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牧逸
0.
当大熊告诉我他交了个女朋友时，我的下巴直接掉在了桌子上——因为大熊是一个gay。
1.
认识大熊是在大一的时候。
三月的一个周末，朋友组织了一次采摘草莓的活动，大熊是朋友的老乡，也参加了活动。那一天上午，大棚外面是料峭的春寒，里面却是一派笑语盈盈。我们一边拼命往嘴里塞草莓，一边互相取笑对方满下巴的汁水。大熊身材魁梧，言辞风趣，意外地竟是一个幽默的人，常常逗得我们捧腹大笑，连草莓都顾不上吃。三言两语之下，我和他便消除了彼此之间的陌生感，成为了朋友。
然而当天晚上，朋友就敲开了我的宿舍门，满脸严肃地对我说：“我觉得我最好告诉你，大熊喜欢男生。”
我一直以为，同性恋是一个离我特别遥远的词汇。虽然大家都在说“你没发现你是同性恋，只是因为没遇到真正心爱的男生”，可我知道，那不过只是一句玩笑话，身边男男女女们依然在霓虹辉映下演绎着一出出风花雪月，交织起一幕幕生离死别。
我忍不住好奇，敲开了大熊的聊天窗。
“你真的……是同性恋？”
我度秒如年，受尽煎熬，终于在半分钟以后，大熊回了话。
“他告诉你了？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
大熊告诉我，他是在初中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同性恋这个事实的。彼时的他尚不明白喜欢是什么，只是单纯地察觉到自己总是有意无意地注意起前桌的男生。见到他时，大熊就很高兴；他和别的男生说话时，大熊就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憋屈。为了让自己高兴，大熊总是和他一块儿上学放学，一块儿吃饭玩耍。可有一次，当大熊发现他在给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写情书时，一种莫名的悲伤席卷了他。大熊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男生有的假借欺负的名义接近女生，有的羞红了脸和女生讨论题目，有的则如同那个男生一样写了一页又一页肉麻的情书，然后悄悄塞到女生的课桌里——而大熊，却只想对那个男生做这些事。大熊感到惶恐不安，他翻了一本又一本的言情小说，看了一部又一部的爱情电影，然后终于明白，自己与他人是不同的。
“那现在呢？”我问大熊。
“现在，我终于能直面这个事实了。”大熊发来一个坏笑的表情，“放心吧，我不会对朋友出手的。不过，你竟然不觉得恶心？”
我告诉他我并不觉得，因为喜欢同性还是异性不是我们自己所能决定的，而大熊只是恰巧成了喜欢同性的少部分人。可“恶心”这个词在我的眼中却忽然变得艳红起来，如血一般灼伤了我的眼睛。一个人到底经受过多少的委屈，才会坦然面对自己的异样，并笑着询问他人自己是否恶心。
大概一半是因为他的幽默，另一半则是出于怜悯，打那以后，我与大熊成为了好朋友。我们吐槽宿舍区随性的起名方式，研究从来不敢实施的变态老师报复计划，抱怨食堂难吃的饭菜，最后跑到校门口的小吃摊大快朵颐。
可每当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总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大熊是一个异性恋，那他现在又会是怎么样的？
而现在，这个问题眼看着就要得到结论，一时之间，我竟难以接受。
“喂，你知道了吧，我交了个女朋友。”大熊给我打电话，“周末请你们吃烧烤，顺便让你们认识一下她。”
我犹豫片刻，然后应了下来。毕竟我也好奇，能接受这样一个男朋友的姑娘，到底是怎样一条神经粗大的女汉子，而她到底有没有发现大熊是一个gay呢？
2.
