公尺内的声音。
  有这种"道具"在身上,不问可知,绝不会是真正的修电灯工人了!
  我只向那人望了一秒钟,我问:"黄堂,你派人爬上电灯柱在监视我?"
  黄堂怔了一怔,本能地要转个身,向窗外看去,但是我立即作了一个手势,制止了他,并且用眼色告诉他,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黄堂领悟能力高,他甚至连姿态看来。也十分自然,浑如没事人。
  我这样做,自然有原因:黄堂没有派人来监视我,小纳自然更不会,那么,这个神秘的监视者,就可能和使宋天然失踪的那一方面有关,对付了宋天然,又准备来对付我。
  任何人,要对付我,当然会知道,我不容易对付,比起对付宋天然来,不知道要困难多少,所以先派一个人来视察监视,自然而然。
  假设这个监视者,已经窃听到了我和黄堂之间的对话,那真是再好不过,我们绝不必去惊动他,让他带着他监视的结果回去,好使他们知道,宋天然不是甚么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特务,一切全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巧合"。
  这样,对宋天然来说,自然大有好处。
  黄堂明白了我的意思,是以,他身子虽然移动着,但是绝不向窗外望一眼。
  可是,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一个人,用极快的速度,攀上了电灯杆,这个人攀上去的速度之快,简直就像是猴子。
  电灯杆能有多高,一下子,那人就抓住了那个监视者的脚踝,同时身子上窜,身手灵敬之极,一拳打出,打中了监视者的下颚。
  那监视者冒充了修电灯工人在电灯杆上,腰际扣着安全带,所以,攀上去的那人一拳打出,监视者并没有跌下来,但是那一拳的力道十分强大,令得那监视者的身子,陡然向后仰了一仰,又向前反弹回来,前额撞在电灯杆上。
  看来,监视者在一下子之间,就丧失了抵抗能力,那攀上去的人,弄松了安全带的扣子,和监视者一起,顺着电灯杆,一起滑下来。
  一切经过,连半分钟也不到,隔着窗子看出去,就像是看默片。
  黄堂也注意到了我望着窗外的神情古怪,他也以十分自然的动作,向窗外望去,刚好看到了两个人一起滑到地上的情形。
  他陡然叫了起来:"天,是陈长青。"
  早在那个人像猴子一样攀上去的时候,我已经认出他是陈长青了。可是有甚么法子阻止他?他的动作是如此迅捷,而我们之间的距离又如此之远。
  在黄堂叫了出来之后,我只好苦笑了一下:"对了,是陈长青。"
  陈长青为甚么会出现,做了这样的事,倒也是十分容易明白。
  他好事生非,看到黄堂,这个在警方负有重要任务的高级警官,这样气急败坏地来找我,知道一定有非常的事故,而又被我们拒在门外,他一定不甘心,在门外徘徊,寻找机会。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那个"修灯工人"。
  陈长青人虽然古里古怪,但是却观察力十分强,我一眼就可以看出那"修灯工人"很有点古怪,他自然也可以看得出来,那个人是在监视我的住所。
  所以,他就立即采取行动,对付了那个人,破坏了原来我最简单的、对宋天然有利的计画。
  我甚至可以绝对肯定,他对付了那人,一定会带着那人,到我这里来领功,那么,他就有机会参与我和黄堂之间的事!
  果然,就在这时,门铃声大作,我向黄堂作了一个手势,冲下楼去,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我不禁一怔:门外不但有陈长青――他的肩上,负着那个被他打昏过去的监视者,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看来英俊而惹人喜爱的西方人,身形并不是十分高大。一瞥之下,就给人以十分扎实之感,他脸部的轮廓,很像当年纳尔逊,他当然是小纳。
  陈长青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而且,冲着小纳,明显地十分不友善地瞪着眼睛,令得小纳十分不好意思,向我摊着手:"这位先生和我同时到达,他坚持要由他来按门铃。"
  陈长青闷哼了一声:"卫斯理,你知不知道――"
  我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头:"再知道也没有,我正要他把监视的结果带回去,就给你这猴子,坏了好事。"
  陈长青听得我这样诘,急速地眨着眼,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小纳自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可是他只向软垂在陈长青肩上的那个人看了一眼,就立时现出了极其讶异的神情。
  自然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人身上的装备十分不平凡。小纳是这方面的专家,知道得比我还多,可以看出那人的路数。
  黄堂在一旁,看到了陈长青的窘相,忙道:"进来再说。"
  陈长青巴不得有这句话,又恢复了胜利者的神气,雄赳赳气昂昂,大踏步走了进来,一歪肩,令得肩上的那人,重重地跌在地上。
  黄堂向我望了一眼,指了指地上的那个人:"也好,至少可以知道他是属于哪一方面。"
  陈长青动作粗鲁起来,也真惊人,他一伸手,抓住了那人的头发,把他直拉了起来,那人翻着眼,看样子像是醒了,陈长青一下子就伸手捏住了那人的腮,令得那人的口,不由自主张开,发出"呵呵"的声响。
  我又好气又好笑:"你想干甚么?"
  陈长青道:"这人鬼头鬼脑不是好东西,恐怕他失手被擒之后会服毒自尽,这样一来,他就无法咬破他口里的毒囊。"
  我被陈长青的话,逗得笑弯了腰,那人一倒地,小纳就已把他戴着的那副"护目镜"取下,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这时他才道:"真的,别笑,这位先生是一流的特务人员。"
  我止住了笑声,向那人看去,那人的头发被陈长青抓着,腮帮子又被捏着,样子自然不会好看,可是他本来的样子,却并不难看,眼珠转着,不是十分慌张,可见小纳的判断,自有道理。
  这时,最高兴的,莫过于陈长青,他一听得小纳这样说,忙道:"是吗?一流特务,哈哈,我花了不到一分钟,就把他自电线杆上拉了下来。"
  我指着那人:"你放手吧,服毒自尽的特务,那只是电影或者小说里的事。"
  陈长青犹豫着,不知是不是应该听我的话,小纳十分严肃地道:"先别放手,这副设备精良的望远镜,是东德的出品,据我所知,只有苏联系统的特务,才使用这种特殊产品,他真可能会自杀。"
  陈长青一听,自然更不肯放手了,捏得更紧。令得那人杀猪也似叫了起来。
  我道:"我们还要不要他说话?这样捏着,他怎么开口讲话。"
  陈长青不假思索:"给他纸和笔,叫他写,我们问,他写答案。"
  他又大感兴趣:"卫斯理,你是怎么一回事?苏联特务监视你,为了甚么?"
  我和黄堂互望了一眼,都没有陈长青那样兴高采烈。小纳不知道是发生了甚么事,无法发表意见。他用行动代替了语言,走过去,一下子把那人的手臂抬高,并且用极严厉的神情,示意那人要维持着手臂举高的姿势。
  可能,特务同行之间,有某种同业的暗号,那人本来不断在叫着,可是当小纳一来到他面前,开始行动,他便静了下来,而且双眼之中,也不由自主,流露出惊恐的神情。
  小纳开始在那人的身上,熟练地搜索,不一会,就搜出了七八样东西,他取起其中一支唇膏般的东西,示意陈长青留意,然后一扬手,那东西发出了"嗤"地一下声响,有一枚小针射出,钉在茶几上。
  陈长青吓了一跳,小纳道:"有毒的。"
  他走了过去,拈住了针尾,把那枚针拔了起来,又来到了那人的面前,把针尖对准了那人的眉心,针尖距离眉心,不过半公分,那人更加恐慌,双眼的眼珠,拚命向眉心聚拢,想盯着针尖,样子看起来又滑稽又可怜。
  我看到这种情形,忍不住又哈哈大笑,我绝未想到,作为美国高级情报人员的小纳,作风竟然如此乾脆。
  小纳向陈长青道:"好了,你可以放开手了。"
  陈长青十分听话,手松开,那人立时叫了起来:"我和KGB没有任何关系!"
  "KGB"是苏联国家安全局的简称,那人一上来,未等我们发出任何问题,就自己表示了自己的身分,这倒很令人感到意外。小纳冷冷地道:"没有任何关系?那么,请你解释你这一身KGB特务的标准装备。"
  那人喘了一口气,神情又倔强起来:"你可知道这口针刺中了我的后果。"
  小纳道:"当然知道,你会在十秒钟之内,变为死人,而且在十秒钟内,你也不会有多大的痛苦,所以,不必那么害怕。"
  那人脸色变了一下:"我不知道甚么标准装备,为卡尔斯将军工作的人,都配发给这些装备。"
  这句话一出口,我、小纳、黄堂和陈长青四人,都怔了一怔。
  卡尔斯将军,这个世界上知名的独裁者,全世界恐怖活动的支持者,胡作非为到了极点,简直不是二十世纪应该存在的人物,却实实在在统治着北非洲一个小国家,而且接受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野心国家的支持,又有着用之不竭的自然资源供他挥霍。
  这个"将军"的名字,大家都知道,而我的印象又特别深刻,是因为我认识一个年轻的医生,和我说起过,他和卡尔斯将军之间,有着某种纠葛。
  我在一怔之后,走了过去:"卡尔斯将军为甚么会对我的生活感到兴趣?"
  那人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像是我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小纳冷冷地道:"你必须回答任何问题。"
  那人在惊惶之中,现出狡猾的神态来:"我不相信你会杀我,杀了我,你们如阿处置我的尸体?"
  陈长青装出一副凶相来:"别说他们三个人了,单是我一个,就有八十七种方法,可以使得你这副臭皮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空气中消失,如果你已经决定慷慨就义,请先告诉我你选择哪一种。"
  黄堂接口道:"如果你合作,我们可以当作甚么事也没有发生,你自己从电线杆上滑下来的。"
  这一下软硬兼施,那家伙眨了几下眼睛,又向我望来:"我知道你够镇定,但是全世界特务都在打你主意,你还能这样镇定,我真是佩服。"
  我听得他这样讲,并不害怕,可是也忍不住暗暗叫苦不迭,我的生活之中,虽然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冒险,也要接触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人物,可是我对于各类特务,一直敬鬼神而远之,宁愿和来自不知名星球的外星怪物打交道,也不愿意和特工人员多来往。尽管外星生物的外形可能丑恶之极,但是丑恶的外形会习惯,丑恶的心灵,却无可药救。
  这时,我听得那人这样说,已经多少可以知道一下事态。宋天然的"照片事件"发作,不但东西两大阵营特务机构,感到震动,其余各个小国家的特务系统,自然也大为震惊。宋天然在寄出照片的同时,也列上了我的名字,事情就够严重了。宋天然有甚么来头,全然没有人知道,可是我却干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事情,在很多国家的情报机构中,都有案可稽。
  如果这件事,牵涉在内的只有宋天然一个,那还比较单纯,虽然他提出来的解释,仍然不可思议,但由于的而且确,他的背景,单纯之极,人家就算不相信,也只好接受。
  可是,一有我牵涉在内,情形就大不相同,有谁肯相信那个不可能的"巧合"?自然以为我神通广大,不知用甚么方法,获得了极度机密的情报。说不定还会怀疑,假设我和甚么外星人有联络,有着超人类科学的设备,可以事先获知绝对秘密的军事情报。这样的话,我一定会招惹极大的麻烦!
  那人的话已说得很明白,全世界的特务,都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本来,应该是集中在宋天然和我身上,但宋天然不知道已被哪一个特务集团"捷足先得",自然而然,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想到这里,我有一种极怪异、极不自在的感觉,就像是全身涂上了蜜糖,而有成千上万的蚂蚁,正汹涌向我扑来!
  我不由自主向小纳望了一眼,心中明白,黄堂来找我,当然是小纳的主意,他正是那万千只蚂蚁中一只十分巨大的。
  我心中暗叹了一声,只盼这件事,越快解决越好,突然之间,我兴起了一个十分古怪,但是也十分有用的念头,我伸手在那人的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虽然我的动作,完全善意,可是由于我手上戴着一只戒指,那家伙显然怕我的戒指上,会忽然有毒针射出来,在那一霎间,脸色变得难看之极,不由自主,侧过头去,看着肩头上被我拍过的地方。
  我看了这种情形,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忙道:"朋友,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害你,只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不知道是不是可以?"
  那人急速地眨着眼,显然是一时之间,不知道我那样说是善意还是恶意。
  我不理会他,自顾自道:"你刚才说的话,我相信是实情,所以,我想请你把所有如今在注意我的贵同行,全都集中起来,我可以只花一次时间,向所有人解释清楚一切你们想知道的事情。"
  那人一听,现出了讶异莫名的神情,像是听到了一个亿万豪富要召集所有等钱用的人,把他的财产拿出来和别人分享一样。
  他的喉核上下移动,还未曾回答,我正想再诚心诚意地说一遍时,小纳突然道:"卫,我是不是可以和你私下谈一谈?"
  陈长青也急着道:"甚么事?如果十分神秘,卫斯理,先打听打听行情,再说不迟,别白白便宜了人!"
  小纳正色道:"卫,我代表我的组织,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得知内情。"
  黄堂的神情十分尴尬,我则哈哈大笑了起来:"小纳,你一个仙也不用花,真的,我绝对会把真相说给你听,不过你要是不相信,我可没有法子。"
  小纳神情极度犹豫,向黄堂望去,黄堂叹了一声:"真的,虽然不可相信,但是我相信。"
  陈长青听得我们的对话,好奇心炽烈至于极点,连声问:"甚么事?究竟是甚么事?"
  他不但问,而且人像是断了头的苍蝇,在团团转,可是却谁也不睬他。我向那人说道:"你可以走了,如果你能尽力把你所有的同行召集起来,我想卡尔斯将军,一定会很高兴你有那样的工作能力。"
  那人本来还在犹豫,可是一听得我这样说,他陡然"啊"地一声,跳了起来:"我尽力,我一定尽力,我怎么再和你联络?"
  我道:"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我相信我的电话号码,早已不是甚么秘密!"
  那人连连应着,又指着被小纳搜出来的那些东西。小纳的神情十分难看,挥了挥手,那人拿起了所有东西,落荒而逃。
  小纳望向我,眼光和神情之中,充满了不满,我暂且不对他作甚么解释,我知道他对我不满,是他认为看在我和他父亲交情的分上,应该尽力帮他的忙。
  可是他却不知道这件事的本身是多么古怪,我实在帮不了他甚么。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白了陈长青一眼,想他知难而退,但那犹如蜻蜒撼石柱,他毫不犹豫,义无反顾,跟了上来。
  到了书房,我指着散在书桌上的那叠照片,对小纳道:"这里有一批照片,哪一张是卫星拍摄到的火箭阵地图?"
  小纳一步跨了过去,一张一张揭过那些照片,神情充满疑惑,然后,他陡地走了下来,盯着其中的一张,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向我望来。
  我立时向那张照片望去。
  所有的照片,我已经说过了,其实都没有甚么特别,这一幅也是一样,只是有着许多深浅不同的阴影和黑点。
  小纳看到我的神情有点发呆,他犹豫了一下,伸手在上衣之中,取出了一个纸袋,抽出了一张照片,放在那张照片的旁边,陈长青抢过去看,一下子就叫了起来:"一样的两张照片,怎么一回事。"
  我和黄堂也看到了,小纳取出来的那张照片,尺寸比较小,但是两张一样,那毫无疑问。
  我吸了一口气,小纳道:"卫先生,请你解释你这张照片的来源。"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先坐下来,然后,我一五一十向他说明我这张照片的来历。
  我说到一半,陈长青由于知道上半截故事,不由自主,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来。小纳听得双眼发直,一直在重复:"不可能,不可能。"
  等我讲完,他还是在说着这几个字。我苦笑了一下:"小纳,听起来真是不可能,但事实上又的确如此。"
  他无意义地挥着手,指着照片上一条细长的深纹:"这是阿富汗境内,中部地区一条著名的河流,河流的右边是高原地区,全是山陵,苏联军队在这些山陵之间,开辟了不少路,你看,这些路,全在照片上。这是一座军营,天,军营建筑物的排列,完全一模一样,那些――"
  他指着十来个在照片上看来,分布在各处,颜色较深的点:"这些,就是发射火箭的基地,位置和人造卫星拍到的,完全一模一样,天,这怎么可能?"
  听得他指指点点,一一道来,我也同样想叫一句:"天,这怎么可能。"
  但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再熟悉也没有,就是这样子,绝无可能的事实,就在我们的眼前。
  我和黄堂,对于小纳充满了疑问的眼神,都保持着沉默,陈长青忽然失声叫了起来,他的叫声,真的十分尖锐,以致我们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他叫着:"天!那座小山是一座宝山。"
  他不但尖叫着,而且在不由自主喘着气。黄堂闷哼了一声:"那座小山,除了石块之外,并没有蕴藏着甚么宝物,怎能称为宝山?"
  这时,我倒已经知道陈长青称那座小山为"宝山"是甚么意思了!
  果然,陈长青立时气琳琳地道:"当然是宝山,自这座宝山中开采出来的每一块山石,上面的花纹,都预言着一件已发生或会发生的事!"
  黄堂和小纳陡然震动,陈长青更加兴奋,指着照片:"这一块石纹,预言了阿富汗的火箭基地,那一幅,预言了将来会在那里出现的建筑群,这一幅――"
  他指手划脚,又指了一幅照片,但是却说不下去了,因为那照片,实在说不上甚么来。
  我问:"请问,这一幅,预言了甚么?"
  陈长青用力一拳,击在桌上:"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但既然已有两项实例放在那里,这石头上的花纹,一定有意义,或许是一个新城市的规画,你看,有着旋转的图纹,或许是一场暴风的气象图片,或许是一个人体的病变的放大图,或许是海底的一组化石,可以是任何情形,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这座小山的每一块石块上的花纹,都表示着一件会发生或已发生的事。"
  陈长青说到后来,慷慨激昂,他说的话,转来虽然十分荒诞,但是整件事如此,倒也无法反驳。
  陈长青说完,也不等我们有反应,立时匆匆向外走去。
  他走得急,我伸手拉他,一把竟然没有拉住,我喝道:"你到哪里去?"
  陈长青头也不回:"我去搜购那家地产公司的股票,取得控制权,这座小山就归我所有,我就可以慢慢来研究,可以在这座小山的石块上,预知一切将会发生的任何事情。"
  陈长青这人,异想天开的妙事不少,我知道他这时,并不是这样说说就算,一定会立刻开始行动。一时之间,我还不知如何回答他,他陡然转过身来,不怀好意地瞪着小纳,失声道:"不好,我自己泄露了行动秘密。"但接着,他又立时松了一口气:"就算你们机构想和我抢购,公家行事慢,开会批准,一大堆手续,而我在三天之中就可以成功!"
  他说着,搓着手,踌躇满志,彷佛那座小山已经属于他,而他又把那座小山,变成了亿万块石块,而他坐在那亿万块石块之间,随手拿起一块来,看了看上面的花纹,就可以说出一年之后,美国密西西比州中部的一个小镇,会有三分之二的建筑物,毁于强烈的龙卷风。或者,他可以知道,某个伟人的背痛,究竟由甚么病变形成,他会变成人类自有历史以来,最伟大的预言家,亿万想知道自己未来命运的人,会崇拜他,把他当作救世主!
  我挥了一下手:"陈长青,你只不过要那些石头,何必小题大做?"
  陈长青冲着我吼叫:"我要这座小山上的每一块石头,少了一块也不行,谁知道少了一块的石头,上面的花纹,显示着甚么?或许恰好是那一块上的花纹,可以告诉我第三次世界大战何时爆发。"
  我给他气得说不出话来,黄堂镇定地道:"陈先生,就算你拥有整座山,你又有甚么法子知道石上的花纹表示甚么?"
