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公益阅读】李允夏——《狐火，狐火》

以“读”攻毒——科幻世界相伴，助力全民战“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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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火，狐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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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美］李允夏

翻译 / Renne

插画 / 苏立山

如果我当年听进去了老虎先知的警告，就不会在人们组织疏散的时候困在三代市了。一轮炮击战过后，城里不管是老房子还是刚修好的都被打得弹痕累累。警笛的嘶鸣不时响起。到了此时，依然能看到一家大小拖着爷爷奶奶逃离他们曾经的家，或是挨个搜寻那些空无一人的屋子，收集一些小小的财富：盐，破衣服，晒干的胡椒……今晚我在大街上磕磕绊绊地往前走时，发现脚下的碎石竟然是三代市有名的花形屋面瓦。远方的天空泛着蓝色，那些还没有被炸毁的摩天大厦挡住了星星。自从这个半岛开始现代化冲刺，它们就一直立在那儿。如今内战爆发，它们什么都做不了。

我仔细想好了今晚狩猎的好处。虽说最好还是变回狐狸，溜出城去，放弃我多年前来到三代市的目的，但只需再杀一个人，我就可以永远变成人形了。我不想以某个艰难求生的小店老板或是助产护士收官。一来他们又没得罪过我，二来我对他们所掌握的技能没兴趣。

我的目标是士兵。他们很好找，但我要挑一个高大威猛的。此时的我是一个在灯笼区转悠的妓女。如果我妈妈知道了这事，大概唯一能认可的就是我变成妓女了。她常常念叨，有些人类职业适合狐狸，有些不合适。我妈妈很看重这些老观念。

“巴杜，”小时候，她有一次对我说，“你怎么就不能满足于鸡肉和耗子肉呢？你可能在想，吃到一口甜豆糕就好了，但你接着就会想吃虾片，想吃手指饼蘸巧克力，直到你脱去漂亮的狐狸皮毛，把自己裹在缀着纽扣啊，口袋啊，橡胶底啊之类的玩意儿里到处晃荡。然后某个钦慕于你的人类会发现你的秘密。接着你就会跟你姑婆森华一个下场，变成某个江湖术士兜里的占卜甲骨。”

狐狸和人类一样不爱听妈妈的话。我妈妈是在战争爆发之前死的。我没给她准备陪葬品。亲戚们要是知道了，肯定倒抽一口凉气。我这位谨守传统的妈妈大概也觉得，与其让我来料理后事，还不如让食腐动物饱餐一顿。

我对灯笼区很有感情。这是我第一次杀人的地方——当时真是运气好。我爬进一位名妓的住处，被柑橘茶和丁香味儿的香水熏得飘飘然。得手后我才知道，她是这里有名的美人。但当时的我还分不出人类的美丑，她身上层层叠叠的橙色绸缎只让我想起秋日森林。

我今天幻化成了她的模样。自从地方政府垮台，三代市的残余士兵们胆子越来越肥，只有陷入绝望或是性格刚直的还在坚守岗位。当然，我不用为自己担心，经历九十九次狩猎过后，我知道怎么自保。

逮到一个不错的目标：高挑，年轻，体格美好，正在跟一个卖烟小贩闲聊。他一身军装，红色的臂章表明他支持革命派。这太正常了。留在三代市的人都会向革命派示好。大部分保皇派都逃到了外国，寻求海外援助。祝他们好运吧。保皇派内部也存在分裂，一拨人拥护女王的后代，另一拨希望废掉阿巴隆王朝，设立议院。这一切很有趣，但我今晚没空想这些。

我正不紧不慢地走向那个看起来很美味的士兵，突然听到了机甲战士的脚步。从伺服机发出的嗡嗡声判断，这是一台JANGMI 2-7。就算我没听到这动静——开玩笑，谁会听不到？——飞土砂石中的小神们骚动起来，也会提醒我，祂们叽叽喳喳得让人头疼。如果我此时是狐狸形态，就可以把耳朵耷下来紧贴头皮了。

有些人管机甲战士叫“巨魔”，这是他们对巨大类人物体的迷信。一些爱国人士对这些机甲十分反感。因为它们都是进口货，那些小肚鸡肠的外国人一直守着商业机密，我们自己造不出来。

这一台轰然倒在了大街上。人们四散奔逃，生怕发生交火被误伤。机甲战士配备着常规火药，体型是人类的五倍，每一步都能在路面上踩个坑。庞大笨重的躯干压在一双小巧的脚上，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猜制造商可能跟住在泥土和石头里的小神们做了一笔交易。

怎么会有机甲战士落了单，跑到这片街区来？是探子还是逃兵？如果是逃兵，这人非得是脑子抽了才会选择开走机甲，让别人一眼看出自己的行踪。

不过不关我的事。哎哟，那个让我流口水的士兵和其他人一样逃得没影了。变成人形的时间太久，我的骨头隐隐作痛。

虽然机甲战士大步走起来比人形态的我快得多，但相隔这么远的距离，狐狸的贪欲被勾了起来。脑袋里冒出一个危险的念头：我想吃掉机甲战士的驾驶员。有机会狩猎精英，干嘛稀罕一个普通士兵？

