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来（引子）

对于几年不来一次医院的苏澜而言，医院比想象中恐怖。

一走进人满为患的门诊大楼，苏澜就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空气中仿佛漂浮着数以亿计的细菌和病毒，每呼吸一下，肺叶里就被这些微生物灌满，与其混合的还有消毒水、药物、人类体液、皮肤碎屑的分子。

苏澜觉得，除了医院，没有什么地方能让人如此深刻地想到衰老、疾病、死亡这些词语。在这里，一切回归到最原始的本质。病人的尿液、血液被各种医学方法采集，进入器皿，被传送，被机器分析、检验，如同最羞耻的秘密被无情地公之于众。那些在人群中费尽心思营造的光鲜形象，可以一瞬间分崩离析。

好在，医院里也不乏人世间的温暖。当苏澜满怀羞耻感地捏着装满自己淡黄色尿液的试管走过住院部时，内心被一间病房内的一幕场景所感动。一对男女手牵着手，在窗前仰望天空，看他们的背影，应该是一对年轻的恋人，女子穿着病号服，一根细长的输液管从输液瓶口一直延伸到她的手背上。

苏澜有很多年没有来到医院了，这首先得益于她的一副国防身体，平时很少生病，就算生病也无非是一些小感冒之类，通常都是在楼下诊所随意买点药应付一下，有时药也不买，挺一挺就好了。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是一个把时间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职场女性，去医院流程复杂，耗时漫长，预约、挂号、就诊、划价、收费……完成整个看病流程对她而言比工作还难上百倍，所以这次要不是被老赖逼着一定要去医院检查清楚了才准上班，苏澜是断然不会来这里报道的。

负责尿检的是一名年轻帅气的男医生，他接过苏澜递过来的淡黄色尿液，眼睛里闪过一丝特殊神情，蓝色口罩产生微妙浮动，让苏澜感到一丝不怀好意。

“你的？”男医生低沉着声音问了一句。

“没错，怎么？”

“第一次做检查吗？记得下次别装这么满，三分之一就行了。”

苏澜狠狠地瞄了男医生一眼，她相信如果不是老赖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打进来，她一定会将自己那满满一试管尿泼到对方脸上。她的确读书时曾做过无数次这样类似的事情，不过她泼过的都是水。

老赖的语气同样让苏澜感到不怀好意，“苏大小姐，怎么样，尿检结果出来了吗，是不是妇科病？”老赖一向打电话声音很大，让接电话的人仿佛开了免提，无丝毫隐私可言。

苏澜正想作答，男医生突然又问了一句，“男朋友啊？这么关心你，他怎么不来陪你？”他接过苏澜手中的标签，十分认真地贴在试管上，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这人话还真多，你是医生还是记者啊？这么喜欢采访？”苏澜来不及向老赖汇报情况，率先从男医生手中夺过自己的就诊卡，目光狠狠地鄙视着对方。她猛然发现他口罩上方的浓眉大眼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在她的严加注视下并没有消减的趋势，甚至还增加了一丝狂妄和放肆。

老赖在电话里得不到回应，“喂”了半天，以为信号不好，挂断了电话。在此过程中，苏澜的大脑里产生一阵极其复杂的电波，如同一段原本断裂的线路成功对接上，那些遥远的记忆，碎片的青春，在这一刻重新整合，排列组合，如同计算机磁盘碎片整理。

“秦疯子！”在蓝色口罩被取下的那一刻，苏澜终于叫出了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对方被苏澜的大嗓门以及连自己都遗忘了的外号所震慑，在一群年轻女护士和待检病人的注视下，笑容渐渐消失。

秦疯子原名秦枫，苏澜没想到，曾经成绩在班上垫底的秦枫，多年后竟然成为一名堂堂正正的检验科医生，更令苏澜出乎意料的是，曾经瘦得像豇豆一样的秦疯子，现在成了一名十足的大帅哥，不过嘴也更贱了。真可谓男大十八变，越变越嘴贱。

实际上秦枫第一眼就认出了苏澜，虽然过了这么多年，苏澜早已不再是当年班上被同学们嘲笑的农村小姑娘了，苏澜变得美丽而富有气质，但是，她桀骜的眼神仍然一如当年。

苏澜以等报告为借口向老赖告假，秦枫趁工作间隙陪同苏澜开了药，中午又被秦枫带到医院食堂蹭饭。两个人并肩走过住院部开满月季的院子，仿佛回到15年前的盐溪高中，苏澜和秦枫都记得，那年的盐溪中学，从教学楼通往宿舍的路上，种满了同样的月季花。

“你小子，没想到还成了一名医生，你医学院是抄来的吧？”苏澜对秦枫说话还是以当年的语气，实际上苏澜此时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人说话了，在这样说话的时候，苏澜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高中那些年。

“呵呵，你当然不知道，高三时我爸妈花了几万，请了三名北京大学生给我当家教，轮流补习我语数外，”谈到这段往事，秦枫颇为自豪，“苏澜，可惜你高三离开了我们班，否则你一定会震惊于我当时的巨大变化，你一定不会想到高三三诊时，我成绩竟然会跃升到班级前十，理科综合单科成绩甚至超过了你的记录。”

青春记忆如隔世幻影。苏澜的确没想到，一回想高中，她总觉得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似的，那些人和事都如烟尘消散，如果不是秦枫提醒她，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高三时离开学校的事，如果不是秦枫的出现，苏澜甚至已经忘记自己曾度过了一段怎样的残酷青春。

“真好，秦枫，真的祝贺你，你没有让叔叔和阿姨失望。”苏澜说，她感到鼻腔此刻不再有病毒和细菌的气息，而是充斥着月季花的芬芳，她轻轻走在秦枫身旁，与秦枫回忆起当年班上的人和事，心底泛起久违的青春情感。

是过了很长时间，苏澜深呼吸一口气，才终于提到那个两人一直避而不提的名字，“徐来呢？他后来考上了什么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