  陈长青怔了一怔,他显然未曾想到这一点,一怔之后,他又不住眨眼,过了一会,神情已不再那么趾高气扬,多少有点沮丧:"那……那总有办法的。"
  小纳十分坚定地道:"作为个人的力量来说,绝不会有办法。"
  陈长青几乎直跳了起来:"你是说――"
  小纳打断了他的话头:"不,我不会像你那样,愚蠢到要整座山,我会建议上司,尽可能把这座山中开出来的石头,作摄影后,进行研究。"
  陈长青涨红了脸:"这座小山,可能预告整个宇宙,至少是整个地球上一切变化。过去、现在和将来:怎可以把它弄得残缺不全,自然要全部研究清楚。"
  小纳道:"那只怕已经没有可能,小山已被开去了一半。"
  陈长青来回转着:"能保存多少,就保存多少!这办法是我想出来的,你可不能――"
  我大喝一声:"住口,你若是有办法一看石头上的花纹,就知道会有甚么事发生,请先告诉我,这里二十多张照片,昭示甚么将发生的大事?"
  陈长青叫嚷着:"输入电脑去查。"
  我闷哼一声:"这是我和宋天然想出来的办法。"
  陈长青挥着手:"别争这是谁想出来的办法,天,老天,真是难以想像,那些石块上的花纹,每一块都是无价之宝,显示着过去未来的一切。"
  小纳十分严肃地道:"所以,陈先生,私人力量是达不到这种伟大求知目的,这件事,你不要插手,我会处理。"
  陈长青眼睛睁得老大,额上青筋绽起,看起来想和小纳拚命。
  我看到了这样的情形,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们两个人这时的样子,十足是在一大堆宝物前快要起火并的强盗。我双手按住了他们的肩头,免得他们越来越接近时有过火的行动出现,然后我道:"两位,请你们静下来想一想,你们就会知道那座小山上的每一块石头,实在一点价值也没有。"
  小纳和陈长青两个人,一听得我这样说法,两人的眼睛睁得老大,我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先别说话,先听我的意见。
  可是他们两人还是异口同声叫了起来:"一点价值也没有,亏你讲得出来!"
  当他们在这样说的时候,一齐用手指着那张"火箭部署图"。
  我不让他们再讲下去,立时道:"好,就以这张照片为例,有甚么价值?"
  小纳和陈长青二人又同时吸了一口气。
  我道:"是的,看起来,好像很有价值,重大的军事秘密,就在石头的花纹上。可是,那是在间谍卫星已然拍到了照片之后的事,而在卫星拍到了照片之后,秘密已不成其为秘密,还是秘密时,根本没有可能知道石头上的花纹代表甚么。"
  陈长青大声抗议:"可是石头上的花纹早已存在,存在了几十万年,甚至更久。"
  我扬了扬手:"事情要分开来说,我只说这些有花纹的石头,没有价值,并不是说这件事的本身不奇特、不神秘,相反地,奇特到匪夷所思,但是,却一点价值也没有。"
  小纳的神态冷冷地:"卫先生,我不明白你的逻辑――请你进一步解释,如斯奇妙的现象,怎么可以说一点价值也没有?"
  我叹了一声:"小纳,世上奇妙而不可思议的东西而没有甚么价值的,太多太多了,路边任何一种小野花,都奇妙之极,人类或许可以制造出许多东西,但是集中全人类的力量,也无法制造出一朵有生命的小野花,一朵随随便便的小野花,包含了不知多少生命的秘奥,不知再过多久,人类也不一定可以了解,可是,小野花遍地皆是,有甚么价值?"
  小纳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陈长青大摇其头:"这是典型的诡辩。"
  我指着他:"这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实。"
  陈长青道:"事实是这些石头上的花纹,包蕴着过去、未来、现在世上发生的一切事。"
  我道:"对,可是你必须在知道了这些事之后,才知道它的展示,而不是根据它的展示,去知道会发生一些甚么事。"
  陈长青急速地眨着眼,我笑着:"对不起,我的分析,打破了你成为世上最伟大先知的美梦。"
  陈长青的眼睛眨得更快,我摊了摊手:"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一定在事情发生之后,才能在石头的花纹上得到印证,而无法自石头的花纹上,测知会发生甚么事。
 
第四部:各方争取石纹启示
 
  小纳坐了下来,用手托着头,显然他已在我的话中,知道那些石头,真的没有价值。而陈长青尽管不服气,可是他无法反驳我的话。三个人静了一会,陈长青才喃喃地道:"如果石头花纹,连过去的事也显示,还是有用。"
  我望向他,他神情又兴奋了越来:"譬如说,在摄影术发明之前,没有人知道历史上的一些人物,是甚么样子,就可以在石纹上显示出来。"
  我摇着头:"你还是弄不清因和果的关系,就算在石头上,给你找到了一个十分清晰的人像,那只不过是一个人像,你无法知道他是王莽还是赵孟尝。如果你知道了他是谁,那你早已知道了他的样子,石头上是不是会显出他来,又有甚么重要?"
  陈长青又呆了半晌,才长叹一声,颓然坐倒在沙发上,双眼发直。
  小纳则喃喃地道:"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上级交代的好,真不知道……"
  我也坐了下来:"照实说就可以了。"
  小纳陡然又跳了起来:"无论如何,怎样会有这种奇特情形出现,还是值得深入研究。"
  我吸了一口气:"当然值得研究,我建议你运上十吨八吨石块回去,想把整个山弄回去是没有意义的。"
  小纳望着我,大点其头,我又道:"小纳,你应该为宋天然出点力,他显然不知道是落在哪一方的特务手中,这座小山的石头不计其数,人人可以分十吨八吨,没有必要绑架他。"
  小纳苦笑了一下:"那得要他们相信这一切才好。"
  一直在旁边坐着不出声的黄堂,看来有点发呆,这时他才道:"我相信各方面的特务,很快会来听卫先生解释,他们会接受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很奇怪,这件事,使我联想到人的命运,刚才我一直在想着。"
  我们一时之间,都有点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黄堂苦涩地笑了一下:"很多人想预知自己的命运,用各种方法去推算――"
  陈长青的老毛病又犯了,抢着说:"有很多方法,的确可以推算出命运来。"
  黄堂笑了一下:"对,这正是我的意思。推算出来了,又怎么样呢?将来的事,始终只是将来的事,等到事情发生,才变为切切实实,而到了那时,事情已经发生了,推算再准,又有甚么用?"
  陈长青大声道:"事先推算准了,可以趋吉避凶。"
  黄堂哈哈大笑,拍着我:"刚才卫先生说你始终弄不清因、果的关系,真是一点不错。算出来是因,要是可以避得过去,那就说推算将来的事不准;要是准,那表示一定会发生这样的事,怎么避得过去?"
  陈长青满面通红,急速眨眼,大声道:"就算避不过去,先知道了,也没有甚么不好。"
  我和黄堂齐声道:"也没有甚么好。"
  陈长青用力一挥手:"我懒得和你们说,我相信在那些石头的花纹上,蕴藏着人类一切秘密,说不定,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也全在这些石头的石纹中,我要去弄一大批来,好好研究。"
  我带点讥嘲似地说:"祝你成功。"
  陈长青走出了书房,下楼梯,自己打开了门,先听到了他打开门的声音,接着,又听他发出了一下怪叫声,那一下怪叫声,真像是被人突然踩中了尾巴的公猫发出的叫声,我吓了一跳,忙来到门口:"甚么事?"
  陈长青还没有回答,我已经知道是甚么事了,因为从楼梯上望下去,可以看到大门口的情形,在门口,至少有三十多个人,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在最近门处的,就是会被陈长青擒住,又被我放走的那个,门一打开,他也看到了我,向我挥着手,大声叫:"卫先生,我能找到的人都找来了。"
  那些人来得如此之快,自然是由于他们原来就在我住处附近,这倒很好,事情越拖下去,越是对宋天然不利,速战速决,使这些代表了各种不同势力的特务,尽快了解事实真相,自然比拖下去好。
  我一面下楼,一面道:"请进来。"
  那些人争先恐后,涌了进来,陈长青像是逆流中的小船,努力向外挤出去,口中嘟嘟哝哝,也不知在说些甚么。
  等到所有人都进了来,我不去问他们的身份,把黄堂和小纳请了下来,然后,就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这些人。
  一时之间,那些人脸上神情之古怪,可以说竭尽人类面部肌肉所起变化之大成,各种各样神情都有,我把那些照片让他们传来传去看,又把那块石头,也放在几上,任由他们去看,然后,我再建议他们,尽可以多弄点石头回去研究,但是那些石头,本身其实并无价值。
  等我讲完,先是一连串十分古怪的声音,自那些人的喉际发出,接下来,则是一片沉寂。
  我道:"令得宋天然先生失踪是一个错误,赶快令他恢复自由,他只是偶然间发现了一件奇事的倒楣建筑师,并不是你们的同志,扣押他一点作用也没有。"
  人丛中又静了一会,才有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妇人间:"能借用你的电话?"
  我作了一个随便请用的手势。那老妇人拿起了电话,按号码,用低沉的声音说了几句话,用的是波罗的海沿岸一带的立陶宛人的语言,我听得她在说:"赶快放了那人,一切全是荒谬剧。"
  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论她是代表着甚么势力,她的地位十分高,当可肯定。真是人不可貌相,至于极点。等她放下了电话之后,我用同样的语言道:"你用荒谬来形容整件事,倒十分恰当。"
  那老妇人惊讶于我会说立陶宛话,睁着眼睛望了我半晌:"卫先生,宋天然没有用,你有用!"
  她轻描淡写的那句话,令我吓了一大跳,忙道:"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
  看不出,这瘦小的老妇人,十分捉狭,看到我认真分辩,哈哈大笑。一面笑着,一面对着几个人道:"卫先生的建议十分有用,反正石头多的是,一块可以研究几十年,走吧。"
  那几个人跟着她走了出来,看来她的势力还真不小。
  (我之所以在这里,多用了一点笔墨,来记述这个瘦小的老妇人,是因为就在这桩事之后不久,我和她又有见面的机会。)
  (又有"荒谬"的事发生,我会接着就记述那件古怪的、难以想像的事。当然,在以后的接触中,我也知道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瘦小老妇人真正不简单的身份!)
  当时,我所知道的,是这个老妇人,在这些人之中,有一定的影响力,她和几个人一走,其余人也陆续离去,走的时候,大都说着客套话:"很高兴认识你"之类,我则一律答以:"我并不想认识你,也不想再见到你。"
  不一会,所有人全都离去,只有小纳和黄堂还在,未见小纳,我感到十分高兴,可是一见之后,发现他有他的职业性格,而我极不欣赏,他和他父亲不同,只怕我们之间,很难成为朋友。
  所以,我们随便又交谈了几句,他也感到了这一点,就和黄堂一起离去。
  客厅中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双手托着头,想起发生过的一切,心知所有人,包括陈长青,不知会花多少时间,去研究石头上的花纹,象徵甚么,但是我却决定,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和他们略有不同,我想要知道的是:何以石头上的花纹,会和世间发生的事相吻合。
  那当然不是巧合,巧合不可能到这种程度,一定是有某种不可测的力量,形成这件事,去探索这种不可测的力量究竟是甚么,这才是我所要做的事。
  然而,又从何开始这样的探索呢?无从着手。我想了一会,不得要领,想起宋天然应该已经恢复了自由,就打了一个电话,接听电话的是温宝裕,我道:"你舅舅――"
  他不等我讲完,就已经叫了起来:"已经回来了,我们正准备来看你。"
  我皱了皱眉,宋天然来看我,当然起不了甚么作用,但是我和他之间,还有一点事要商量,所以我想了一想:"好,你们来,你们还是要小心一点,那些人……不见得完全相信我的话。"
  温宝裕大声答应着,放下了电话,我在客厅中来回踱着步,作种种可能的设想,可是没有一个设想能在抽象的观念上成立。
  过了不多久,门铃响起,我打开门,温宝裕大叫一声,冲了进来。我看到宋天然从一架小货车上跳下,那辆小货车,还带来了两个搬运工人,把一只大竹篓,吃力地自车上搬下。
  我大是愕然:"这算是甚么?"
  温宝裕道:"就是那三十块石头,舅舅说,他不想再因为那些石头惹麻烦,可是又不舍得抛掉,所以全弄到你这里来,你神通广大,一来可以深入研究,二来,也没有甚么人敢惹你。"
  我啼笑皆非,可是宋天然已指挥着搬运工人把竹篓抬了进来,又自竹篓之中,把那些大小石块,一起搬出,堆在客厅一角,他们工作完了,一面收宋天然给他们的费用,一面向我道:"先生,要这些石头砌假山?"
  我只好报以苦笑,含糊以应,搬运工人离去,宋天然才道:"卫先生,真想不到,石头上的花纹,竟会和火箭部署图一样。他们把我当作世界上最伟大的间谍,真不知从何说起。"
  我请他坐了下来,温宝裕和他舅甥之间的关系相当好,宋天然一坐下,温宝裕就在沙发背后,紧靠着他,我道:"所有的经过,你全知道了?"
  宋天然点头:"他们对我十分客气,先是问我如何在事先会知道苏联方面的最高军事机密,我自然不知道他们在说甚么,后来他们一解释,我就知道怎么一回事,可是他们不信我的解释,后来,他们接到了首领的电话,就把我放了。"
  我"哦"地一声:"那个瘦瘦小小的老妇人,是他们的首领?"
  宋天然道:"多半是,他们是……何方神圣?魔鬼党?还是――"
  我沉声道:"我想是一个有势力集团的特务人员,极可能是苏联集团。"
  宋天然和温宝裕同时伸了伸舌头,我又把在我这里发生的事,和他们讲了一遍,最后道:"我看,未来几天,会有不少人到你的工地去问你要石头,不必拒绝他们,这些石头虽然奇妙无比,但实际上没有甚么价值。"
  不等他们表示异议,我就把我的想法,又向他们说了一遍。
  温宝裕侧头看着堆在客厅一角的那几十块石头:"我们有了一个宝库,明知宝库之中,甚么都有,可是却无法打开。"
  我笑道:"对了,而且,宝库一开,宝库中的一切,见风就化,变得一点用处也没有。"
  温宝裕又想了一想,跳过去。托起了一块石头来,指着那块石头较为平整的一面:"这块石头,其实可以有无数面花纹,如果把它切成薄薄的石片,我想每一片石片上的花纹都不同。"
  我"嗯"地一声:"理论上是这样。"
  温宝裕来到了我和宋天然中间,指着石上花纹,那块石头上的花纹,是一团较深色的不规则的阴影,看不出是甚么东西。
  我对这块石头上的花纹,并不陌生,因为宋天然曾把这里所有的石头较平整一面,都拍成照片,那些照片,我也看了许多遍,自然有印象。我道:"小宝,研究石头上的花纹,我已说过了,并没有意义,真要研究的话,该问为甚么会有这种情形出现。"
  温宝裕道:"是,我同意,我忽然有了一个奇特的想法。"
  温宝裕虽然只是一个少年,可是他的想法很有独特之处,所以我作了一个请他继续说下去的手势,温宝裕十分高兴,指着那块石头:"这上面的花纹,没有人知道是甚么,只知道世上一定有其一个现象,与之吻合。"
  我笑了起来:"可以这样说,这个与之吻合的现象或许已经发生了,或许,还没有发生。"
  温宝裕大点其头:"这个现象如果是静态的,那就不必深究了,如果是动态的,它的变化,是不是会隐藏在这表面之后?"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不禁心中"啊"地一声。他想到的,我未曾想到过。
  宋天然皱着眉,有点不明白小宝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温宝裕提出的问题,相当复杂,他只是简单地一说,我就明白了,那是因为我和温宝裕的思想方法相当接近。
  所以,当温宝裕望向他舅舅,看到他舅舅神情疑惑,想要进一步解释一下,而又不知道如何解释之际,我道:"小宝,你用那块和他设计的建筑群一样的那块石头来解释,他会比较明白。"
  温宝裕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双手一托,像是把篮球投篮一样,把他刚才托在手中的那块石头,向客厅一角,其余的石头抛去。少年人做事,总是这样,我也习惯了他的这种动作,他要是肯老老实实托着石头走回去放好,那才是怪事。
  我伸手向书房指了指,他飞快地奔上去,把那块,宋天然第一次带来给我看的石头捧在手中,又连跑带跳,奔了下来,把石头放在我们前面的几上,指着石上的花纹:"我们都知道,这上面的花纹,显示了未来的建筑群。"
  他讲到这里,有点装模作样地顿了一顿,宋天然道:"这早已证实了,大约两年,这样的建筑群,就会出现。"
  温宝裕望向我,我已知道他想说甚么,就作了一个手势,鼓励他说下去。
  温宝裕道:"假设,石头上的花纹,能显示两年后的一种现象,也应该可以显示二十年后的现象。"
  宋天然是一个建筑师,想像力比较差,一听之下,第一个反应是:"二十年后?二十年之后,建筑群一定还在,还是一样。"
  温宝裕道:"如果,在二十年之内,或者,若干年之内,忽然出现了灾变,例如战争、地震,使建筑群起了变化,例如说,两幢大厦倒坍了,那就是说,建筑群起变化,变化的结果,理论上来说,也早已在石纹上注定了。"
  宋天然神情疑惑,但他还是点着头,温宝裕吸了一口气:"我想,显示建筑群以后变化的石纹,应该也在这块石头之中,如果把这块石头剖成薄片,我想,剖开之后石片上的石纹,就显示着建筑群以后的变化。"
  温宝裕一面说着,一面双手比着,经过他这样一解释,他的设想,就容易明白多了。
  他解释得十分清楚,我鼓掌表示赞赏。
  宋天然呆了半晌,又摇了摇头:"这……听来似乎很有道理,可是事实上,一个建筑群,可以维持原状,不会超过一千年,总是会有变化的,就算没有任何灾变,一样会在若干年之后,荡然无存。"
  温宝裕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接上去道:"自然,在理论上来说,没有永恒存在的东西,若干年之后,耸立着建筑物的地方,可能变成更多的建筑物,可能重归混沌,这没有人知道。小宝的想法是,日后的变化,隐藏在目前显示出来的花纹之后。"
  宋天然"啊"的一声,神情迷惑。
  我从温宝裕的设想之上,再进一步设想,指着那块石头道:"这石头表面,只要被磨去薄薄的一层,花纹就会有不同变化,不知道石头每减少一厘米的厚度,是表示多少时间?如果把变化一幅一幅拍摄下来,可以知道建筑群在今后若干年的变化,或许,在磨去了一公分之后,就完全不同了,那就可能,一公分石头的厚度,就代表了一万年。"
  温宝裕叫道:"或者是十万年。"
  宋天然笑了起来:"很有意思。"
  我吸了一口气:"想不想知道,你精心设计的建筑群,在若干年之后,会变成甚么样子?"
  宋天然忽然悲观起来:"将来,自然是一无所存,不必看也想得出来。"
  温宝裕压低了声音:"我想,即使只是极薄的一层表面被磨去,也一定代表了极久远的年代,像那幅火箭部署图,就算苏联人改变了,都可以在这块石头上知道。"
  我也在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那块石头,在客厅一角的石堆之中,这种设想,那些特务只怕还没有想到,不然,这块石头,对他们来说,就是无价之宝,那地方火箭部署的情形,一直会在石块上显示出来。
  我忙向温宝裕作了一个手势:"这种设想,别对任何人说起。"
  温宝裕和宋天然也想到了我出言警告的原因,一时之间,他们都有骇然的神色,沉默了好一会,我才道:"小纳,是我一个好朋友的儿子,可以让他来做这工作,我把我们的设想告诉他。"
  我又说:"苏联必然会改变火箭的部署,叫他小心处理这块石头,我们的设想是不是事实,就可以得到证明。"
  温宝裕大表同意,高举双手。宋天然站了起来,来回走着,神情迷惑,显然他又想到了甚么问题,过了一会,他才站定身子:"爆石工程的目的,是将那座小石山作平,石块的形成,可以给我们看到的,全然是由于偶然的因素,这真是巧极了,如果这块石头,不是恰好从这里被爆裂开来,这种奇异的现象,就永远不能被发现了。"
  我同意他的说法:"是,这是巧合,机会率极少的一种巧合――在生活中,这种或然率极小,但又是一直发生着的事,却每一秒钟都可以遇到――"
  我顺手拿起一支烟来,点燃,吸了一口:"譬如说,一支烟,到我手里,被我在现在点燃,这或然率的分母,只怕是天文数字,机会少极了,但我随便拈一支烟,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宋天然对我的解释表示满意:"一切事情都太奇妙,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早已决定了一切。"
  我道:"是的,对任何事物而言,所谓『冥冥之中的那股力量』,实际上,就是主宰一切的命运,不论是人是物,甚至于整个地球、整个宇宙,都摆脱不了这个力量的主宰。"
  宋天然和温宝裕两人,听了之后,呆了半晌,然后一起向我望来:"这种力量,来自何方?"