本科期间，大熊多少也谈过几次恋爱——当然，都是和男生。然而这些恋情都深埋于地下，往往随着对方的毕业或者其他现实的压力而宣告失败。唯有一次，大熊和当时的男友轰轰烈烈地出柜，如同扑火的飞蛾，在接受朋友的祝福后，他们在亲戚的逼迫下分了手。那次分手后，大熊和我说，他对感情彻底失望了。他喜欢男生，世道却容不下他们，可他偏偏又不可能喜欢上女生。
我曾一度以为大熊会茕茕无依，孤老终身，可下一秒，大熊便来了一个华丽的逆袭，摇身一变成了异性恋。
他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女生？还是如广大同性恋同胞一般准备形婚？那个女生又是怎么样的人？怀着满肚子的好奇，我们赶赴大熊的邀约。
来到烧烤摊边，远远地，我们就看见大熊魁梧的身躯，而他身边是一个娇小的女生，他俩正笑语盈盈地聊着天，丝毫不像形婚男女那般形同陌路。见到我们，大熊高兴地站起身向我们挥手，然后热情地问我们喝点啥。
“什么喝点啥！”没想到大熊身边的姑娘忽然大手一挥，从桌子底下拎上来几瓶啤酒，“来，咱一人一瓶，先干了！”
我看着大熊，只见他满脸笑容地看着我们，像是在看一场好戏。我无奈地抓起瓶子，仰头喝了起来。姑娘，我敬你是条汉子。我心中暗自嘀咕。
这时候，那姑娘已经豪爽地吹完了一瓶，“啪”的一声吧瓶子拍在桌子上：“爽！”她一抹嘴巴，眼里闪着光，“很高兴认识你们，我叫小依，和大熊搭伙过日子的。”
我一口酒呛到了气管里。咳嗽半天，我才气喘吁吁地抬起头问他们：“我说，你们这效率，有点快吧？”
“快吗？”小依说，“正好我觉得男朋友没用，他是个gay，那就凑合一下咯。”
我感觉又被呛了一下：“你竟然知道他是……”
“当然了。”小依理所当然地点头，“他的微博微信上那么多照片，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你……”
“我都说了，我觉得男朋友一点用都没有。”小依抓起一串羊肉吃得满嘴流油，“我能自己拧瓶盖，自己换水，我要男朋友有什么用？而他，不可能被别的女生抢走，不是正好吗？”
我默然无语，却又忍不住在心中点头称是。与其一辈子打光棍，还不如找一个合得来的人如朋友般相处。
问起他们是如何相识的，大熊说，他们是同事，一个因为出柜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同事们尽管表面和善，却始终和他有一层隔阂；而另一个则过于独立，被同事们排挤，自然而然地，两个孤单的人成了好友，然后便一拍脑袋决定就这么凑合下去。
我们这些朋友向他们敬酒，祝福他们，小依彪悍地一杯接一杯地把酒灌下肚，顺便还替大熊挡了几杯。我看到大熊低下头小声地对小依说着什么，小依却大声说，“不要紧，我还能喝”。大熊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吃起烤串，时而替小依斟满面前的酒杯。
那天晚上我们喝到了深夜，散场时已有些寒冷。我们向大熊和小依道别，远远地，我看到小依一路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而大熊则在一边走着，偶尔点头。一阵寒风吹过，他俩都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身子，然而他俩中间却始终隔着一步之遥，仿佛天堑般不可逾越。
3.
可没过几个礼拜，大熊就告诉我们，他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小依了。
我心里大喊一声卧槽，赶紧询问发生了什么。
大熊告诉我们，就在几天前，几个曾经追过小依的男同事竟然把气撒到了大熊的头上，他们指责大熊：“你一个gay，有什么资格找女朋友？你又不可能真的喜欢上小依，还是不要耽误她了！”
这话却被小依听到了，她立刻怒气冲冲地一人甩了一个耳光，指着他们的鼻子破口大骂：“老娘找谁当男朋友用得着你管？我倒要问问，你们有什么资格追老娘？”然后，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小依当即抱住大熊，把他的头拽下来，一口吻了上去。
所有人都受到了惊吓，包括大熊自己。
“我说，你和小依接吻，会不会就像我们和男生接吻一样反胃？”我好奇地问大熊。
“她的嘴唇软软的，和我之前的男朋友都不一样。”大熊说着说着脸就红了，“她的身子瘦瘦小小的，个字也是矮矮的，可我觉得她身体里有种力量，让我能依靠她。”
就在那个瞬间，大熊感觉他的心狠狠地跳动了几下。他曾以为他不会对女生产生任何感情，可他的心脏却诚实地告诉他——他喜欢上了她。
“那你……”我组织着措辞，“是被小依撸直了？”
可大熊却摇着头告诉我，他看其他的女性还是和以前一样，唯独面对小依却有着别样的情愫。
我和朋友琢磨好久，然后一致认为，因为小依一贯的彪悍，让大熊打心底不认为她是个女生，而那霸气的一吻，则击溃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恭喜你了。”我向他道贺，“至少从今往后，你就能正大光明地谈恋爱了。”
话虽如此，我却有些替大熊担心。按照小依的说法，她不会喜欢上任何一个男性——就算是gay也不行。她已习惯于独自解决所有的事，陪伴在她身边的是不是大熊对她来说都无所谓，或者说，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然而对大熊来说，小依是他的唯一。世俗的目光让他不能喜欢男生，而他的内心却让他无法喜欢上除了小依之外的所有女生。
可大熊却从那一天起完美地扮演起了家庭煮夫的角色，每天洗衣做饭不亦乐乎。
小依总是说：“哎呀，咱俩是搭伙过日子的，用不着这样，把自己那块儿拾掇拾掇就够了。”
可大熊不依，每天三餐不误，洗衣打扫一手包办，把原本狗窝似的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也把女汉子小依伺候成了公主小依。
眼看着大熊越陷越深，我的担忧也越来越甚。要是小依哪一天突然一脚把大熊踢开，他又能怎么办呢。可大熊却成天和我们炫耀，说同事们都在夸小依变美了，整个人都精致了好多。
“你不怕她跑掉吗？”我问他，“你把她伺候得那么好，要是哪天来个高富帅看上她了怎么办？”
“那也是她的选择。”大熊摇摇头，“我啊，就想把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过好。”
我感叹着爱情力量的伟大，却也只能在一边默默祝福他。
4.