  我眉心打着结,缓缓摇了摇头。
  当然,照基督教的圣经说:力量来自至高无上、唯一的神,耶和华,上帝!
  一时之间,我们三个人都默不作声,隐隐感到那股不可测的力量,正在主宰操纵着一切。
  这股力量,根本是不可捉摸的,但是谁又能否定它的存在?
  这股力量,使人在思想一旦感到了它的存在,就不得不承认,这是宇宙之间最大的、最不可抗拒的力量。
  过了好一会,我才缓缓地吁了一口气:"别去想我们想不通的事了――或许,将来会有新的发现,有助于解决这个问题。我看,你的建筑地盘,会有几天忙碌,那些人全都想得到石块,最好先安排一下,免得到时,那些人打破头。"
  宋天然苦笑点头,和温宝裕一起告辞离去。
  我望着堆在客厅一角的那些石块,发着怔,心中想,石头上有花纹,那是极普通的现象,几乎每一块石头都有,除非是石上的花纹十分逼真,十分引人入胜,不然决不会引起注意。
  整个地球上,由各种各样化石组成的山岭,不知道有多少,是不是那些山岭上的石块上的花纹,也预言着甚么或昭示着甚么?还是只有这座小石山上的石块上的花纹,起着这样的作用?
  我来到了石堆前,一块块搬起来看。那些石块平整一面上的花纹,我已看得十分熟悉。
  过了好久,我才放弃了思索,上楼去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宋天然每天都和我维持着电话联络,告诉我建筑地盘上的事,爆山工程继续进行,地盘中十分热闹,至少有三十起以上的各路人马,在每次爆破之后,忙着找寻有比较平整面的石块。虽然未曾引起甚么争执,但是他们的行动,也看得地盘上的工人,啧啧称奇,不知这些人要石头来干甚么。
  那些人倒也守口如瓶(这自然是他们的职业习惯),不论别人怎么问,都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搬石头,而且都自备运输工具,将拣出来的石头搬走。
  宋天然又在电话中说,那个身材瘦小的老妇人和她带的人最贪心,一连三天,每天都搬走大量的石块,甚至有一艘船,泊在就近的海面,把石块运上船去。最后一次,她望着至少还剩下一半的石山,大抵是想到终于无法把整座山都搬回去,才摇了摇头,依依不舍离去,估计她手下人搬走的石块,超过一千吨。
  听了那老妇人这样的行动,自然不免感到好笑。但一想到那老妇人所代表的,可能是苏联集团的庞大势力,倒也不足为奇,他们有足够的人力和设备,可以对每一块石头,进行长时间的研究,就算一点结果也没有,他们也浪费得起。
  值得注意的是,小纳所代表的美国方面,却并没有人去搬石头。只不过小纳和宋天然见过面。那是在我和小纳分手之后的第三天,宋天然也将经过情形,详细告诉了我。小纳向宋天然提出了一个要求,要求宋天然,在爆破工程之中,如果有甚么"异样物体"发现,务请和他联络。
  宋天然不知道小纳所谓"异样物体"是甚么意思,小纳的解释是石头山开出来当然全是石头,"异样物体"就是除了石头之外的物体。
  当宋天然向我这样说的时候,我也不禁佩服小纳心思的缜密。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去争那些石头,因为他已经接受了我的想法:那些石头本身,没有意义,重要的是何以形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于是,他就设想在山中,可能蕴藏着甚么别的东西,所以要宋天然留意。
  宋天然答应了他的要求,小纳却做了两件不应该做的事。第一件,他给了宋天然一张面额相当大的支票,作为请他留意"异样物体"的酬劳。那令得宋天然勃然变色。宋天然事后解释说:"我也不是甚么清高,可是我知道,特务机构的钱拿不得,一拿,那就等于成了他们的自己人,我可不想有这样的身份。"
  由于第一件事,小纳令得宋天然十分反感,所以第二件事,宋天然当时没有甚么反应,只是把他敷衍了过去,但却在事后,立即告诉了我。
  小纳要宋天然做的第二件事是:"如果真有甚么异样物体发现了,千万别对任何人说起,只和我联络,尤其,别对卫斯理说。"
  这样的话,引得宋天然十分反感,当他向我讲起,兀自愤然,我则摇着头:"他有他的立场,不能太怪他。"
  宋天然愤愤不平地道:"我还以为你和他是好朋友。"
  我十分感叹:"我和他的父亲是好朋友,和他,只是认识。"
  宋天然仍然很激动:"哼,真要是发现了甚么东西,我绝不会告诉他。不过,他倒提醒了我,这座小石山,有点古怪,可能里面真有点甚么怪东西藏着,我要常驻在地盘留意。"
  我对他的决定,不置可否,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履行了他的决定。
  因为在第二天,我就接到了白素的电话,从法国打来的:"爹的病情恶化,你最好来一次。"
  一放下了电话,我就决定尽快起程。白老大的身体一直十分壮健,但越是壮健而没有小毛病的老人,如果一旦患起大病来,就是十分凶险的大病。
  我第二天动身,第三天,就到了医院,就是在里昂的那家医院,上次在这家医院之中,我和白素,第一次见到了传奇人物马金花。
  (马金花的故事,记述在《活俑》之中。)
  我和白素一起在医院的走廊,走向病房,白素忧形于色:"爸的脑部,医生说,有一个血瘤,十分小的那种,正在形成,如果形成,那么他的生命,随时可能因为这个小瘤而丧失。这种小瘤,可能比针尖还小,但是却足以令得那么大的一个人死亡。"
  我皱着眉,虽然我的医学知识十分普通,但是足以知道这种脑中的小瘤,的确致命,这种小瘤,是潜伏的杀手,不发作的时候,患者和正常人完全一样,但却可以在一秒钟之内把生命夺走。
  我只好空泛地安慰着她:"在形成中?或者未必形成,不必太担心。"
  我们来到了病房的门口,白老大宏亮的声音透门而出:"小伙子,别在我面前耍花样,我拥有的博士衔头之多,足以令得你们咋舌,快把红外线扫描拿来给我看。"
  我推开了门,看到白老大半躺在床上,看起来精神很好,旁边有三个医生在,那些医生的神情,都很尴尬。白老大一看到了我,就高兴了起来,指着他自己的头部:"这里面,可能有点毛病,他们作了红外线扫描,可是想将结果瞒着我,你说混账不混账。"
  白素忙道:"爹,医生有医生的理由――"
  白老大陡地提高了声音:"屁理由。"
  他一面说,一面掀开半盖在身上的毯子,一跃而起:"不把扫描结果拿来,我这就走。"
  那三个医生中的一个忙道:"好,好,拿来,拿来。"
  白老大这才呵呵笑着,坐了下来,问了我一些话,兴致很高,白素也强忍着忧虑,陪他说笑。白老大在说了一会之后,忽然感叹地道:"人,总是要死的,自从有人以来,还没有一个人,可以逃出死亡的。"
  白素有点悠悠地道:"神仙就可以。"
  白老大摇头:"我可不要当神仙,小卫向我说过的那个古董店老板变成了神仙的故事,我看不出当神仙有甚么乐趣,餐风饮露,哪及得上大块肉大碗酒快乐,神仙的嘴里,只怕会淡出鸟来。"
  我不禁"哈哈"大笑,把"神仙"和"嘴里淡出鸟来"连在一起,也只有白老大这种妙人才想得出。
  白老大又道:"所以,生死由命,还是接受命运安排的好。"
  他忽然又伤感了起来,我和白素都不便接口。就在这时,医生已将一大叠扫描图,拿了过来,三个医生、白老大、白素和我,一起凑前去看。
  才看了一看,我心头就陡地打了一个突。
  红外线扫描图,不是内行人,看来全然是莫名其妙的,不知是甚么东西,只是一团团模糊的阴影而已。
  这时,一个医生指着第一张图,解释着:"这经过了一千五百倍放大,就在这一部分,有病变的迹象,这一团阴影,如果病变持续,就有可能形成一个瘤――"
  那医生指着的那团阴影,呈不规则状,看来有鸡蛋那样大小,那是放大了之后,原来,自然小得怕连肉眼都看不见。
  在那团较深的阴影之旁,是一些深浅不同的其它阴影。
  我一看到那图片,就打了一个突,接着,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下惊呼声,神情怪异莫名。白老大瞪了我一眼:"小卫,大惊小怪干甚么?就算形成了,也不过是一个小瘤。"
  我对于白老大所说的话,根本没有怎么听进去,只是反手握住了白素的手,手心冰凉,渗着冷汗。这种异常的反应,令得白素吃了一惊,她立时望向我。
  这时,我自然没有法子向他们作详细的解释,何以我会如此震惊。
  那幅红外线扫描图,我十分熟悉,一眼看去,就十分熟悉,看多两眼,我已经可以肯定,图片上显示的一切,和第一批,我与宋天然寄出去的那三十张摄自石头表面花纹的照片中的其中一张,一模一样。
  尽管已经有过两次的"巧合",但是那时,我还是如同遭到了电极,目瞪口呆。
  白素向我望了一眼之后,低声问:"你怎么啦?"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指着图片问:"这是放大了一千五百倍的?"
  医生点头:"是,扫描图一定要放大。"
  白老大闷哼着:"人老了,身体总有点出毛病的地方,不值得大惊小怪。"
  一个医生道:"不,这种病例,我们经历不少,一旦形成了瘤,就十分麻烦,我想……我们的意思,在瘤还未形成之前,可以先采取激光治疗法,将病变的程序打乱,使小瘤不能形成。"
  白老大翻着眼,尽管他有好几个博士的衔头,思想十分科学化,但是人到年纪老了,总不免会有点古怪的念头:"一群妖魔要聚在一起生事,若是驱散了它们,它们四下各自生起事来,岂不更糟糕?"
  那三个医生怔了一怔,显然一时之间,未曾听明白白老大这样说是甚么意思,白素忙道:"他的意思是,激光治疗,会不会反而使病变因素扩散?"
  三个医生神情严肃:"当然,不排除这个可能。"
  白素沉吟着:"那样,岂不是更加危险?"
  一个医生叹了一声,又拿过那张放大了的扫描图来,指着那团阴影旁的一股暗影:"看,如果形成了瘤,这个瘤,将附在这条主要血管之上,这极严重,小瘤的扩大,再变化,或是破裂,都可以使这条血管也为之破裂,那就……"
  白老大闷哼一声:"轻则四肢瘫痪,重则一命呜呼。"
  自素轻轻顿了一下脚,叫了一声:"爹。"
  白老大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白素道:"现在接受治疗,可能有危险,但也有好处,唉……应该怎么决定才好?
 
第五部:只能得到前一半
 
  白素本来十分有决断力,而且处理事情,极其镇定,可是这时,却心慌意乱,自然由于事情和她父亲的生命有关。
  白老大推了我一下:"怎么,小卫,你也出点主意,别像锯了嘴的葫芦。"
  我在一旁,一声不出,因为我思绪十分紊乱。看到了自老大脑部红外线扫描图,和石头上的花纹一样,思绪之乱,真是难以形容。直到白老大问我,我才勉力定了定神:"这……我看也不必忙于决定――"
  一个医生打断我的话头:"越快越好。"
  我闭上眼睛一会:"三天,总可以吧。"
  三个医生一起皱眉,神情勉强,但总算答应了。白老大瞪了我一眼:"小子有甚么锦囊妙计?"
  我忙掩饰着道:"没有甚么,我只是……希望有时间,多考虑一下。"
  白老大摇着头:"没有结果的事,现在没有,三天之后也不会有。"
  我没有再说甚么,医生又指着图片,解释了半晌,等医生离去,白老大以极快的手法,自枕头下取出了一滴酒来,大大喝了一口:"闷都闷死了,还不如回农庄去。"
  白素坚决道:"不行。"
  我们一直拣些闲话说着,虽然我心中极其焦急,想把一切告诉白素,但白老大显然没有让我们离去的意思。白素也看出了我的心神恍惚,频频向我望来,最后连白老大也看出来了,他挥手赶我们走:"去,去,我要休息一下,明天再来好了。"
  我和白素这才退了出来,一出病房,我就向白素提起宋天然来看我的事。
  白素为了照顾白老大,就在医院附近,租了一层小小的公寓,屋子虽然小,但是设备齐全、舒适,步行到医院,只消三分钟。
  我一面走,一面讲述着一切经过,像所有人听到了叙述之后的反应一样,白素的神情,讶异莫名。等到了那层公寓房子之中,我继续在讲着,白素一面听,一面调弄着咖啡。
  我讲得相当详尽,不但讲事实,而且还讲了我们所作的种种设想。
  白素并没有发表太多意见,她只是说了一句:"这全然无法设想,不必多费心神了。"
  我苦笑了一下,又说到了我、宋天然、温宝裕想到的,石上的花纹,是不是可以连环地显示出今后事态的发展的设想。等我讲完,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凝视着我,用十分小心的语气问:"你……是不是想告诉我,爸脑部的扫描图片――"她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她十分聪明,已经想到了有甚么事发生了。
  我屏住了气息,缓缓点了点头:"是,一模一样,真不可想像!石头显示的,是一个病人的脑部红外线扫描的一千五百倍放大图!"
  白素一向能接受怪诞的事,可是这时,她也不禁喃喃地道:"不可能,实在不可能!"
  我叹了一声:"事情实实在在放在那里,那张图片,甚至那块石头,就堆在我们客厅的一角。"
  白素陡然道:"如果你们三个人的设想……成立……"
  我接上去:"我想到的,就是这一点,石头表面显示的,是如今的情形,极小心打磨,会显示出下一步的变化来?可以看出是形成了瘤,还是病变因素停止活动?如果真可以的话,十分有助于是否现在接受激光治疗的决定。"
  白素在来回走着,忽然站定,现出苦涩的笑容:"有一个逻辑上的问题――"
  我立即点头:"是的,我早已想到过,如果下一步,显示是一个瘤,那就一定是将来的事实,无法改变。"
  白素"嗯"地一声,我又道:"但也有可能,下一步显示的是没有瘤。"
  白素的神情充满了疑惑:"如果没有瘤,那表示甚么呢?"
  我道:"表示激光治疗有效,至少我们可以作这样的假设。"
  白素表示同意:"要不要对爸说?"
  我迟疑着:"恐怕说不明白。"
  白素道:"要是不说,我们如何可以离开几天?"
  我想了一想:"可以托人办这件事,就算石头弄来了,在这里也没有打磨的工具,我想……可以托……"
  我首先想到托宋天然做这件事,又想到温宝裕,但最后,我决定请陈长青。白素也同意,因为陈长青对于这类稀奇古怪的事,十分有兴趣,做来兴致勃勃,绝不会怕麻烦。
  我和陈长青通电话,电话才一接通,我却听到了温宝裕的声音,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己拨错号码了,我问:"小宝,你在陈长青家?"
  温宝裕道:"是啊,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陈叔叔人真有趣。"
  我可以想像得出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有趣"情形,陈长青已接过电话来,我道:"长青,托你做一件事,你听清楚了。"
  陈长青这家伙,有时真是不知怎么形容他才好,竟然搭起架子来,我才说了一句,他就一口回绝:"对不起,近来我很忙,不能为别人做甚么事。"
  我给他气得差点没昏过去。
  他又道:"我最近忙着磨石头。"
  我知道他所说"磨石头"是甚么意思,有求于人,说不得只好忍住了气:"我就是想请你磨一块石头,我有了新的发现,那块石头,就在我客厅一角,表面上的花纹,正中部分,有鸡蛋大小不规则的深色阴影,旁边有一股较浅色的粗条纹。"
  陈长青一听,登时兴奋起来:"那是甚么?天,那是甚么?"
  我可以想像得到他不断眨眼的情形,他不等我回答,又已道:"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然,我不但不替你做,而且把石头毁去。"
  我知道他要是撒起泼来,真是说得出做得到,所以和白素交换了一个眼色,就把实情告诉了他。陈长青不断在叫着:"天!天!"又在叫着:"小宝,你听到没有,天!天!"
  我叹了一声:"别再叫天了,你叫一声天,至少要三个法郎的电话费。"
  陈长青问:"你想知道病变的变化?"
  我应道:"是。"
  陈长青说道:"好,我立刻就去拿这块石头,我已经设置了极先进的仪器,一定用最小心的手法来做,把图片用无线电传真,传送过来。"
  我吁了一口气:"谢谢你了。"
  陈长青大声道:"谢甚么,天!天!"
  他又在不住叫"天",我也没法子不听他叫,他又叫了好几十下,才挂了电话。
  我道:"不必太忧虑,我想明天就会有结果了。"
  我不知道陈长青"磨石"设备如何,事实上,石头被磨去极薄的一层,也有可能代表了好几千年,又或者,石头上的花纹根本不能对一件事作连环的显示,所以,其实我并未寄以太大的希望。
  我也有了决定,没有结果的话,我会劝白老大接受激光治疗,总比听凭瘤肿形成好。
  我当时不知道陈长青在用甚么方法"磨石头",事后才知道,陈长青有锲而不舍的精神,他在长途电话中告诉我的"设备",可以媲美一座小型的精密工业制造厂,其中有一部极其精密的磨床,还是他硬从一间极具规模的光学仪器厂手中抢购来的,操作的精密度,以数字来计算,可以达到一百米的万分之一。
  接下来两天,我们都陪着白老大,那三个主治医师一直在等我们的决定,陈长青的传真,在第三天傍晚时分到达。
  在传真到达之前,陈长青打了电话来:"经过极小心的处理,一共得到了十幅照片,真是不能想像,被磨去的部分,只有一厘米的八千分之一,花纹已经有了显着的不同,十幅照片已经通过无线电传真送来,卫斯理,我们的设想是成立的。石上的花纹,连环显示着事态的发展,你看了那十幅照片,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陈长青的语音,兴奋之极。未曾看到照片,我还不明白他如此肯定,等到十幅照片到手,我和白素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住了。
  不明究竟的人看来,那十幅照片,可以说没有甚么差异。但是我们知道照片的来龙去脉,所以一看,就可以明白。
  照片中那一股阴影,是脑际一根血管,在十幅照片中,那条血管都存在。在血管旁是一团病变的阴影,顺着照片的次序,那团阴影,由大变小,最后一幅上,只有血管,全然没有那团阴影。
  白素看了之后,大是兴奋:"看,病变因素消失了。"
  谁看了这一组照片,也不能否定那是对其一种情形的连环昭示,我也禁不住与奋:"真是太奇妙了,不知道一厘米的八千分之一,代表了多少时间?"
  白素道:"不管多少时间,总之病变因素消失了,证明他不会生瘤,进行激光手术有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是不是先去徵求一下三位主治医生的意见?"
  白素呆了一呆:"我们如何向他们解释这些照片的来源?把他们绑在刀山上,他们也不会相信。"
  我挥着手,这倒是真的,就算把事情从头讲起,他们也不会接受,我想了一想:"先把那组照片给他们看,听听他们的意见。"
  白素表示同意,我们一起到医院,并不通知白老大,只把三位医生约到他们的办公室中,然后把那十幅照片取出来,给他们看。
  三位医生看着那些照片,都十分讶异,这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他们若是不表示惊讶,那才是怪事。
  我也知道他们一定会发出一连串的问题,所以我说在前面:"我知道,三位一定有些问题要问,不过我要说明,有些问题,不会有答案。"
  三位医生互望着,神情更疑惑,一个医生指着照片:"原来白先生早就接受过红外线扫描,我们不明白,他早该接受治疗,为甚么一直任由病变发展,不加理会?"
  那医生所说的话,十分容易明白,可是我和白素听了,陡然怔了一怔,一时之间,脑筋转不过来。
  我反问道:"甚么意思?医生,你是说――"
  另一个医生指着顺序摊开的那十幅照片,道:"我们曾估计,白先生脑部的病变,大约三年前开始形成,你看这一幅照片,显示白先生脑子这一部位,完全正常,而接下来的一幅,已经有了一个小黑点,那是病变的开始,这是不是三年前所作的扫描图?"
  一听得那医生这样说法,我和白素两人都呆住了!
  竟然会有这样的状况,我和白素两人,都未曾料到。
  那幅"脑子这一部位完全正常"的图片,在陈长青送来的十张照片中,编号第十,是最后的一张,我们以为那是以后的情形。
  可是,那三位医生一看之下,却一致认为那是以前的情形。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那三位医生决想不到"以后的情形"可以有照片,所以,他们把照片当作是以前的事。
  我忙道:"会不会那是以后,病变消失了的情形?这些照片,会不会显示了病变逐步消失的经过?"
  三位医生立时现出怪异莫名的神情来,一个道:"病变消失?怎么能显示出来?"
  我道:"别问原因,请回答我,有没有这个可能?"
  那医生摇了摇头,年纪最长的那个道:"不可能,病变消失的病例很多,扫描照片上显示消失的过程,都是分裂、消失,也就是说,病变的阴影,会先分裂成许多小团,然后再逐渐消失。这一组照片所显示的,是一种凝聚的形成,阴影逐步增大。"
  我和白素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石头上的花纹,的确可以连环显示一件事情发展的全部过程,从这组照片上,可以得到证明。可是我们想知道以后的情形,结果却得到了以前的情形。
  整个情形,如果在石头之中,占了一万分之一厘米的厚度,向一边去探索,得到的是以前的情形,向另一边去探索,可以得到以后的情形,问题就是,另一边的石头,在甚么地方?上哪儿找去?根本没有可能把那另一边石头找回来了。
  石头被爆开,恰好显示了事情中间部分的花纹,即使在当时,也难以在爆炸过后,找到本来是相连着的石块,何况现在!落在我们手中的那块石头,偏偏是昭示以前情形的,这真是造化弄人之极。
  试想,石块落在我们手中的机会是何等之微,但我们居然拥有了这块石头,而另外二分之一的机会,我们却得不到我们所需要的。
  我和白素发怔,那年长的医生道:"既然三年之前就发现了病变,早该接受治疗,拖到现在,已经太迟了。"
  他在责备我们,我们有如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忙道:"是,是,我们会劝白先生尽快接受治疗。"
  另一个医生指着照片,还在发牢骚:"这是哪一位医生进行的?这位医生不坚持进行治疗,是一种不可饶恕的错误。"
  白素也只好尴尬地应着,又委婉地道:"请三位千万则在我父亲面前提起这些照片的事,不然,他脾气很怪,一想拖了三年也不过如此,就不肯接受治疗了。"
  三位医生一想有理,居然答应。
  我们一起来到病房,又着实费了一番唇舌,才算劝得白老大肯接受治疗。当天晚上,我们回到那小公寓,两个人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我才苦笑道:"真是造化弄人。"
  白素喃喃地道:"或许将来的事情,根本不会连续显示?"
  我手握着拳:"怎么会?我们得到了那石头的另一边,就可以知道。"
  白素道:"将来的事无法获知,包括我们根本得不到石头的另一边这件事在内。"
  我有点不服气:"一半一半的机会。"
  白素站了起来:"可是,人却永远只能得到前一半。"
  白素的话,不是很容易理解,但是想深一层,却又有极深约含意:虽然是一半一半的机会,人追求的是其中的一半,可是得到的:永远是不想要的另一半!
  我想了好一会,才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甚么。
  白老大接受了激光治疗,情况十分好,病变因素逐渐消失,医生把病变因素消失的过程,逐步记录下来。从图片上看来,的确如那位医生所说,分裂之后再消失,和陈长青传真送来的那十幅图片,大不相同,那十幅图片,显示的是以前的情形,而非以后的,也得到了证实。
  陈长青在第二天就打了电话来询问结果,我把情形对他说了,他啧啧称奇:"真叫人想不通:只有像白老大这样的人物,才会有记录在石头上,还是每一个人都有?如果世界上每一个人的身体变化、成长过程、每一件发生的事,都记录在石头上,那么,这座小小的石山,蕴藏的资料之多,真不可想像。"
  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全世界所有的电脑加起来,只怕也不及这座石山所储存的资料的亿分之一。"
  陈长青激动了起来:"再过一千年,人类的全部电脑,也不能储亿分之一这样的资料,现在我和你在通话,我们讲话的声波图形,也可能在石头上显示!"
  我苦笑道:"谁知道,也许。"
  陈长青道:"你快回来吧,我实在想和你详细讨论,电话里讲不明白。"
  我的回答是:"白老大的病况一好转,我就回来。"
  等到白老大出了院,回到了他的农庄,白素还要留在法国多陪他几天,我一个人先回来,下机之后,我直接来到了陈长青的住所。
  陈长青看到了我,兴奋之极,连忙叫我去看他新设置的"工作室",陈长青也真贪心,我看到他屋子,不但在院子里,而且在走廊上,甚至楼梯级之下,都堆满了石块。
  他看到我面露不以为然之色,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每一块石头,都是宝藏,无穷无尽的宝藏,我实在想弄得越多越好。"
  我苦笑了一下:"任何一块,即使是一小块,穷你一生之力,你也无法研究得透,弄那么多,一点意义也没有,真是贪心。"
  陈长青自己替自己辩解:"人总是贪心的。"
  到了"工作室",我看到许多块石头,表面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工作室的一角是各种仪器,另一角是完善的摄影设备,再另外一个角落上,自然,又是堆满了石块。
  这些日子来,他已拍摄了上千幅照片,他装了一个屏风型的架子,将这些照片,全放大到二十乘三十五公分,一幅一幅全贴在上面,架子在工作室的另一个角落。我一扇一扇地转过去,看着,每一张照片,都有着不同的阴影所构成的图形,但是没有一张可使人明白那表示甚么。
  有一部分照片,是陈长青每磨薄一层之后拍下来的,从花纹看来,的确显示了一件事情逐步的理化。我指着那些照片,把白素的想法,告诉了他,陈长青皱着眉:"全是以前的事?根本我们连是甚么事都不知道,怎能判断连续的变化是以前还是以后?"
  我总算在工作室中找到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由衷地道:"我想,那些人把石头弄回去,所作的研究工作,虽然以国家的力量进行,只怕也不会有你这样的成绩。"
  陈长青听得我这样说,得意非凡:"也不单是我一个人的工作成绩,宋天然和小宝,一有空就来帮我,小宝几乎每天都来。"
  我笑了起来:"你当心小宝的母亲告你诱拐少年。"
  陈长青伸了伸舌头:"她来过两次,开始很不友善,后来我给了她一条减肥良方,她态度就好得多了。"
  我睁大了眼睛:"想不到你还有祖传的秘方?"
  陈长青"呸"地一声:"甚么祖传秘方,我这个减肥良方,万应万灵,只是『少吃』两个字!"
  我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又说了一回话,宋天然和温宝裕一起走进来,原来陈长青把屋子的钥匙配了一套给他们,使他们可以随时进来。
  他们两人见了我,自然十分高兴,宋天然大声道:"正好,今天有一个十分重大的发现。"
  他一面说着,一面打开了公事包,取出一大叠文件来,翻到其中一页:"看这份报告。"
  我看了一下,看得出来那是石质的化验报告,报告上列举着石头的成分。这是一种专业知识,我不是一看就明白。陈长青忙道:"有甚么新发现?"
  宋天然道:"这座石上的岩石,全是花岗岩,可是抽样化验――一共取了一百个样本,却发现成分和普通的花岗岩有所不同,接近花岗闪长石,其中二氧化矽约含量,只有百分之五十,黑云母的含量则高出三倍之多――我相信是形成石头上花纹阴明对比特别复杂的原因,正长石和角闪石的含量也高,斜长石和石英的含量比例则低,这种岩石的成分,甚至于没有记录可供查考。"
  宋天然解释着,我听了倒不觉得怎样,因为化石的构成成分,极其复杂,单是花岗岩,也不知有多少种,而且各种成分不同,在一座石山之中,可以找出许多种不同的石。
  陈长青显然和我有同感,他也不是很有兴趣的样子。宋天然又翻过了另一页:"这里,有一个相当奇怪的现象,石山的爆破工程,要将整座山铲平,可是在某几处所在,由于建筑上的需要,还要向下掘下去,最深处,要掘深十公尺左右。"
  陈长青也挺会欺负人,他不耐烦起来:"你还是长话短说吧。"
  宋天然脾气好:"好,在几处掘深的地方,都有同一现象,那就是掘下去的五公尺左右,下面一层的石质,就和上面的截然不同,全是典型的角闪石花岗岩。"
  陈长青用力一挥手:"这种情形,说明了甚么?"
  我知道他想说甚么,立时道:"别告诉我这是一座天外神山,从不知甚么地方飞来。"
  陈长青眨着眼:"为甚么不能是这样?"
  我道:"自然,在这件奇事上,可以作各种各样的设想,你坚持要这样想,我也不反对。"
  宋天然皱着眉,不声望,他毕竟是一个科学家,要他设想一座石山,是从不知甚么地方飞过来的,的确比较困难一些。
  温宝裕则道:"大有可能,中国杭州有一座飞来峰,据说就从印度飞来。"
  陈长青在急速地踱步,像是想把他的设想作进一步的说明,可是又不知如何说才好。
  我笑道:"反正只是设想,随便怎么想好了,譬如说,在若干年之前,宇宙之中,有一颗神秘的星球,突然跌落在地球上,就落在那个小岛上,那就是如今的这座山。"
  陈长青眼眨得更快,他不甘示弱:"也可以说,若干年之前,宇宙某处的星球上,有高级生物不知运用了甚么方法,把要在地球上发生的事,全浓缩起来,形成一个资料库,而把这资料库,放到了地球上。"
  温实裕也发挥了他的想像力:"我说,这本来是宇宙形成,或是太阳系形成时留下来的,安排好了将来要在地球上发生的一切事,用图形的形式来显示。"
  我们三人,一起向宋天然望去,宋天然有点无可奈何,咳嗽了几下:"一定要我也来设想?我会说,在宇宙深处,有某种力量,在操纵着一切生物和非生物的命运,这种力量,先订定了一个蓝图,并不是它知道会发生甚么事,而是它早已订定了会发生甚么事,然后操纵着一切,照它订定的去做,这样,看起来,就和它能预知将来的事一样。"
  宋天然的设想,虽然讲来结结巴巴,不是很流利,可是他的设想,和我们的不一样。我和陈长青、温宝裕,都认为某种力量,有"预知"的能力,但是宋天然的想法却是,他认为某种力量,并没有预知能力,只不过是有着要一切事情,都照它计画而发生的能力。
  举一个实际一点的例子来说,一个制瓷杯的人,他可以在某种怪样子的瓷杯出现之前,就知道在若干时间之后,就会有一只这样的杯子。那并不是他有预知的能力,而是他一早有了计画,要做出这样的一只杯子来,而又按计画进行。
  结果,自然是有了一只某种怪样子的杯子。
  宋天然看到我们都不出声,还以为他自己的设想太荒诞,脸有点红。他不知道我们三个,正在十分认真地考虑他的设想。
  过了好一会,陈长青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样说来,那……座石山中所蕴藏的一切资料,根本是庞大之极的计画书?"
  温宝裕哭丧着脸道:"一切全照计画进行,天,有关我的计画是怎样的?是不是有甚么方法可以知道?"
  陈长青瞪了温宝裕一眼:"听说甚么街上,有一个瞎子,算命很准,你要是想知道,可以找那个瞎子,替你算一算。"
  宋天然欲语又止,我道:"我们都很同意你的设想,你还有甚么意见,只管说。"
  宋天然松了一口气,道:"既然一切都是一种力量在计画着,而且在照计画实行,那么,这种力量,究竟是甚么?"
  我、陈长青和温宝裕三人,异口同声道:"命运!"
  白素在若干日之后回来,我和她谈起了我们的讨论,她也十分同意宋天然的设想,认为虽然现象看来一样,但是预知和按计画实行,是两件不同的事。
  虽然,一切全在一种叫做"命运"的力量的操纵下,按计画进行,想起来极可怕,但命运之力量如此强大和不可抗拒,不知其自何而来,最好的办法,还是别去想它。后语
  你同意宋天然的设想,还是自己另外有不同的设想?反正这件事,可以容许任何角度不同的设想,只管发挥你的想像力。
  把自己的设想记下来,是很有趣的事。
  在我所记述的,接近一百个故事之中,《命运》独一无二,大家都可以看得出,这个故事,只有过程和现象,完全没有结论,勉强算有结论,就是几个人各自不同的设想,人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设想,或在已有的几个现成的设想之中,任择其一。这个故事,不算曲折,但却最奇特。
  或曰:这个故事之所以奇特无比,全是有一座那样的石山,它的石头上有花纹,而花纹又和一些现象完全吻合之故。
  真有这样的石头吗?
  有花纹的石头,十分普通,从来也没有人去深入研究,又焉知石头上的花纹,不是显示着甚么呢?
  重要的不是是不是真有故事中所说的那种石头。
  (这句句子的上半句,读起来有点不是很顺。)
  重要的是,的而且确,有不少方法,可以窥知"计画"的内容。
  请注意:不是预知未来,只是窥知计画的内容,约略知道一下计画会如何实行。
  因为计画不可改变。
  这许多方法,能窥知"计画"的一鳞半爪,说起来好像很神秘,但其实人人皆知,十分普通,几乎每天都有接触。
  这许多方法之中,包括了星相学、人相学、子平神数、梅花神数.以及种种占算术,包括了瞎子摸骨术和在神庙中求签、测字、卜卦、回光、扶乩、看水晶球等等,一切希望知道未来的方法在内。
  而在这许多方法之中,有一些,还真的有看到一点计画内容的能力。
  我们事先看到了,并没有用处,因为命运的力量不可抗拒,计画不会改变,不论通过甚么方法看到了,结果还是不变。
  正因为有一个包罗万有,有关天地之间的一切事、物、生命的一切的计画在,所以最聪明、求知力最强的人,才能千方百计,想出一点方法来,先窥知它的一些内容。
  如果根本没有这样的一个计画,就根本不会有任何方法可以窥知。这就像你要取得一滴水,一定要有多于一滴水在,才能从中取得。如果根本没有水,如何取到水?
  所以,不论甚么方法,可以推算出将来会发生的一些事,是由于那些事早已在那里的缘故。
  又所以,推算到的将来的事,不可以改变,要是可以改变,那么,根本推算不出。
  一定有人会说,这个故事,越看越不像小说了,前言一大堆,后语又那么多。那也没有办法。这只怕也是"计画"的一个部分:我要写这样的一个故事,而你又看到了这个故事。
  "计画"无所不包么?答案:是。
  整个"计画",如果要冠以一个名称呢?
  最理想的名称是:命运。
  整个"计画"的拟定者和执行者是甚么力量?
  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名称,但是我认为最恰当的是:上帝。
  上帝在哪里?
  就在我们头上,就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的脑中,在我们的心里!
  著名的老故事"瓶子在午时会碎裂",大致如此:一人擅测字(或占算),算到他一只心爱的瓶子(或其他物件)在正午时会破碎,于是郑而重之,把瓶子放在面前,盯着它看,应该可以不会破碎了吧。谁知他的妻子催他吃饭,屡催不至,河东狮吼,过来抓起瓶子,一下摔碎,其时恰好是正午。
  这个小故事很有趣,有趣在,这个人如果不去占算,瓶子就不会破,占到会破,而无法避免。他占算的行动,也早在"计画"中,"计画"要他去占算,"计画"瓶子破碎,"计画"几乎无处不在。
  人的命运,也是在按"计画"进行的,发生机会极少的事,硬是发生了。
  举世著名的体操运动家童非,若不是在体育馆前徘徊,被教练张健看到了,他就决不会有今天。当年上海的闻人杜月笙,若不是在穷途末路之际在马路上遇到了朋友,而把他介绍到黄金荣公馆去,也就不知会怎样。
  在战场上,人的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几百人一起冲锋,一大半人死在战场上,一小半人活了下来,这其间,全然没有选择标准,除了"命运"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解释。
  尝见一位军官,左右面颊上,都有极深的酒涡,当时我就说:"很少男人有你这么深的酒涡。"
  军官又好气又好笑:"甚么酒涡,打仗时,冲锋,一颗子弹飞过来,从左颊入,右颊穿出,其他甚么伤都没有,从此脸上就多了两个洞。"
  听了之后,不禁骇然失笑,叫他站定了,由神枪手来射击,也绝对无法造成这样的结果,但是这种不可思议的事,硬是发生了。
  在香港,一个女学生,放学在路上,遇上了警匪枪战,中了流弹,香消玉殒,其间,时间、距离,只要有极其微细的差异,她就不会有事。
  常想及的几句话是: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以影响人的一生。出门,向左走,向右走,早十分之一秒,迟十分之一秒,都会有不同的遭遇,而这些遭遇,又都受着命运的操纵……
  世上有将近五十亿人,可知道一个人,照如今这样子出生的机会率是多少吗?大约是十亿分之一。
  不作任何结论。因为根本没有结论。没有结论,并不等于不能设想。我要不断地设想。你呢?也可以不断地设想。
  大家都来想想,或许,在若干年之后,就可以有一点结论。
  《命运》这个故事,应该已经结束了,到后来,发了许多议论,已经不是故事的范围。可是,故事却还有一点余波。既然有余波,就应该让它荡漾一番。
  余波和正式的故事,没有甚么联系,可以单独成立。而这个余波确确实实和命运有关,和命运是一个计画有关,而且,这个"计画",不由当事人拟订和实行,而是由一种甚么力量在拟订和实行,当事人绝无反抗和参加意见的能力。
  所以,这个故事,可以作为《命运》的附篇――在我所记述的许多故事之中,似乎还没有过这种结构方式的例子,算是破了例。
  那个故事,是一个相当悲惨的故事,若是不喜欢看悲惨故事的朋友,可以不必看,就当根本没有这个附篇。
 
附 篇  《十七年》
第一部:求助的父母和奇怪的少女
 
  一连收到了好几封来信,内容相同。
  由于我生活的接触面极度,所以收到的信件也极多,送信的邮差,每天都是用细绳把我的信扎成一扎。
  除非是我特别在期待着的信,或是一看信封,就知道是熟朋友寄来的,不然,我都不拆,因为实在没有那么多闲时间。
  大多数的情形下,白素每天都会抽出一定的时间拆看这些信件。她说:"人家写信给你,总有一定的目的,何必令人失望?就算不回信,也该看看人家说些甚么。"
  我自然不会反对她这样做。
  那一批同样内容的信的第一封,就是她给我看的。
  当时她道:"这封信很有意思。"
  我接过信,先看署名:一个不知如何才好的妈妈。这是一个相当吸引人的署名,表示了这个作为妈妈的人,内心一定焦急之极。
  当时我道:"这封信,是不是应该转到甚么青年问题中心去?"
  白素瞪了我一眼:"你看完了信再发表意见!"
  我高举手,作投降的手势,信的内文如下:
  "卫斯理先生: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帮一个陌生人,除非这个陌生人来自外星。你真是不公平,地球上有那么多你的同类需要帮助,你置之不理,老是去帮助不知来自何处的外星人,难怪有人怀疑你根本也是外星人。"
  我看到这里,咕哝了一句:"岂有此理!"