转眼间就到了冬天，一场大雪突然袭来，将整个城市包裹成一片雪白，像极了童话故事中的场景。
我怂恿大熊趁此良辰美景赶紧向小依表白。
“可我们已经同居了呀，为什么还要表白？”大熊眨着眼睛。
“你傻啊！”我骂他，“你们现在说是恋人，实际上就是关系好点的朋友。你不是喜欢她吗？要是向她表白，她也接受的话，你们不就真正在一起了吗？你对她这么好，她一定会接受的。”
看得出，大熊心里对此也是有些渴望的，可一来大熊面对的是小依这个“女朋友”，二来大熊喜欢的是男生，对一个女生表白怎么想怎么别扭。然而大熊犹豫许久，还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大熊邀请小依，小依却满头雾水：“大冷天的，出去喝西北风么？还不如待在屋子里呢！”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大熊只感觉浑身不着劲。他好说歹说，使出浑身解数，终于让小依对圣诞美食产生了一丝兴趣。
到了圣诞节那天，大熊先是请了小依吃了顿大餐，饭后，两人摸着圆鼓鼓的肚子一块儿沿着湖边散步，而我则偷偷摸摸地缀在他们身后。
此时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雪花，街边的商店透出温暖的灯光；有孩子在街上欢快地奔跑，打着雪仗；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有情侣们互相拥抱。大熊和小依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人之间依然隔着一步之遥，就仿佛小依之前的那个吻，还有大熊的忙前忙后都不曾发生。
可走了约莫一个小时，大熊一直都没有行动，我不由地暗骂他不争气，也只能在一边干着急。这时候，小依却突然伸了个懒腰：“啊，终于不是那么饱了，咱们回去吧？”
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大熊就这么点点头说“好”。
“等一等。”大熊说道。
我几乎想立刻跳出去为他点个大大的赞。
“我……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大熊的声音带着一丝羞赧。他低头看着鞋尖，双手绞在一块儿，脸上大概因为是吹了风变得通红。
“有话快说，我还想回去看电视剧呢。”
“那个……”大熊抬起头，直视着小依的眼睛，“我发现我真的喜欢上你了，我们……”
“哈哈哈哈！”小依却发出一阵爆笑，“你不是gay吗？怎么会喜欢上我？你不要骗我了！我回去了，再见啊。”她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笑得大熊浑身发软。等终于止住了笑容，她看着大熊深吸一口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熊抬起手，看样子想抓住小依，却终于没有勇气。他愣愣地站在原地，茫然若失，眼睁睁地看着小依快步消失在了飘雪的夜里。我叹了口气，上前把丢了魂魄的大熊带回了他原先租住的屋子。
忽然间，我感到非常后悔。大熊曾和小依保持着那样一个微妙的平衡，可我却横插一脚，将这个平衡给打破了。是我忘了，大熊本是一个同性恋，他本该在漆黑的夜晚偷偷地牵着同性恋人的手，享受属于他们的寂静无人的夜；而在大雪天表白，在阳光下奔跑，那是不属于大熊的幸福。
5.
大熊病了。
就在圣诞后没几天，大熊发烧了。我手忙脚乱，却也只能给他盖上厚厚的被子，喂他吃一点药。可在替大熊掖被子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大熊嘴里呢喃着小依的名字。
我叹了口气，因为还有别的事，准备晚上再来。
人们始终都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他们，对他们敬而远之。他曾一度只能在四下无人时偷偷牵起同性恋人的手，也曾在与小依那虚伪的男女关系中获得短暂的幸福。那样的幸福并不能永恒，可对大熊来说，那是他这辈子难得可以挺起胸膛自豪地说起自己恋人的时候。而未来，大熊又该何去何从呢？
到了晚上，当我再次来到大熊的门前时，我却发现从里面传来了一个女声。
“好喝不？我可费了老大劲儿才做出来的，你要是敢说一个不字……”
那竟然是小依的声音。
我推门而入，看到小依正坐在大熊的床前，一勺一勺地喂他吃一碗黑糊糊的粥。见到我，大熊对着我虚弱地笑了笑，而小依则难得红了脸，尴尬地想把手里的碗藏到身后。
“你怎么来了？”我好奇地问小依。
“我来看看我家男人，要你管？”小依把头一扬，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
“你们……在一起了？”我左右看看，心中惊喜，却又疑惑。
小依用满脸娇羞的表情告诉我，在大熊生病的那几天，她又活成了原先那个邋遢的女汉子。然而习惯了精致的生活，她再也不能忍受乱糟糟的屋子以及外卖和泡面了。这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大熊对她来说那么重要，她已离不开大熊。
“恭喜你们。”我由衷地为他们高兴。
大熊没有说话，只是探出身去，抓起小依的手。他们之间那一步之遥，早已在不知什么时候跨越了。而大熊终于可以不用再顾及别人异样的目光，不用再将自己的恋情隐藏在阴暗处。从此以后，他和小依能在阳光下牵手、拥抱与接吻，接受所有人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