  白素微笑了一下,像是早已料定了我会有这样的反应一样。我再看下去:
  "看了你记述的《洞天》,我对李一心的父亲李天范先生,寄以无限的同情,一个家庭之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孩子,十分痛苦:作为父母,完全无法知道自己的孩子在想些甚么,做些甚么,为甚么而来,何时会突然失去他。"
  我摇了摇头,向白素望了一眼:"全世界的父母,似乎都有同样的麻烦。"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看下去。
  "我有一个女儿,异乎寻常,这孩子,自小就怪极了,比你在《洞天》中记述的李一心还要怪,李一心只不过对佛庙的图片有兴趣,而我的女儿,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特异,她在周岁的时候,就会时时支颐沉思,可是却又从来不肯对我们说她在想甚么。
  "有时我偷偷留意她,看到她在沉思中,表情十分丰富,有时现出甜蜜的笑容,有时却又愁容满面,有时也会暗暗垂泪,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令得我们不知如何才好,而近一年来,她的行动更是怪异――她再有一个月,就满十七岁,一切都正常,没有人不说她美丽出众,可就是怪行为越来越甚,甚至令我们感到害怕。
  "卫先生,看了很多你记述的故事,我和外子商量过,他是一个电机工程师,已快届退休年龄了,本来一直是你笔下的那种科学家――只相信现代人类科学已经证明了的事,但是我们的女儿实在太怪,所以他也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女儿,可能有着类似前生的记忆,这种记忆,是她自己的秘密,而我们全然无从得知。
  "卫先生,不怕对你说,我们曾经失去过一个女儿,那是多年前极惨痛的经历,实在不能再承受一次类似的打击。所以,冒昧写信给你,希望藉你的智慧,和锲而不舍追求事实真相的精神,帮助我们,如果能得到你的帮助,感激莫名。
――一个不知怎样才好的妈妈敬上。"
  看完了信之后,我道:"嗯,对我的恭维,恰到好处。"
  白素摇了摇头,作出"不忍卒听"的样子。我道:"这个少女,如果真的有前生的记亿,有几个朋友对这方面有极浓的兴趣,可以介绍这位妈妈去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白素倒同意了我的说法:"是,很多人都可以帮她忙,陈长青怎么样?他研究那些石头,不会有甚么结果,也可以告一段落了?"
  我摇了摇头:"不,不如介绍给甘敏斯,那个灵媒。或者,普索利爵士?这都是曾和我们一起探索、并且肯定了灵魂存在的人。"
  白素望了我一眼:"你自己完全没有兴趣?"
  我耸了耸肩:"可能只是做母亲的人神经过敏,我不想浪费时间。"
  白素道:"好,那就回信给她,请她随便去找一个人求助好了,反正有回邮信封在。"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三天之后,收到了第二封信。
  "卫先生,很感激你的来信,我们的困难,相信除了你之外,无人可以解决,我们不会去找那几位先生,只在等你的援手……"
  信中还说了一大串他们如何焦急,如何彷徨,词意恳切动人,最后的署名变成了"不知如何才好的父母同上"。
  我看了之后,相当不快:"这算甚么?求人帮助,还要点名!我介绍给他们的那几个,他们以为全是普通人?哼,没有我的介绍,那几个人根本不会睬他们。"
  白素不置可否:"或许那女孩只是精神上有点不正常?有前生记忆的人,毕竟不是很多,可以请他们去看看梁若水医生。"
  我闷哼了一声,说道:"随便他们吧。"
  白素自然又回了一封信,可是那一双"不知如何才好的父母",却真的固执得很,一直在写信给我,一天一封,每封信都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大抵自第五六封信开始,连白素也没有再回信了。
  这件事,我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因为来信提出各种各样要求的人很多,那一双父母虽然说他们的女儿"怪异",一个人自孩提时代起,就喜欢沉思,至多只能说她早熟,很难归入怪异一类。
  然后,就是陈长青来访,他胁下挟了一只文件夹子,我一看到他就问:"那些石头的相片,你弄了多少幅了?"
  陈长青摇头叹息:"超过一万幅了,真是闷得可以,每天做同样的事,一点变化也没有,这样下去,人会变成疯子。"
  我笑道:"或许你那一万幅照片,幅幅都是伟大的预言。"
  陈长青一瞪眼:"甚么或许,根本就是,只不过全然无法知道它们的内容,就像手上有一本天书,可是看不懂,就等于没有。"
  我拍着他的肩,安慰着他:"暂时停一下手吧,你和温宝裕这小鬼头在一起,还怕没有新鲜的花样玩出来么?"
  陈长青笑了起来,拍了拍文件夹:"你还记不记得,由于报纸上的一段怪广告,出售木炭的,结果引出了多大的故事来?"
  我自然记得,那是《木炭》的故事,我道:"怎么样,又在广告上有了新发现?"
  陈长青连连点头,放下了那文件夹,打开,我看到其中是剪报,整齐地贴在纸上,一共有十几张纸,每张纸上,都贴着十公分见方的剪报十余张不等,一共至少有两三百份,看了一眼,所有广告的内容全一样:
  "家建,你一直没有回家,我们之间的约会,你难道忘记了?还是你迷失了?我相信我们之间的誓约,我们两人都一定会遵守,我不信你会负约,见报立时联络,我已回家了。我实在已等得太久了。知名。"陈长青在我看的时候,翻动了一下报纸,所有纸上贴的,全是同样的广告。
  我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陈长青,你越来越有出息了,这种广告,报纸上哪天没有?嗯,家健是一个男孩子名字,一定是一个女孩子登的广告,在找那个负了约的男朋友。"
  陈长青道:"我有说不是吗?"
  看到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倒也不能说甚么,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有甚么特别呢?"
  陈长青指着广告,用手指在广告上弹着,发出"拍拍"的声响来:"这一个叫家健的男孩子的父母,我认识,一个……远房的亲戚。"
  我翻着眼,因为这仍然没有甚么特异之处。
  陈长青"哼"地一声:"说出来,吓你一跳,这个叫家健的男孩子,十七年之前就已经死了,一个人死了十七年,还有人登报纸来找他,你说,这件事,还不算奇特?"
  我听了之后,不禁呆了一呆,真的,可说是十分奇特,我道:"嗯,有点意思。"
  陈长青得意起来:"本来嘛,这个广告,在本地大小报章士都有刊登,我自然不会注意,家健的父母看到了,开始留意,留意了将近一个月,知道我对于各种疑难怪事,素有研究,所以才来请教我,我一听这件事大可研究,所以来找你――"
  陈长青口沫横飞地说,我作了好几次手势,令他住口,他都不听,我只好大喝一声:"闭嘴!"
  陈长青总算住了口,眨着眼,神情恼怒。
  我也感到相当程度恼怒:"那个叫家健的男孩子的父母,看到了这个广告,就认为登广告的人,是在找他们十七年前死了的儿子?"
  陈长青道:"是。"
  我又发出了一声大喝:"他们混账,你也跟着混账,你可知道,中国男性之中,用『家健』这两个字做名字的人有多少?怎见得这个家健,就是他死去的儿子?"
  我的驳斥,再合情合理也没有。别说只有家健这样的一个名字,就算连着姓,只要姓不是太僻,也就有不知多少王家健陈家健李家健张家健!陈长青一声不响,听我说着,这次他脾气倒出奇的好,等我讲完,他才道:"你以为我没有用同样的问题问过他们?"
  我笑了起来:"好,他们用甚么样的回答,使你相信了这个家健,就是他们死了十七年的儿子?"
  陈长青眨着眼:"这就是我来见你的目的,听他们亲口向你解释,总比由我转述好得多。"
  我摇着头,表示没有兴趣,陈长青道:"看起来,他们的说法一点理由也没有,你能想像得出他们如何会肯定了这个被寻找的家健,就是他们儿子的理由?"
  我笑道:"一猜就猜中,他们一定是想儿子想疯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
  陈长青道:"是,他们的确为了他们孩子的死,极其伤心,伤心的程度,历十七年如一日,但是那绝不是他们凭空的想像。你现在在忙甚么?跟我去走一次,花不了你多少时间。"
  我仍然摇着头。陈长青这时,有点光火了,涨红了脸,飞快地眨着眼:"卫斯理,想想你自己,不论有甚么事要我做,半夜三更打个电话来,我可曾有一次在牙缝里迸出半个『不』字来?虽然不曾两胁插刀,赴汤蹈火,但可以做的一定去做,难得我有点事请你帮个小忙,你就推三搪四,摆他妈的臭架子!"
  他语发如联珠,虽然说的话相当难听,最后连骂人话都出来了,但是想起他多次热心办事的情景,我倒也真的不好意思,忙道:"是,是,是,陈先生请暂息雷霆之怒,小可这就跟你去走一遭。"
  陈长青一听我答应了,立时反嗔为喜,向我抱拳为礼,立逼着我走。我们才来到门口,白素恰好开门进来,我道:"陈长青找我有事情。"
  白素"嗯"地一声,反手向门口指了一下:"那个小姑娘,已经一连三天,在我们门口徘徊不去,看来满腹心事。"
  那时,我们都在屋内,但由于白素才开门进来,所以门开着,看出去,可以看到一个穿着浅蓝色校服的少女,大约十六七岁,眉清目秀,有着一股异样的秀气,正在对街,用十分缓慢的步伐,来回走着,不时的向我的住所,望上一眼。
  我皱了皱眉,陈长青忙紧张兮兮地道:"人不可貌相,记得那个瘦瘪老太婆,竟然是很有地位的特务,莫不是有些特务组织,还不肯放过你?"
  我"呸"地一声:"哪有那么多特务机构,那座石头山被他们搬了一半去,还有甚么好来找我的?"
  我一面说,一面还在打量着那少女,这样年龄的少女,总是活泼而充满了青春气息的,可是这个少女,可能由于她比较瘦削,而且又有十分清秀的脸容,看起来,像是整个人都充满了愁思。
  我对白素笑了一下:"少女情怀总是诗,她如果有甚么为难的事,我看我和陈长青,都无能为力,还是你去暂充一下社会工作人员吧。"
  白素笑了起来:"我正有这个意思,但是还要再观察一下。"
  我和陈长青走了出去,看到对街那小姑娘,立即向我们望了过来,可是望了一下,非但没有向前是来,反倒后退了两步。
  陈长青低声道:"卫斯理,这少女真是有事来找你,可是却又不敢。"
  陈长青的观察力相当细致,我也同意他的分析:"白素会处理的。"
  陈长青叹了一声:"年纪那么轻,会有甚么心事。"
  我们一起上了陈长青的车,由他驾驶,在路上,他只告诉了我一句话:"我们要去见的那对夫妻,姓得相当怪,姓敌,敌人的敌,你听说过有这个姓没有?"
  我摇了摇头:"多半不是汉人,才有这样的怪姓,我知道有一位工艺非常出众的玉雕家,姓敌,叫敌文同。"
  陈长青陡然用十分怪异的眼光望着我,我忙道:"难道就是他?"
  陈长青一扬手:"不是也是谁?姓敌的人,全世界加起来,不会超过三个。"
  我笑了一下,敌文同是相当出色的玉雕家,曾经用一块上佳的翠玉,雕成了一只蚱蜢,蚱蜢作振翅的动作,翼薄得透明,连精细的纹理都清晰可见,拿出来展览时,见者无不钦佩。当然,他并不是甚么大人物,也不会有很多人知道他的名字。
  我问:"这位敌先生,是你的亲戚?"
  陈长青笑着:"敌先生娶的妻子,是我姑丈那里的一个甚么表亲,这种亲戚关系,真要是扯开去,所有中国人全是亲戚,不过我和他经常有来往,我极欣赏他的玉雕艺术,等一会,你就可以看到一件极伟大的玉雕品,他花了十七年时间,还未曾全部完成。"
  我不经意地问:"十七年,怎么老是十七年?"
  陈长青叹了一声:"十七年前,敌家健意外丧生,敌文同哀痛欲绝,就开始了这件伟大的玉雕工作,他把他全部的财产,去换了一块将近一吨重的白玉,白玉的质地十分好,他就开始――"
  我已经料到了:"开始雕他儿子的像?"
  陈长青点了点头:"一座全身像,和真人一样大小,据他说,所有的一切,完全和十七年前的敌家健一样。"
  我叹了一声:"作为思念早逝儿子的父亲,这位敌先生的作为,真是罕见。"
  陈长青道:"是啊,所以我也很受感动,一直在津贴他的生活,使他在生活方面,尽量舒服,好使这个空前伟大的玉雕,得到完成,你看到了那玉雕像,就会知道那值得,在这个雕像之中,充满了上一代对下一代的爱。"
  我笑了起来:"你快可以改行做诗人了。"
  陈长青有点忸怩:"是真的。"
  说话之间,车子已经驶离下市区,我知道陈长青有的是钱,他既然说维持敌文同的生活,那么敌文同生活一定不会坏,可是我也没有想到,好到这种程度。
  当车子在一幢看来相当古老,但是极有气派的大屋子的花园门口停下来之际,陈长青也留意到了我惊讶的神情,他解释道:"屋子本来是敌文同的,他押给了银行,我替他赎了回来。"
  车子停下,我们下了车,四周围的环境,极其清幽,那花园也相当大,有许多比两层屋子还高的大树,其中几株石栗树,正开满了一树艳黄色的花朵,映着阳光,看来十分灿烂。
  那时,正是初夏时分,花圃上,开着各种各样的花,把古老的屋子点缀得生气勃勃。
  我一面跟着陈长青向前走去,一面道:"环境真不错,生活在这样环境中的人,不应该是一双哀伤的老年夫妇。"
  我的话才说完,在一丛灌木之后,就传来了一个妇人的声音:"我们是为家健而活着,家健生前,不喜欢的事,我们不做,他喜欢的一切,我们照做,就像是他随时会回来一样。"
  声音听来十分平静,但是在平静之中,却又有看一股极度的哀思,只有把哀愁当成了习惯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语调。而哀伤已成了生活中的主要部分,哀伤的深刻,也可想而知。
  我循声看去,说话的女人,甚至没有直起身子来,仍然弯着腰,在修剪一簇康乃馨花,她满头白发,陈长青立时叫了她一声,她直起身子来。大约不到六十岁,样子和衣着都很普通,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神,充满了迷茫和无依,但是却又像在期待着甚么。
  陈长青指着我:"敌太太,这位卫斯理先生,是我要好的朋友。"
  敌太太礼貌地向我点着头,抬眼看,放下了手中的花剪:"请进去坐,长青老说起你。"
  我也客套了几句,和他们一起进了屋子。一进屋子,就是一个相当大的厅堂,可是那么大的一个厅堂之中,完全没有家俱陈设,只有在正中,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许多工具,看来是雕琢之用。
  在桌子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六十出头,身形相当高大,一头白发的老人,和一个身形和他相仿的年轻人――别笑我,我一眼看去,真以为是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而老者还流露出一片慈爱的神色,正在年轻人的脸颊上,轻轻抚摸。
  但是,我再看多一眼,我不禁发出了"啊"地一声,知道站在那里的,只是那个老者,那"年轻人",只是一座和真人一样的玉雕像,但是在雕像上,却又穿着真的衣服,所以才会在最初的一眼,给我这样的错觉。
  那玉雕像生动之极,神态活现,充满了生气,我从来也未曾在一座雕像之中,看到过这样的生态,即使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艺术大师的作品,也不会给人以如此生动之感。
  或许,由于雕像是白玉雏成的,所以流动着一种自然而晶莹的光采,这种光采,就给人以活生生的感觉。
  我不由自主赞叹了起来:"真伟大。"
  那位老先生,自然就是敌文同,他转过脸来,茫然的神情,和略带润湿的双眼,眼中布满了红丝,更显出他精神的忧郁,他现出了一个十分苦涩的笑容。陈长青忙替我们介绍,我在寒暄了几句之后,指着那雕像,由衷地说:"真是不虚此行,这雕像太不平凡了。"
  敌文同叹了一声:"一万座不平凡的雕像,也及不上一个平凡的活生生的人。家健要是还在世的话,今年是三十九岁了。再过一个月,就是他的生日――"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向他的妻子看去,她立时道:"还有二十七日。"
  敌文同又道:"三十九岁的人,当然早就成家立室,只怕――"
  他的妻子立时接了上去:"孩子也有好几个了,大屋子里有孩子,多热闹,家健小时侯,屋子里――"
  他们两夫妻自顾自地说着,我和陈长青互望了一眼,陈长青可能习惯了这种情景,但是我却无法掩饰我心头的骇然。
  同样的对话,在他们之间,一定重复过不知多少次了~
  看起来,还会不断重复下去,这两个人,完全生活在梦幻中,生活在充满哀痛的梦幻中,一切只为思念他们逝去了的儿子而活着,这实在是相当骇人的一种不正常,可是却又实在不能指责他们甚么。
  我见过不少失去孩子的家庭,可是像这样的情形,我却还是第一次经历。
  他们两人不断地在讲着,讲来讲去,几乎每一句话中,都提及"家健"这个名字,我和陈长青在旁,不知如何插口,只好眼睁睁地望着他们,听他们讲他们的孩子,十七年前已经去世了的孩子。
  足足过了十分钟之久,陈长青才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大声道:"敌先生,卫先生不相信那广告,是有人为敌家健刊登的。"
  敌文同夫妇,像是如梦初醒一样,停止了谈话,向我们望来,敌太太甚至抱歉地笑了笑:"真是,一谈起我们的孩子来就没有完,连贵客都忘了招呼,真不好意思,卫先生莫见笑。"我怎会"见笑"?我骇然还来不及,眼前的一切,虽然没有甚么恐怖诡异的成分,可是给人心头的震撼,却无与伦比。
  敌文同道:"来,来,请到我的书房来,我有事要请教卫先生。"我们一起离开了大厅,进入了一间书房之中,出乎意料之外,书房中的书籍极多,古色古香,一点也不像是一个雕刻家的书房。
  陈长青道:"敌先生是古玉专家,对各种各样的玉器,有着极丰富的知识,世界上好几个大博物馆,都聘请他当顾问。"
  我看到在书桌上,有不少古玉件放着,还有不少有关玉器的书籍,我道:"古玉鉴定是一门极深的学问,敌先生一生与玉为伍,真不简单。"
  敌文同客气了几句:"玉的学问真是大,人类,尤其是中国人,早就和玉建有十分奇怪的感情,我坚持用玉来雕刻家健的像,就是想把自己对家健的感情,和人对玉的感情结合起来。"
  我没有敢搭口,因为不论甚么话题,他都可以带出家健的名字来,若是再一搭腔,只怕他滔滔不绝起来,不知如何收科。
  敌文同请我们坐下,敌太太端着茶和点心,带着抱歉的笑容:"没有甚么好东西招待卫先生,只有家健喜欢吃的一些点心。"
  我有点坐立不安,已经死了十七年的敌家健,看来还真像是生活在这屋子中。
  敌文同叹了一声,总算话题转到了正题上,可是一样,还是离不了家健,他道:"卫先生,相信你已经知道,我们在甚么样情形之下生活。"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劝他几句,但是却又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敌文同和他的妻子,长时期以来,在痛苦哀伤之中生活,又岂是我三言两语,能把他们的痛苦减轻的?如果我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太伤心了。"他一定会反问:为甚么要死,为甚么那么多人活着,偏偏家健死了,他死得那么年轻,为甚么……
  所以我根本不说甚么,只等他说下去。敌文同缓缓地道:"家健虽然离开我们已经有十七年,可是我们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念他,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忽然看到报上出现了一个广告,有人在找家健,加以注意,那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可是我同时,也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敌先生,家健是一个极普通的男孩子名字。"
  敌文同倒不反对我的说法:"是,家健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但既然和我们的孩子同名,我们也就注意,开始时,我和妻子只不过说:啊,这个人和我们的孩子同名,他不知道到甚么地方去了,累得一个女孩子要登报找他。我们的家健如果在,一定不会辜负女孩子的情意……诸如此类的话。"
  我用心听着,在他们两人之间,看了这样的广告,有那样的对白,是自然而然的事。
  敌文同继续道:"可是,广告一天又一天登着,而且,我们留意到了大小报章上都有,这就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我仍然没有表示甚么意见,只是心中在想:敌文同的反应,自然还是基于他对儿子的怀念,要不然,寻常人看了这样的广告,不见得会有甚么好奇心。
  敌文同道:"每天,我和妻子都要说上好几遍:啊,还没有找到家健,可惜我不知道如何和登广告的人联络,有一次我说,和那女孩子联络一下。我妻子说:可以到报馆去问一问,或许登广告的人,会在报馆留下姓名地址,我一想很有道理,反正每家报纸都有这样的广告的,于是就去查问。"
  我"嗯"地一声:"一般来说,报社是不会答覆这样的询问的。"
  敌文同道:"是啊,我连走了四间报社,都遭到了礼貌的拒绝,我已经不想再进行了,在归途中,又经过了一家报馆,姑且再进去问问,一进去,就遇上了熟人,是我的一个世侄,现任该报的副总编辑,朝中有人好办事,他一听我的来意,就带我到广告部,广告部的职员说:来登广告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样子很清秀,可是却没有留下姓名地址,广告费是先付了的。"
  我一直在耐心听着,虽然他说到现在,仍然未曾说到何以他肯定那个家健,就是他的儿子。非但未曾提出强而有力的证据,而且越来越不对头了。
  我道:"如果登广告的是一位少女,那么,这个家健,更不可能是令郎。"
  敌文同叹了一声:"卫先生,当时,我并未想到这个家健,就是我的家健,所以是谁去登广告,对我来说全一样。"
  他这样说,自然是表示事情在后来,又有变化,我自然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敌文同道:"那职员一面说,一面翻查着资料,说:广告的原稿还在,请看。他把一张普通的信纸递了给我,我一看之下,整个人都呆住了。"
  敌文同讲到这里,现出了十分激动的神情,他的妻子忙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我也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
  敌文同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张信纸上写的就是那段广告,字迹很娟秀,出自少女之手,殆无疑问,令我震动的是,在原稿上,家健这个名字上,有一个字被划掉了,可是还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个『敌』字,也就是说,那个家健姓敌,卫先生,敌是一个僻之又僻的怪姓,敌家健,就不可能是别人,一定就是我的儿子,我把广告的原稿,影印了一份,你请看。"
  他双手在不由自主发着抖,取了一张影印的纸张,放在我的面前。
  不错,那就是那份广告的原稿,有不止一个字被改动过,都用同样的方式划去,包括那个"敌"字在内。这个"敌"宇,加在"家健"两字之上,自然本来是连名带姓的"敌家健",被划去了之后,才变成了报上刊出来的那样,只有"家健"两个字。
  我呆了半晌,陈长青在一旁道:"自然,也不排除同名同姓的可能性。"
  敌文同夫妇异口同声道:"不会,不会。"
  陈长青道:"也不会有人和你们在开玩笑,要是开玩笑的话,就不必把敌字划掉了。"
  我伸了伸身子:"敌先生,你真肯定没有别人姓敌的?"
  敌文同道:"可以肯定,这个姓,是我祖父自己改的,他不知在甚么事上受了刺激,就改了这个姓,而我们家一直是一脉单传,如今……我过世之后,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姓敌的人,要是家健在,可能开枝散叶的话,姓敌的人,还可能多几个。"
  这事情,真有点怪,我略想了一想:"其实,要和那个登广告的少女联络,也十分容易,就在他的广告旁边,登一段广告好了。"
  陈长青听得我那样说,顺手把一份报纸,移到了我的面前,原来他们已经这样做了,在寻找家健的广告之旁,有着另一段广告:"小姐,我们是家健的父母,请和我们联络。"下面是地址和电话。
  敌文同摇头:"真奇怪,照说,如果她急于找家健,一见了这段广告,就该立即和我们联络才是,可是已经一个星期了,别说不见人,连电话也没有一个。"
  陈长青瞪着我:"你有甚么解释?"
  这件事要一下子作出确切的解释,不是容易的事,我心中仍在想,那个"敌"字,可能不是表示姓氏,那少女要找的家健,根本不是敌家健,一个少女怎么可能要登报找一个死去了十七年的人?所以,当她看到了敌文同的广告之后,自然觉得那是胡闹,不会来联络。
  我本来想把我想到的,直接讲出来的。可是我考虑到,敌文同夫妇,在丧子之后,一直在极度痛苦中生活,有人找他们死去了的儿子,这件事虽然不能使他们的生活有任何改变,但是至少,是在一潭死水之中,掷下了一块石子,多少能引起一点水波,对他们目前这样的生活来说,未始不是好事,又何必去令他们失望?
  所以,我迟疑着未曾说甚么,敌太太在这时候道:"文同,要不要把那个小姑娘……那个奇怪的姑娘来找家健的事,对卫先生说一说?"
  我怔了一怔:"甚么奇怪的小姑娘?"
  敌文同皱着眉:"这件事,也真怪,记得那是家健死后的十周年忌辰,为了怀念家健,每年忌辰,我们两夫妇,都……都……"
  他讲到这里,喉头梗塞,说不下去,敌太太也开始拭泪。这种场面,自然令人感到黯然。我忙道:"我知道,天下父母心……还是说说那个奇怪的小姑娘吧。"
  敌文同"嗯"了一声:"那时侯,我玉雕还未完成,客厅还有着家俱陈设,祭奠的仪式也在那里举行,我们没有甚么亲友,只有我们两人,对着家健的遗像和遗物,默默垂泪,忽然,我们听到了除了我们的辍泣声外,还有一个人在哭,我们回头看去,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瘦伶伶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也望着家健的遗像在哭着……"
 
第二部:相约来生爱意感人
 
  敌文同夫妇,一看到忽然多了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心中真是讶异莫名,一时之间,也忘了悲痛,敌太太首先问:"小妹妹,你是甚么人?"
  那小姑娘并不回答,只是怔怔地望着敌家健的遗像,流着泪。
  这种情景,十分诡异,敌文同夫妇连连发问,可是那小姑娘只是一声不出,反倒未得敌文同夫妇的准许,过去抚弄敌家健的遗物,一面抚弄着,一面泪水流得更急。
  敌文同夫妇给那小姑娘的行动,弄得骇异莫名,敌文同忍不住又问:"小姑娘,你认识家健?"
  他这句话一问出口,就知道不是很对头,因为那小姑娘看来,无论如何不会超过十岁,而敌家健死了也有十年,怎么会认识?
  所以,他立时又改口问道:"小妹妹,你今年多少岁了?"
  那小姑娘仍然一声不出,敌文同夫妇不知如何才好,只好由得那小姑娘去,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小姑娘才忽然向他们问了一句话。
  那小姑娘出现之后,一直未曾开过口,两夫妇几乎怀疑她是哑子了,但这时一开口,却是声音清楚玲珑,十分动听。
  她问的那个问题,也令得敌文同夫妇,震呆了好一阵子,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那小姑娘指着遗像问:"他一直没有回来过?"
  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但实在没有法子回答,两人震呆了一阵,敌文同悲哀地道:"小妹妹,这是我们的儿子,他死了,今天是他去世十年的忌辰。"
  小姑娘对敌文同的话,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敌太太对小姑娘的话,却又有不同的理解。
  本来,对一个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不应该说甚么,但是敌太太感到,这小姑娘对自己的儿子的死,好像也感到十分悲悼。
  敌老太太叹了一声:"小妹妹,你说他有没有回魂、托梦甚么的?唉,没有,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但是……他真忍心……不曾回来过。"
  小姑娘听到了这样的回答,大眼睛忽闪忽闪,泪珠涌了出来。
  在敌文同夫妇还想再问甚么时,她突然转过身,向外疾奔了出去。
  由于这小姑娘的言行,处处透着怪异,敌文同夫妇,自然立即追了出去,可是他们毕竟上了年纪,奔跑之间,哪有小孩子来得快捷?等到他们追到了门口,那小姑娘早已爬过了铁门,奔到了路上。
  他们两人大声叫着,要那小姑娘回来,可是小姑娘连头都不回,一下子就奔得看不见了。
  事后,敌文同夫妇在附近找着,又捱门涯户,去拜访附近的人家,他们以为,那小姑娘一定住在附近,在他们的屋子附近,有几条乡村,虽然那小姑娘看起来,不像是乡下人家的孩子,可是他们连那几条乡村都没有放过。
  而且,他们还渐渐扩大寻找的范围,足足找了一年,一点结果也没有,显然那小姑娘并不从附近来,他们找寻的范围,已经远及十公里之外了。
  一年之后,又是敌家健的忌辰了,敌文同夫妇都怀着希望,希望那小姑娘会再出现,可是他们失望了,那小女孩没有再出现。
  而且,以后,一直也未曾再出现过。
  敌文同讲完了那"奇怪的小姑娘"的事,陈长青一面眨着眼,一面望着我:"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小姑娘的事,就认为那小姑娘,一定和家健认识。"
  陈长青明知那小女孩的年龄,不可能认得敌家健,他还要坚持如此说,那么他的用意,其实也很明显。他的意思是,那小姑娘在一种特殊的情形下,认识敌家健。
  陈长青接着又道:"有两种可能,一是家健死了之后,曾和这小姑娘有着某种方式的接触。其二,是这小女孩的前生――"
  他讲到这里,向敌文同夫妇望了一眼。陈长青神态已经够怪,可是敌文同夫妇的反应更怪,他们两人,不约而同,现出了极其愤怒的神情。
  我不知道陈长青的话有甚么得罪他们,而且陈长青的话只说了一半,并没有讲完。陈长青一看到敌又同夫妇面如玄坛,一副怒容,就不想再说下去。我忙道:"前生怎么样?"
  陈长青吞了一口口水,才道:"有可能前生认识家健。"
  敌太太这时,陡然叫了起来:"不会,你别再在我面前说那小女孩的前生是王玉芬。"
  敌文同也立时瞪大了眼,充满敌意,彷佛陈长青如果再多一句口,他就要跳起来,饱以老拳。
  这更使我感到讶异,陈长青对敌文同十分好,连他们住的房子,都是陈长青出钱赎回来的,而这时,他们对陈长青的态度,可以说坏到极点,而这一切,自然由于那个叫王玉芬的女孩子所引起,这个王玉芬又是甚么人?为甚么敌文同夫妇不准陈长青提起她?
  陈长青这个人,就是有这个好处,人家对他的态度如此之坏,但是他还是像受了冤屈的小孩子:"我又没有说她是王玉芬,我只不过说,她前生,可能认识家健。"
  敌文同甚至额上绽起了青筋,哑着声喝道:"别再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陈长青飞快地眨着眼,不再说甚么,我向他望去,他也向我望来,同时,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暗示我先别问,等会他会解释。
  我也只好暂存心中的纳闷,一时之间,因为敌文同夫妇的态度异常,书房中陡然静下来。过了好一会,两夫妇才又异口同声,向陈长青道歉,陈长青叹了一声:"算了,你们的心情我明白,这……不必去说它了,总之,这个小姑娘有点古怪!"
  敌文同夫妇又转而向我道歉,我讽刺了他们一句:"你们又没有得罪我,连陈先生都那么大量,我有甚么关系?"
  一句话,说得他们两人,满脸通红,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才好,陈长青反倒替他们打圆场,又向我连连施眼色,示意我别再多说甚么。
  老实说,若不是看得出,他们一直生活在极度的痛苦中,实在十分可怜,我真不会原谅他们刚才对陈长青的这种态度。
  当下,我略摆了摆手,表示算了,陈长青才又道:"我看,有可能,现在登广告的那少女,就是当年曾神秘出现的那个小姑娘。"
  我皱着眉:"要找这个登广告的少女,不是困难,这件事交给我好了。"
  我想到的是小郭。小郭的私家侦探业务,越做越广,已是世界十大名探之一,那少女曾出入那么多家报馆,要找出她来,自然不难。
  我说着,就走到放电话的几旁,拿起电话,小郭变成名探,架子挺大,平时连电话都不怎么听,不过我有他私人电话的号码,自然一拨就通。他听到了我的声音,高兴莫名,我把情形对他说了一下,他一口答应,而且道:"有这样的线索,要是三天之内,不能把这个少女找出来,那我也别混下去了。"
  我哈哈大笑:"先别夸口,很多时候,事情的表面越是简单,内情就越复杂。"
  小郭大声道:"包在我身上,一有结果,立刻就和你联络。"
  我放下了电话:"只要一找到那个少女,一切都可以明白,何必瞎猜。"
  陈长青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敲着自己的头:"真是,这是最简单的办法,怎么会一时想不起来,我看,我们也该告辞了。"
  敌文同夫妇又说了一些客气话,送我们出来,经过大厅,我在那座玉雕像面前,停了相当久,欣赏着。整座玉雕像,当然不单是工艺精绝,而且实实在在是一件非凡的艺术品。从雕像看来,敌家健生前,高大英俊,颧骨略高,鼻子十分英挺,粗手大脚。这样可爱的一个青年人,二十岁出头就去世,难怪父母要伤心怀念一辈子。
  我终于转过身来,我看到敌文同夫妇,都在偷偷垂泪。我也没有甚么话好说,只是长叹一声,拍了拍敌文同的膀子,敌文同长叹了一声,老泪纵横,陈长青拉了我一下,和我一起走出去,敌文同夫妇尽管伤心,但还是礼数周到,一直送到了大门口,真奇怪何以刚才,他们会对陈长青的态度,如此恶劣。
  我们上了车,陈长青立时道:"那个王玉芬,他们连提也不给提的女孩子,是家健的爱人。"
  我"哦"地一声:"老人家不赞成?"
  太爱自己儿女的父母,往往对自己儿女的爱人,有一种莫名的妒嫉,却不知道,儿女长大,一定会寻觅异性,绝不能只满足于父母之爱。
  陈长青叹了一声道:"不,不过他们认为,家健是被王玉芬杀死的。"
  这倒很出乎意料之外,我立时道:"怎么一回事?敌家健死于谋杀?"
  陈长青一挥手:"当然不是。死于一次交通意外,说起来也真是命里注定,出事之前不多久,敌家健二十一岁生日,敌文同买了一辆车子给儿子做生日礼物,家健有驾驶执照,而王玉芬没有,那天,王玉芬来探家健,王玉芬比家健小一岁,年轻女孩,好动又活泼,吵着要开车子。"
  陈长青讲到这里,我已经可以知道以后发生甚么事了。
  简单地来说:王玉芬吵着要开车子,她又没有驾驶执照,是不是曾学过开车,也成问题。当时,敌文同夫妇反对,可是敌家健却禁不起女朋友的娇嗔,对他父母说,有他在身边,不要紧的,而且乡间的大路宽阔,不会开车,也不要紧。
  敌文同夫妇扭不过儿子,但还是对王玉芬极度不满。他们眼看着王玉芬开车,敌家健坐在旁边,车子歪歪斜斜地驶向前去,驶出了他们的视线之外。
  王玉芬和敌家健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车子驶出了不到一公里,就失去了控制,冲出了公路,跌下了五十多公尺,王玉芬和敌家健,身受重伤,若是立刻得到抢救,两人可能还不致丧生,但是路上来往的车辆不多,等到被发现,把人救出来,已经过去了二小时,伤重,流血过多,两人奄奄一息,等到双方家长赶到,王玉芬先死了,敌家健只向他的父母,看了一眼,也停止了呼吸。
  这种惨剧,时有发生,局外人,看到报纸上有这样的新闻,至多长叹一声,说这是惨剧,但是失去了亲人的,内心的惨痛,真是难以形容。
  敌文同夫妇,于是一口咬定,自己的儿子被无知任性的王玉芬杀死,将王玉芬恨之切骨。
  我听到这里,不禁苦笑了一下:"王玉芬自己也死了啊,还恨甚么?"
  陈长青摇头:"他们还是一样恨,而且连带也恨王玉芬的父母,听说,当时在医院的急诊室外,敌文同就几乎没把玉芬的父亲掐死,骂他生出这种害人精的女儿,唉,也难怪他伤心,而王家却怪他们不阻止,反怪家健害死了他们的女儿。"
  我可以想像,两个丧失了儿女的家庭,如何互相埋怨对方的情形。有这样的一段往事在,难怪敌文同夫妇刚才对陈长青的态度如此恶劣。
  我想了一想:"你认为那个几年前曾出现过的小姑娘,和如今登广告的是同一个人?"
  陈长青点头:"有可能。"
  我又道:"她,你认为是王玉芬转世?"
  陈长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向敌文同夫妇提出这一点,几乎没给他们用扫帚拍打出来。敌文同还说,如果那女孩真是王玉芬转世。他拚了老命,也要把她掐死,替他儿子报仇。"
  敌文同的态度如何,倒可以不论,那登广告的少女,的确耐人寻味。她的行迳十分怪异,有一点很难想得通:她为甚么要找敌家健?
  就算她真是王玉芬转世,她明知敌家健死了,怎么还会去找他?
  我一想到这里,陡然之间,豁然开朗,想到了整件事的关键,不由自主,"啊"地一声,叫了起来。由于我平时不大惊小怪,是以这一叫,把驾车的陈长青吓了一大跳,他连忙停住了车,向我望来。
  我立时道:"我明白了,那少女的前生是王玉芬!"
  陈长青忙道:"是因为那小姑娘,或者那少女的年龄,十分吻合?敌家健十周年忌辰,那小姑娘看来十岁左右,如今十七年了,那登广告的少女,看来十七八岁,她一定立即转世再生。"
  我道:"这固然是因素之一,还有那广告上的用辞,看起来很普通,但是辞意十分有含意,看起来,是一双男女,在若干年之前分手,但是又相约在日后再聚,而到时,却有一方失了约。"
  陈长青"啊"地一声:"你是说,当年王玉芬和敌家健,临死之前,相约来生相会?"
  我点了点头:"如果承认如今这个少女的前生是王玉芬,那么,就一定是这样,他们的车子失事,受了重伤,被困在车中,最后死亡的原因是失血过多,他们必然会有一段极其可怕的经历:知道自己伤重要死,但是神智却还保持一定程度的清醒。来生预约,一定在这种情形之下约定。"
  陈长青听得神情十分激动:"相约来生,何等动人的爱情故事!玉芬已经有了来生,家健是怎么一回事,为甚么还不出现?"
  我道:"作一些假设看看。"
  陈长青兴致勃勃:"好,第一个假设是,家健的来生,在一个相当远的地方,所以无法取得联络。"
  陈长青的话,令得我陡然想起一件事,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我听说过,有一个印尼科学家,和他的好朋友,相约了他死之后,一定会有再生,结果,他降生在新畿内亚,深山的穴居人部落之中。"
  陈长青张大了口:"不会吧……不会这样悲惨吧。"
  我吸了一口气:"另一种可能是,由于两生之间,通常来说,都会不记得前一生的事,所以今生的家健,根本不记得有这样的一个约会了。"
  陈长青道:"那何以今生的玉芬记得?"
  我道:"这十分罕见。据我所知,即使今生的家健没有了前生的记忆,但是由于某些因果,今生的家健,如果见到了今生的玉芬,一定会爱上她。"
  陈长青松了一口气,他十分重感情,我提出了玉芬和家健在自知必然难逃一死,有着"来生之约",他一直希望这一双男女,在今生会再续前缘,有一个美满的结果。
  他道:"那就简单了,只要我们可以找到今生的玉芬,问问她有没有热烈追求她的青年,这个青年,就可能是今生的敌家健,有趣,有趣。"
  我摇着头:"这只不过是我们的想像,而且,也不是那么有趣。"
  陈长青"哼"地一声:"相爱的男女,能够缘订来生,而且,又有美满的结果,怎么不有趣?"
  我叹了一声:"你怎么知道必有美满的结果?"
  陈长青固执起来,真是无理可喻,他用力一下拍在驾驶盘上,大声道:"一定有的。"
  我要是再和他争论下去,那真是傻瓜了,我道:"快开车吧。"
  陈长青还在嘀咕,我也不去理会他,他驶出了没有多久,又在路边停了下来,指着路旁的悬崖:"就在这里,车子失事,翻了下去,详细的情形怎样,敌文同不很肯说。"
  我笑道:"当年,这宗交通失事,一定轰动社会,到图书馆的资料室去查一查,比听敌文同流泪叙述好得多。"
  陈长青"哈"地一声:"真是,我又没有想到,这就去,这就去。"
  本来,我对这件事,并不是十分热切,但是推测起来,事情可能和前生的约定有关,那就变成了一件十分值得深究的事,所以,对陈长青的提议,我立时点头答应。
  陈长青看来比我还性急,把车子开得飞快,到了图书馆,就直奔时事资料室。
  陈长青是这家图书馆的熟客,职员都认识他,不一会,微型软片,一盒一盒找了出来,我和他各自分据一架微型软片的显示仪,查看着当年这宗交通意外的资料。果然,当年的报纸,对之记载得十分详细,非但有新闻报导,而且有特稿,有几份杂志,更是一连几期,都详细地记载着。
  不但有文字,还有敌家健和王玉芬的照片。
  才一开始看资料,我和陈长青两人,已经呆住了说不出话来。令得我们惊愕的原因,自然在后面会写出来,先说整件事的经过,比起陈长青复述,敌文同告诉他的,详尽了不知道多少,而且还有极其感人的经过,是当年这件交通意外,引起公众广泛注意的原因。
  原来,车子失事,冲出了路面,跌下悬崖,敌家健和王玉芬,两人都身受重伤,同时被震出了车厢。当时并没有立即的目击者,而两个当事人又没有留下话就死了,所以真正的情形如何,无由得知,但是按首先发现他们的一批郊游归来的青年学生描述:车子搁在悬崖的大石上,被几株树阻着,毁烂不堪,两个伤者,敌家健和王玉芬,满身是血,处在一种十分罕见的情形之下。
  敌家健的左臂,紧紧勾住了一株打斜生出来的树杆,双脚抵在岩石上,支持着他的身子,不致跌下几百公尺深的悬崖――在悬崖之下,是波涛拍岸的海。
  敌家健的右手,紧握着王玉芬的右手,两人的十只手指,交叉着,紧握一起。王玉芬的左手,还紧抓着敌家健的手腕。王玉芬如果不这样子,她的身子就会无所依靠,直向悬崖下的大海中跌下去,她身子悬空,全靠敌家健抓住了她!
  根据这样的情形推测,很容易得到结论:他们受了伤,被震出车厢,王玉芬本来曾向悬崖下直摔下去,可是,同时被震出车厢的敌家健,却及时抓住了她的手,同时,又勾住了树杆。
  王玉芬单是一只手抓住敌家健不够,所以才又抓住了敌家健的手腕。
  敌家健虽然抓住了王玉芬,使玉芬不至于跌下悬崖去,可是由于他自己受伤他很重,一手拉住了王玉芬,一臂勾住了树枝,已经使他用尽了气力,再也没有力量把王玉芬拉上来,他自己自然也不能攀上去求救。
  于是,一切就在那一霎间停顿,他们两人,眼看着鲜血迅速地离开自己的身体,完全没有别的行动,可以解除他们的厄运。
  这情形,和敌文同告诉陈长青的经过,大不相同,敌文同并没有说出这种情形来。
  敌文同不说出真实的情形,只说是救援者来得太迟,以致流血过多而死,原因也很容易明白。死者的确因失血过多而死,但是却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失血过多而死!情形绝不普通,而且十分感人。
  我和陈长青一知道了当时的情形,互望了一眼,想起了一个相同的问题:如果敌家健松手,放开王玉芬,他应该可以攀上悬崖去,他如果能攀回公路,自然有经过的车子会发现他,他就有很大的机会获救。
  自然,他如果放开了玉芬,玉芬万无生理――重伤之后,跌下悬崖,如何还有生望?
  敌文同夫妇那样恨玉芬,理由也更明显,他们认定王玉芬害死敌家健,不单是由于王玉芬坚持要驾车,也是由于出事之后的情形,出事之后,如果玉芬肯牺牲自己――敌文同夫妇一定这样想:如果王玉芬肯自己松手,敌家健可以攀回路面。
  这自然也就是敌文同不肯把真实的情形讲给陈长青听的原因。
  动人的事还在后面,当两人终于被救起,救护人员,无论如何,也无法分开敌家健和王玉芬紧握着的手。他们的手指和手指交叉紧握着,由于当时情形危急,救护人员只好由得他们的手紧握着,进行急救。
  到了医院,抢救人员仍然无法将他们的手分开,一直到他们死,他们的手始终互握着。
  双方的家长赶到,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也有一些记者在场,当时在医院,有一场剧烈的争吵。
  王玉芬的父母,看到了这种情形,一面伤心欲绝,一面提议:"他们既然至死都不肯分开,就让他们这样子合葬了吧!"
  敌文同的哀痛,根本令他失了常态,他当场就破口大骂,一面发了疯也似,想把紧握着的敌家健和王玉芬的手分开,拿起刀来,要把王玉芬的手腕切断,被在场的人拉住了,没能成功。
  虽然敌文同夫妇坚持要把两人分开,但是却一直没有法子做到,两人的手,像是生长在一起了,到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两人的尸体,一起送进焚化炉火葬。
  这自然也是这宗交通失事能使报章杂志不断详细报导的原因。
  还有许多报导,双方家长互相指责对方。而令得敌文同夫妇怒发如狂的是由于两人一起火化,骨灰全然无法分得开,两家各分了一半,自然是两人共同的骨灰,这又加深了敌文同夫妇的悲痛和恨意,难怪陈长青提及如今登广告的少女,可能是王玉芬转世,敌文同夫妇的反应加斯强烈!
  看完了所有资料,我和陈长青两人,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陈长青才喃喃地道:"这……真是……他们……的来生之约,一定是在他们自知不能活了,才订下的!"
  我皱着眉:"真令人震栗,想想看,他们互望着,流着血,没有人发现他们,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眼看生命离自己越来越远――"
  陈长青不由自主发抖,我也停住了不再讲下去,因为这种情形,真是太悲惨了。
  死亡,如果猝然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完成,那并不如何可怕,可是,像敌家健王玉芬这样的情形,那真叫人一想起就遍体生寒。
  现在,该说说为甚么一开始看资料,我和陈长青就大吃一惊了。
  应该说,首先吃惊的是我,看到了王玉芬父母的名字:王振强、赵自玲。这两个名字,一点也没有甚么特别,我吃惊的原因是,各位还记得一开始时记述的那不断的来信,"不知如何才好的父母"吗?在这个署名之后,有着签名,正是王振强和赵自玲。在他们附来的回邮信封上,收信人是王振强、赵自玲!
  我自然也立时想起,他们的信中,曾提及"我们已经失去过一个女儿",当然就是王玉芬!
  陈长青因为不知道我收到过这样的来信,所以,这两个名字,对他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不会引起任何反应。但是,我们看到了王玉芬的照片,都怔住了。
  陈长青"啊"地一声:"这女孩子,我肯定见过。"
  照片中的王玉芬,看起来瘦削而清秀,我立时道:"你当然见过,我也见过,就在我们离开住所时,在对街留意我们的那个女孩。"
  陈长青"啊"地一声,惊愕莫名:"对,至少,两个人极其相似,我不知道一个人的前生和今生,连容貌也会相似。"
  我道:"我也不知道会有这种情形,但是我相信,其间一定还有我们不明白的曲折在。王玉芬的父母,最近一直在写信给我――"
  我把王玉芬父母的来信,向陈长青提了一下,陈长青用力一拍桌子,令得资料室中的其他人,向他怒目而视,他立时压低了声音:"那少女,是他们的另一个女儿:王玉芬的妹妹,王玉芬的今世,就是她自己的妹妹,姊妹两人,自然相似。"
  我也不禁"啊"地一声:"不必麻烦我们的郭大侦探了,我想,白素已不知和那少女谈过多少话了,我们赶快回去吧。"
  陈长青极其兴奋,草草把其他的资料看完,我则去打了一个电话给白素,白素一听得我的声音,就道:"你快回来。"
  我立时道:"留住王小姐,别让她走。"
  白素的声音略现讶异:"你知道她在,那不足为奇,怎么知道她姓王?"
  我道:"说来话长,我已经知道了很多,我和陈长青立刻就赶回来。"
  白素道:"那最好,我虽然已请她进屋子,可是她坚持要见了你才说一切。"
  我放下电话,就归还了资料,仍然由陈长青驾车,赶回家去。
  进门,就看到白素和那少女对坐着,看来那少女仍然没有说过甚么。一看到了我和陈长青,略带羞涩地站了起来,欲语又止,白素道:"这位,是王玉芳小姐。"
  我和陈长青互望了一眼,姊姊叫王玉芬,妹妹叫王玉芳,再现成都没有。
  王玉芳还是没有说甚么,白素道:"王小姐说她有非常为难的事情,说出来,绝不会有人相信,所以,她不好道如何说才好。"
  我望向王玉芳,沉着地道:"一个人,带着前生的记忆,再世为人,其实并不太奇特,怎么会没有人相信?"
  我这两句话一出口,王玉芳陡然震动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之极。任何人,心中深藏着的秘密,以为绝没有人知道,突然之间,被人讲了出来,都会有同样的反应。白素听了,倒并不怎么吃惊,因为她一定早已知道,王玉芳的父母,就是写信给我们的人,在信中,曾提及他们的女儿,像是有着前生的记忆。
  看到了王玉芳不知所措,白素过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和她一起,坐了下来。
  王玉芳也握紧了白素的手,身子微微发着抖,我和陈长青都不出声,等她的精神回复正常。
  过了好一会,她才吁了一口气:"我其实早应该找你们,但是……我想,发生的事,这样惊世骇俗,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唉,可是我实在太想念家健,又没有法子找到他,所以……所以……"
  陈长青立时道:"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力,为你把家健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来。"
  王玉芳向陈长青投以感激的眼色。白素对于事情的前因后果,还一无所知,但是她就是有这份耐性,一点也不急着发问。
  我轻咳了一下:"那次意外的经过,当然极痛苦,不过是不是请王小姐可以忆述一次?"
  王玉芳低下了头,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深思,我趁她还没有开口,把她的情形,简略地向白素讲述了一下。本来,王玉芳的前生是王玉芬,这还只不过是我和陈长青的假设,但是在一见到玉芳之后,三言两语,这一点已成为肯定的事实了。
  白素听我说着,王玉芳也抬眼向我望来,等我说完,王玉芳抢先道:"卫先生,你怎么会想得到的?"
  我作了一个手势:"推测得来的结论。"
  王玉芳的神情有点激动,又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声音听来,却又十分平静。
  她道:"出事的那天……我意思是指出事时,其实是家健在驾车。我开着车子离开,没有多久,就发觉我不会驾驶,无法控制车子,家健帮我停了车,我们互相换了位置,就由家健驾车。我们准备在附近兜一个圈子,就回家去。家健很喜欢开车,也喜欢开快车,敌家伯伯绝对不许他开快车,他对我说了,可是一面说,一面却把车子越开越快。
  "我和家健都年轻,其实我们都不觉得开快一点有甚么不好,我一面提醒他,车子越来越快,一面还不断地笑着。
  "而就在这时候,有一只口中衔着小猫的大猫,突然自山边窜出来,家健若不想避开他们,也就没有事了,可是他却想避开,车子一扭,就失去了控制,冲出路面,冲向悬崖。
  "一切,全在一刹那之间发生。我时时在想,那只根本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野猫,早半秒钟窜出来,或是迟半秒钟窜出来,就甚么事也不会发生了。可是它偏偏在这个时候窜出来,我和家健两个人,就因为这样偶然的一件事,而一切都改变了,这或者可以说是命运吧,唉。"
  王玉芳的声音很清脆动人,她缓缓地叙述着,神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哀切。
  这时。她在忆述着当日发生的事,当日事件的经过,根本没有别人知道,但王玉芳自然知道的,因为她的前生是王玉芬,是当日在车子中的两个人之一!
 
第三部:死也不放开,生也不放开
 
  王玉芳略停了停,舔了一下唇:"那一霎间的事,真是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一下剧烈的震汤,一定有一个极短暂的时间,失去了知觉,然后,就是痛楚,四肢百骸,里里外外,没有一处地方不痛,再然后,我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我全身悬空,只有一只手被家健紧握着,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抬起另一只手来,抓住了家健的手腕。"
  这些经过,我和陈长青都知道,但这时由"当事人"亲口说出来,听来还是极之惊心动魄。
  王玉芳的身子震动了一下:"那时,鲜血自我头上不知甚么地方流下来,稠腻腻的,令得我视线模糊,但是我头脑都还十分清醒,我立即看清楚了家健的处境,家健的身上各处,也在不断冒着血,样子可怕极了,他的一只手臂,紧紧勾在树枝上,他在上,我在下,自他身上涌出来的血,一串一串,滴在我的身上,当时,我只看到他的口唇在动,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但忽然之间,我的听觉恢复了。
  "我听得他用嘶哑的声音在叫:『玉芬,千万不要松手,支持下去,支持下去。』我喉头一阵阵发甜,无法出声,只好点着头。
  "这时候,甚么声音都听到,自他身上流下来的血,溅在我身上的拍拍声响,听起来真是可怕。我也听到下面的海沟冲击,公路上有车子疾驶而过。我们开始叫唤,可是我们的声音不大,在路面上经过的车子,又看不到我们,所以根本无法听到!
  "我知道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家健用尽了气力,想把我拉高一点,使我也可以抓住树枝,可是他真是用尽气力了,一点也没能拉动我,我还是悬在空中,我忽然哭了起来,出事之后,我直到这时才哭,泪水……和着血一起涌出来,我哭着:『家健,放开我,让我跌下去,你可以自己攀上去求救。』我一面说,一面松开了抓住他手腕的手。
  "可是,我们的另一只手,却手指交缠着,紧握在一起,他不放手,我无法松得开,而他又是握得这样紧,这样紧……"
  陈长青听到这里,长叹了一声:"握得真紧,没有力量可以使你们互握着的手分开来。"
  王玉芳震动了一下,低下头去,我们都没有催她。
  过了好一会,她才又缓慢地开始:"奇怪的是,当时我们都知道,生命在渐渐远离,可是我们的心境,却十分平静,连身上那么多处伤口,也不觉得十分疼痛。开始,我们都认为是可以获救,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血不断涌,我们都知道没有希望了。
  "这一段过程,有好几次,耳际变得甚么声音也听不到,只听到血在流,我不断地在讲:家健,放开我,你自己爬上去,放开我,你自己爬上去。可是我不能肯定我在实际上,是不是有声音发出来,那情形,就像是一个十分真实的梦境。可是有几次,我用尽了气力在叫,总是发出声的,因为我突然听得家健说:不放开,不放开,死也不放开,生也不放开。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想睁大眼,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是不论我如何努力,看出去,他总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我们认识了一年多,虽然互相都知道深爱着对方,但是他不是一个热情奔放的人,从来也没有那么强烈地向我表示爱意。
  "当时,我只觉得心血沸腾,似乎又多了力量,我立时道:『好,家健,我们来生也要在一起』。家健道:『你去投你的胎,我投我的,我们来生要在一起,一能行动,就要相会。』
  "我道:『是,不过……来生是甚么样的?』家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总有来生的,如果没有,那太悲哀了!』
  "我知道他还说了一些甚么,但是听不清楚,生命已远离我,我知道自己快死了,死了之后怎么样,完全不知道,心里十分恐慌,但是我却牢牢记得和家健的来生之约,我相信他也一定记得。我最后听到有很多人在叫,大约是那群青年人发现我和家健时发出的呼叫声。"
  王玉芳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这时,我、白素和陈长青三人,都相当紧张。王玉芬死了,她转世,变成王玉芳,其间的过程如何?如果王玉芳有全部记忆,那将是研究前生和今生、研究转世珍贵之极的资料。
  王玉芳这时,清秀俏丽的脸上,现出十分迷惘的神情。
  她向我们每人看了一眼,才道:"丧失了最后知觉之后,一直到又恢复了有知觉,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只是一片空白。"
  我"啊"地一声,明显地表示了失望。
  王玉芳摇着头:"我没有像一些书籍中所写的那样,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光环,听到了音乐;也没有感到自己向上升去,看到了自己受伤的身体,甚么也没有。就像是倦极了,自然而然入睡,等到一觉醒来,已经是另一个境界,甚至连梦境也没有。"
  我叹了一声:"身体和灵魂之间的关系最难测。似乎每一个例子都是个别的,没有一定的规律,每个例子,都有不同的遭遇。"
  王玉芳没有表示甚么意见,白素道:"你父母说你不到一周岁,就会沉思,你感到自己『一觉睡醒』,是甚么时候?"
  王玉芳道:"小时候的事情,真是不记得了,只记得一直在想:有一件事很重要,一定要记起它来,可是怎么也记不起,等到有一天,突然想起了我和家健的约会时,我已经十岁,一想起了这件事,所有的往事,都在极短的时间之中,一起想了起来。
  "我又害怕又兴奋,虽然亲如父母,我也半个字都不敢透露。我父母觉得我自出生以来就有点怪,那可能只是我下意识的行动。
  "回复了记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图书馆去找当年的资料,知道了我和家健死了之后的一切经过。
  "在我们十周年的忌辰,到了家健的家中,我不知道自己是何以会转世成为自己的妹妹,或许,在我死的时候,我母亲正怀孕,而我的意识是要回家,所以,灵魂进入了当时的胎儿中。"
  王玉芳说到这里,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
  我摊了摊手:"或许,没有人知道在甚么样的情形下,灵魂和肉体相结合。"
  王玉芳叹了一声:"我去的时候,我多么希望家健已经在了,变成了他自己的弟弟,或是他的邻居,可是我失望了。由于我知道敌伯伯和敌伯母恨我切骨,我自然绝不敢讲自己是甚么人,我只希望能见到一个和我应该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而且我绝对肯定,只要我们一见面,就可以互相知道对方是甚么人,不论他的样子怎么样,我们之间的爱情都会延续下去。
  "那次从敌伯伯家中回来,我知道家健没有『回家』,情形和我有所不同,那我就得费功夫去找家健。可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行动没有太多自由,我已经尽量有时间:我根本不上学――这是父母认为我古怪之极的原因之一。
  "我也不做其他小女孩做的事,因为在形体上,我虽然只有十岁,但实际上,我的智力超越了年龄,我尽一切可能找家健,越是人多的地方,我越是去,我有信心,就算是几万人的场合,只要他在,我一下子就可以认出他来。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一直没有找到他。"
  王玉芳的神情,越来越是黯然,声音也越来越低沉。陈长青叹了一声:"王小姐,你应该考虑到,再生的家健,可能在地球的任何角落,不一定就在本地。"
  王玉芳道:"我自然想到过,可是……我有甚么能力……在全世界范围内找一个人?登了那么久广告而没有回响,我已经知道他不在本地,所以,我才……才想到了卫先生……想请他帮助,可是……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我还没有回答,白素已经道:"你放心,我们一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
  王玉芳神情感激,眼神之中,充满了期望。这种情景,本来十分感人,但是我由于想到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对整件事,感到并不乐观,所以我只是保持着沉默。
  陈长青十分起劲,就他所知,向王玉芳解释着前生和今生之间,可能出现的种种不可预测的情形,但是他只讲了一半,就有点脸红耳赤地住了口,因为王玉芳虽然听得很用心,但是在应答之间,很快就令陈长青明白,她在这方面的所知,多过他不知多少。
  这很正常,因为王玉芳本身,有着前生的记忆,她自然一直在留意有关方面的书籍、报导和资料,陈长青怎能及得上她这方面知识的丰富?
  我想了好久,才道:"其实,你可以向你父母说明这一切,你父母一直在写信给我们求助。"
  王玉芳现出了迟疑的神色来,叹了一声:"我已经尽量使自己正常,可是看起来还是怪得很。我不向他们说明自己的情形,一则,是由于事情本身,太惊世骇俗;二则,敌伯伯他们恨我,我父母也恨透了家健,如果他们知道我在找寻家健,一定会反对和阻挠。"
  我不禁有点骇然:"不会吧,他们知道你再生了,就不会恨家健了。"
  王玉芳摇着头:"很难说,我再生了,他们自然喜欢,但是他们一定会想:原来应该有两个女儿,现在只有一个,还是失去了一个女儿。"
  王玉芳的这几句话,不是很容易理解,但却又是实在的情形。这情形多少有点特别,因为王玉芬转世,恰好是降生在自己家里,那就会令她的父母觉得始终是少了一个女儿。
  如果王玉芬转世,生在别人家里,长大了之后又回家,那么她的父母自然高兴不尽。
  白素"嗯"地一声:"是的,普通人不容易接受你的经历,暂时不必说,等找到了家健,再说……或者根本不说都可以。"
  陈长青问:"王小姐,你说,就算是几万人的场合,只要他在,你就可以指出他来?"
  王玉芳蹙着眉:"我只能说……我感到我可以做到这一点。"
  陈长青吸了一口气:"你的感觉,无疑十分强烈,那么,你是不是感到他已转世?还是他可能根本没有转世?"
  这个问题十分重要,因为如果敌家健根本没有转世,王玉芳自然找不到甚么。
  而灵魂不转世的例子极多,极有可能。
  可是,对于这个严重的问题,王玉芳连想也不想,就道:"他一定已经转世,我的前生记忆恢复,我就有强烈的感觉,感到他活着,在不知甚么地方,活着。"
  王玉芳说得如此肯定,这令陈长青感到十分兴奋,他一直希望事情有一个美满的结局,看来,他准备倾全力去帮助王玉芳,去寻找转世后的敌家健。
  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计画,包括在全世界各地报章上刊登广告,而且拍拍胸口,说这些事,都可以交给他来办理。
  王玉芳自然十分感激,我们又谈了一会。本来,我以为可以在王玉芳的经历之中,得知一个人转世的详细经过情形。但是根据王玉芳的叙述,我自然失望。而且我相信王玉芳所说的是实情,她没有理由对我们隐瞒甚么。
  生命本身极其复杂,到现在为止,虽然各方面都在尽力研究,可是所得的真实资料极微,尤其在有关前生、今世、转世这一方面。
  两生之间,经过了甚么样的过程,如何从一生到另一生,这其间的详细情形如何,却没有人可以讲得出来,就像王玉芳所说的那样:倦极而睡,等到一觉睡醒,已经是另外一个局面了。
  在"熟睡"中,当然一定曾有许多事情发生,但是连当事人都无法知道,旁人更是不得而知了。
  生命的奥秘,或许也在于此,若是一切过程尽皆了然,生命还有甚么秘密可言?
  谈了一会,白素建议王玉芳和我们保持经常的联络,并且,不必对她父母提起曾和我们见过面。王玉芳一一答应,白素送她到门口后回来:"事情真是奇妙之极。"
  我道:"奇妙?但是我却认为不是很妙。"
  陈长青立时一瞪眼:"为甚么?"
  我早就想到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所以立时道:"为甚么只是转了世的王玉芬在找寻敌家健,转了世的敌家健,何以不寻找王玉芬?"
  陈长青道:"你怎知道他不在找她?或许,在巴西的里约热内卢,有一个十七岁的青年,正肝肠寸断,在寻找他前生的情人。"
  我摇头:"你这样说法,极其不通,敌家健若是转世到了巴西,他何必寻找,迳自到这里来就可以了。"
  陈长青怔了一怔:"他又怎知王玉芬转世之后,还在她原来的家庭之中?"
  我道:"关键就在这里,他不知道,但是他至少该回来看看,王家可有甚么巴西青年、冈比亚青年、印度青年出现过?不论他现在变成甚么样子,王玉芳都可以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他没有来过。"
  陈长青虽然一心要美满的结果,但是这个关键性的问题,他未曾想到,而且,那无可反驳。
  白素迟疑了一下:"或许,转世的敌家健,由于不可知的原因,未曾恢复前生的记忆?"我点头:"这是最乐观的推测。"
  陈长青叫了起来:"卫斯理,你想推测甚么?"
  我叹了一声:"我不知道,真的,无从推测起,有几百个可能。"
  陈长青沉声道:"我们应该相信王玉芳的感觉,她说她感到敌家健已然转世,好好活着,只是不知道在甚么地方。据我想,我们由近而远扩大开去,我要去见一见你那个大侦探朋友,叫他不必去找那少女了,在敌文同住所附近,去找十七岁左右的男孩子。"
  我笑:"怎知道一定是男孩子,女孩子不可以么?我不认为在转世的过程之中,灵魂有自由选择身体的自由。"
  陈长青道:"女孩子也不要紧,她们一样可以――"
  他没有说下去,停了一停,又道:"我还要到生死注册处去查,查一切十七年前出世者的纪录。"
  我叹了一声:"看来非这样不可了。"
  陈长青说做就做,我把他介绍给了小郭,小郭的侦探事务所,动员了三十名能干的职员去查这件事,在敌文同那屋子附近,十六七岁的少年,都找了出来,陈长青还约了王玉芳,一起去看访那些人。
  可是一连十天,一点结果也没有。
  十天之后的一个晚上,陈长青和王玉芳,一起来到我家里,王玉芳的神情,十分忧郁,白素安慰她:"才找了十天八天,算得甚么,玉芳,你得准备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去找他。"
  王玉芳陡然间:"为甚么只是我找他,而他不来找我?"
  她也觉察到这个关键性的问题了。白素向我望了一眼:"可能他受到了环境的限制,不能来找你,或者,他在我你,你不知道。"
  王玉芳低叹一声:"家健要找我,其实很容易,他只要到我家来就可以……他一来,我就可以知道他是谁,奇怪的是……是……"
  她讲到这里,迟疑着没有说下去,我道:"你想到甚么,只管说,我们相信你的感觉极其敏锐,尤其对家健,有超乎寻常的敏锐。"
  王玉芳吸了一口气:"这十天,我一直在家健的家附近,我有强烈的感觉,他不会在别处,就在那里,一定就在那里。"
  我们都不出声,因为感觉再强烈,也只是她的感觉,别人无由深切体会这种感觉是甚么样的。
  王玉芳的神情有点焦急,她略为涨红了脸:"真的,这种感觉,在我十岁那年,到敌伯伯家去的时候,我就有了,我甚至感到他……就在原来的家。"
  我"啊"地一声:"会不会他一直未曾转世,还以灵魂的状态存在,那就容易使你有这种感觉。"
  王玉芳道:"不会,如果那样,就应该我在何处,就感到他在何处,为甚么我会感到他就在原来住的地方呢?"
  王玉芳说得如此肯定,十分诡异,我们互望着,虽然对于灵魂、生命,我们都有种种假设,但其中真正情形如何,我们都不知道,所以也无从发表任何意见。
  王玉芳向陈长青望了一眼:"像今天,我两次经过敌家花园的围墙,我就觉得家健就在围墙内。可是陈先生却要我离去,他说我和玉芬长得很像,敌伯伯看到了我,会对我不利。"
  我道:"长青,这就是你不对了,玉芳始终要和他们见面的。"
  陈长青叹了一声:"敌文同的情形,你见过,他若是知道玉芬已经转世,家健却还没有着落,只怕他立即就会发疯。"
  白素摇头:"这不是办法,玉芳如今有这样强烈的感觉,我看,明天我们索性带着玉芳,一起去拜访敌文同。"
  我立时表示赞同,陈长青望向王玉芳,王玉芳也点了点头,陈长青扭不过我们三个人,就向王玉芳道:"好,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准十点,我们在敌家的大门口见,一起进去。"
  决定了之后,陈长青送王玉芳离去,白素忽然道:"找不到转世的敌家健,陈长青和王玉芳,其实倒是很好的一对。"
  我脱口道:"甚么很好的一对,陈长青大她那么多。"
  白素笑了起来:"大那么多?把王玉芬的一生算上,王玉芳比陈长青还大!"
  由于王玉芳的情形是这么怪异,她和陈长青之间,究竟谁大谁小,也真难以计算。
  我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希望她那种强烈的感觉,真的有效。"
  白素沉思着,我们又讨论了一下转世的种种问题,就没有再谈论下去。
  第二天早上,我和白素驾车向敌家去,到了敌家门口,看到陈长青和王玉芳已经到了,车停在墙外,两人在车子里,见了我们,才一起出来。
  王玉芳很有点怯意,陈长青在不住地给她壮胆,我们先约略商议了一下,推我去和敌文同夫妇打交道。于是我们按门铃,敌文同走出来开门,铁门打开,我们一起走进去,敌文同一看到了王玉芳,就陡地一呆,刹那之间,连面上的肌肉,都为之颤动,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再也移不开。
  王玉芳的神情也很奇特,本来,她大有怯意,可是进了花园,她整个人都像是变了,变得四周围发生的事,看来与她完全无关,她全神贯注,缓缓地四面看着,口唇微颤,但是又没有发出甚么声音。
  敌文同终于忍不住,用冰冷的声音问:"她是谁?"
  我笑着:"敌先生,先进去再说。"我一面说,一面示意王玉芳也进去。
  可是王玉芳不知专注在甚么事上,她竟全然未觉,直到白素碰了她一下,她才道:"我……想留在花园,让我留在花园里。"
  她的神态,有一股莫名的怪异,我们互望了一眼,不便勉强她,就由得她留在花园中,其余人一起走向屋子。敌文同的神态,始终极其疑惑。
  一直到进了他的书房,敌太太也来了,敌太太先在屋子门口,向王玉芳望了几眼,她道:"那个女孩子,就是那个……一定就是她。"
  敌文同脸色铁青,盯着陈长青,我道:"谁也不准乱来,敌先生,发生在这女孩身上的事,同样也可能发生在家健的身上。"
  听到提及了家健,他们两人的神态,才比较正常。但还是充满了疑惑。于是,我就先从汽车失事时,是由敌家健在驾车开始讲起,才讲了一半,他们两人就齐声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等着他们这一问,我立时告诉他们,那是王玉芳说的,而王玉芳,就是王玉芬的转世,他们以前曾见过的那个"奇怪的小姑娘",和近月来刊登广告的少女,就是她。
  敌氏夫妇的神情激动莫名,敌太太厉声道:"把她赶出去,赶出去。"
  敌文同四面团团乱转着,一面叫道:"打死她,打死她。"看他的动作,像是在寻找甚么工具,以便把王玉芳打死。
  我由得他们去激动,自顾自说着:"本来,我们不想带她来的,但是,她有强烈的感觉,感到家健也已经转世了。"
  敌文同失声叫:"她是甚么东西,家健要是转世了,我们是他的父母,应该最先知道。"
  我冷冷地望着他们:"她是一个转世人,有着前生的记忆,或许这就是使她能感到家健已经转世的原因。你们有前生的记忆吗?你们没有这种能力!"
  两人给我说得哑口无言,但是愤怒之情,丝毫不减,直到我又说了一句话,他们两人才陡然震动了一下,一时之间,现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讲的那一句话是:"她不但感到家健已经转世,而且感到他就在这里附近。"
  他们震呆了片刻,敌太太首先哭了起来:"家健早就转世了?在这里?他为甚么不来见我们?为甚么?他难道不知道我们是多么怀念他?"
  敌太太一面哭着,一面抽噎地说着话,敌文同也跟着眼红了起来。
  他把手放在妻子的手上,语言哽咽:"别这样,我才不相信甚么前生来世的鬼话,家健……不是一直在陪着我们吗?那玉像……和家健在生时,又有甚么不同?看起来,还不是活生生的家健?"
  这时,听得敌文同这样说,我也不禁怔了一怔,那座玉雕像,毫无疑问,充满了生气,但是无论如何,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若是说,敌家健转世,他前生的生命,进入了那座玉像之中,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虽然在各种各样的传说之中,人的生命和美玉之间,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但是,人的生命进入了玉之中,这实在难以想像!
  我无比疑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和我在一起那么久,早已到了不必甚么言语,就知道我在想些甚么的地步,她看到我向她望去,缓缓摇头,低声道:"灵魂……不见得会进入玉像之中。"
  陈长青也陡然震动了一下,刹那之间,他也想到我们在讨论的是甚么问题了,他立时道:"很难说,曾有一个灵魂,在一块木炭之中!"
  敌氏夫妇却全然不知我们在讨论甚么,仍是自顾自一面抽噎,一面不断说着怀念家健的话。我向白素和陈长青两人,使了一个眼色。
  因为,我们既然想到了有这个可能,总得尽力去求证。
  如果敌家健的转世,使他成了一座玉雕像,那么,在有些地方,倒是可以讲得通的,例如他为甚么一直没有主动去找转了世的玉芬,玉像毕竟不是活生生的人,玉像有口,可是张不开来,玉像有脚,可是不能动。
  自然,也有神话故事之中,玉像、铜像,甚至是木像会变成活的例子,但是实在很难想像,一座玉像,如何真会活动。
  我一面迅速地转着念,一面急步向外走去,才一到大厅,我就看到了王玉芳。王玉芳站在敌家健的雕像之前,怔怔地望着那雕像,纹丝不动。看起来,她这样站着,已经很久了。
  她是那么专注地望着那座玉像,整个人都静止,极度静止,甚至使人感到她非但没有呼吸,而且连体内的血液也凝结!
  她的那种静态,给人的印象是,站在那里的王玉芳,根本也是一座雕像,而且,有生气的程度,反倒不如敌家健的玉像。
  我一看到了这种情形,立时止步,紧跟着我出来的是白素、陈长青,然后,才是敌氏夫妇。他们两人一看到王玉芳在玉像面前,张口就要呼喝。
  他们一张口,我和白素一起出手,一边一个,按住了他们的口,不让他们出声,同时,陈长青也以极严厉的眼光,盯住了他们,我唯恐他们还要蛮来,用极低,但是极严厉的声音道:"别出声。出一下声,我就绝不客气。"
  或许是由于我的语气实在严厉,或许是由于眼前的情景,令得他们也感到不出声为上,所以,他们一起点了点头。
  我和白素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手,他们果然没有出声,只是喘着气。我再向王玉芳望去,王玉芳仍然一动都不动地站在玉像面前。我们都跟着一动不动,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过了好久,我双脚都因为久立,而略感麻木,才看到王玉芳的脸上肌肉,颤动了几下,接着,她口唇也颤动了起来,然后,自她的口中,轻轻吐出了两个字来:"家健。"
  这一下呼唤,声音极低,可是在一下低唤之后,她陡然尖叫了起来:"家健!"
  她的尖叫声徒然划破了静寂,令得我们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她在一叫之后,就扑向前去,紧紧地拥住了那雕像,拥得极紧。在那一霎间,由于玉像如此生动,我似乎在恍惚之间,感到玉像也在回拥着王玉芳,我连忙定了定神,自然,玉像还是玉像,一切也没有动过。
  王玉芳抱住了玉像,不住在说着话,声音急促,但是听得出来,充满了喜悦。
  她在道:"家健,原来你一直在这里,我找得你好苦,我知道你一直在,一直在,没有关系的,我早就说过,不论你变成甚么样子,我一下子就可以在几万人之中,把你认出来,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终于又在一起了。家健,我想你,我要告诉你,这些年来,我是多么想念你,我……"她紧拥着玉像,我们不约而同,来到可以面对她的位置,只见她泪如泉涌。
  但是不论是神情还是语调,却又实实在在,满是喜悦和兴奋。
  她不断地在说着,到后来,已听不清楚她在说些甚么,这种情形,若是两个人相拥着,自然感人之极,可是此际,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和一座玉像,这就令人有说不出来的诧异。
  敌文同夫妇骇然互望,陈长青一连叫了好几声,玉芳才不再对玉像说话,抹着眼泪:"谢谢你们,我终于找到家健了,上次我来的时候,竟没有看到,不然,也不必又等了那么多年!"
  敌文同缓缓向前走去,未到玉像之前,忽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神情讶异莫名,急速喘着气,叫:"快来看,这好像……有点不同了!"
  敌太太连忙奔过去,看着玉像,也现出疑讶的神情来。这时,我也注意到了,玉像的脸部,似乎更流动,更有生气,那种美玉的光辉,在隐隐流转,以致玉像看来,更像是活的!前一次,我曾仔细的留意过这玉像,可以明显地感到不同!陈长青也有点怔呆,只有白素,因为以前未曾对玉像注意过,所以没有比较,但这时,她也为那玉像的生动而感到惊讶。
  敌文同的身子簌簌地发着抖,用发抖的手,去抚玉像的脸颊,颤声道:"孩子,真是你?孩子――"
  他已无法再说得下去,和敌太太两人,一起去拥抱玉像,连王玉芳也抱在一起,敌文同夫妇互望了一眼,显然,他们对王玉芳的恨意,就在那一霎间消除了。
  转世了的王玉芬,终于找到了转世了的敌家健。可是敌家健却成了一座玉像。
  不过王玉芳一点也不在乎,她当天就没有离开敌家,敌文同夫妇给她整理了一间房间给她住,并且,三个人合力,把那座玉像,移到了她的房间中,王玉芳宣布,那就是她的丈夫,敌家健。敌文同夫妇自然也很高兴。可是,另外却有人极不高兴。
  首先不高兴的是王玉芳的父母,到敌家去大吵大闹了很多次,可是王玉芳一再表示一切全是她自愿,还把她转世的事说了出来,说这一切,全是命运的安排。
  但是她父母仍然不相信,直到王玉方说,要是不让她这样,她就自杀,她父母总算没有再逼她回家,只是派了好几个精神病专科医生,去替她作检查,而检查也没有结果,因为王玉芳除了坚决把一座玉像当作她的丈夫,异于寻常之外,其余一切,都正常无比。
  两个专家事后找到了我和白素,我问他们检查的结果如何,以下是两个专家和我们之间的对话。
  专家之一说:"这是一宗罕见的精神分裂症病例,患者完全投入了她自己的幻想之中,而迷失了原来的自己。"
  我皱看眉:"你们否定转世再生。"
  专家之二喟叹:"卫先生,转世、再生,全是她自己讲出来的,没有任何事实可以证明。"
  我反驳:"可是她知道汽车失事时的一切详细经过。"
  专家之一苦笑:"她自小到大,一定不断地听她父母讲述过关于她姊姊如何意外死亡的事,这件事,对她来说,印象深刻无比,渐渐地,她就把自己当作了是她的姊姊,精神分裂,于此开始。至于失事的经过,既然无从求证,不论她如何幻想都可以。"
  白素不以为然:"她何以见了玉像,就肯定那是敌家健?"
  专家之二道:"她进入了极度的幻想,自然看熟了敌家健的相片,那玉像,的确十分生动逼真,她既然无法找到家健,心理上再也无法负担失望的痛苦,就把玉像当作了真人。"
  我叹了一声:"当时你们不在场,玉像在见到了玉芳之后,神情完全变了。"
  两个专家互望了一眼,过了片刻,专家之一才道:"如果你精神状态正常的话,那么只能说当时的气氛相当动人,所以令你们起了心理上的幻觉。"
  我和白素都没有再说甚么,只怕再说下去,两位专家要怀疑我们都有神经病了。
  送走了两位专家,我对白素道:"任何事,一经所谓科学分析,就无趣之极,这件事本身,结局虽然这样怪异,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悲惨,但十分浪漫动人。给他们一分析,甚么都完了。"
  白素苦笑一下:"或许,他们的判断是对的?"
  我摇了摇头:"或许,谁知道!"
  除了王玉芳的父母之外,另一个极其不满意的人,是陈长青。
  当玉芳伴着玉像,再也不肯见他,他在我家里,一连醉了半个月,失魂落魄,可是却又矢口不肯承认他失恋,他大声叫:"失恋?笑话,要是我争不过一座雕像,那我算是甚么?"
  我和白素都不敢搭腔,都只好希望,随着时间的过去,会治愈他心中的创伤。
  整个故事,大家不妨细细想想,几乎没有一处,不是和命运的安排有关!
  所以,把这个简单的故事,拿来作《命运》的附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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