我躲进一条小巷的转角处，踢掉后脚上的高跟鞋。这鞋子不是妖术幻化的，所以没有消失。（妖术幻化的衣着持续不了太久，一般勾引到人类之后就会消失。按照妈妈的说法，人类的衣服本来就是这个用处。）这双高跟鞋是我从一个富商的女儿那里偷来的，我一直很喜欢，扔掉有些心疼。之后可以再去搞一双。

如果有人碰巧遇见我变形，只会看到一窜深红色的火苗，仿佛火焰和冰霜打着旋涡搅在一起。下一秒，我的骨头便纷纷归位，变成原本的样子。疼痛感消失了，夜晚城市的各种气味生动起来：酒精、香烟、尿，以及不时飘来的煮菜的怪味儿。我原地转了九个圈——在我们狐狸眼中，“9”是个神圣的数字—— 一头钻进迷宫一样的大街小巷。

灯笼区迅速退到了身后，我来到一片碎石中间，爆炸之后的碎屑散发着刺鼻的味道。蝴蝶区在今年早些时候被暴民们糟蹋得面目全非。这里是曾经的富人区，拾荒者风卷残云地带走了所有值钱的物什。我也趁乱捞了一把，从药品到盐巴都搜罗了一堆，分散藏起来。等我变成人之后，就可以带上这些物资，逃往南方某个更安全的城市。

我没跑多久就看到了机甲战士。它佝偻着背，仿佛这样就能减少点存在感似的。驾驶员把它停在了一座雕塑旁边。从近处看过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驾驶员要仓皇逃跑了——虽然不知道追兵在哪儿。令人望而生畏的机甲战士的左臂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挂在肩上，看起来像是被机炮打中的。机甲明显受过炸弹冲击，留下了印痕。我不懂机甲，在我看来，这东西还没报废真是个奇迹。

这座雕塑展现的是几个世纪前，一位名妓杀死侵略者当中的一个将军。她用双手揽住他，拘着他一起跳下悬崖。我妈妈说，如果她有一口像样的牙齿，就能撕开将军的喉咙，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了。狐狸的爱国思想只会引来烈士的鄙视，不过这故事倒是不错。

我蹲伏在阴影处，留意着四周的气味。机甲战士难闻的金属味盖过了一切。泥土和石头中的小神们嘟哝着窜来窜去。不过，我还是闻到了血、汗，以及一种让我特别反胃的东西，人类称之为“砖头粮”，一种像砖头一样难以消化的军粮。这里有人类的血液、汗水和食物。

在这种情况下，比较聪明的狐狸会马上走开。机甲战士的攻击确实很容易躲过，但驾驶员也会随身带武器。我猜如果有炖狐狸肉可以吃，他一定会扔下砖头，换换口味。

虽然开机甲这个技能没多大用处，不过这些驾驶员都受过一般的士兵训练。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我吸了一口气，变成人形。小神们尖声尖气地笑起来。这次当疼痛消失后，我被裹在一条绿色的丝质长裙里，腰上绑着淡紫色的佩带，上面绣着牡丹。我的头发高高堆在头顶，被一大堆笨重的发饰固定着。这身造型在我曾祖母时代大概算时髦吧。那个时代还没有我（不过只要我们愿意，寿命就可以很长很长），只是每当我想找点乐子的时候，我就会去翻森华姑婆收藏的古董时尚杂志。

我本来想变一套更适合打猎的衣服，结果没把控好法术。没办法，只能凑合了。这次连鞋子都没有幻化出来，哪怕丑一点的也好啊。想到那双被我扔掉的高跟鞋，唉。

我蹑手蹑脚地穿过街道，琢磨猎物让我心跳加快。一颗石子钻到了我脚板底下，没关系，更痛的我也试过。血液在我体内沸腾。

我在人形态时的嗅觉也不错，要追踪驾驶员轻而易举：只有一个人的气味，副驾驶不知去哪儿了。驾驶员侧躺在一堆碎石的背风面，一眼就能看出已经睡着了。她把一整块砖头粮都吃完了，真厉害。我听说驾驶员饿得特别快。

我伏低身子，紧盯目标，做好了随时暴起的准备。在这个距离下，我发现她的气味比机甲的金属味还要恐怖些。她脱下了头盔，抱在胸前，剃得很短的黑色头发在头顶上黏成小撮，乱糟糟的。透过汗涔涔、脏兮兮的脸，可以看到皮肤下面棱角分明的颧骨。

她把飞行外套也脱了，这我理解。机甲战机里热得要命，操持火焰的小神们个个都是暴脾气，不在意让人知道，这是它们的手笔。飞行外套只是用来给驾驶员隔热的，抵挡不了凉飕飕的秋风。她在身上裹了一条发热毯子。我嫌弃地瞅了瞅，确实保暖，但丑得很。

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都会幻化出一样武器，狐狸从来不会手无寸铁。这次施法过后，我能感觉到佩带上坠着一把匕首，我伸手把它抽了出来。我对华丽的镀金把手和挂着流苏的刀柄十分满意，虽然刀刃才是真正有用的部分。

我朝前倾了倾，准备划开驾驶员的喉咙——她睁开眼，翻了个身，把头盔扔在一旁。我慌忙退后，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出于本能的动作比我快了一秒。她抓住我，咔嗒一声打在手腕上，匕首应声落地。我被摁在了地上。

“捡破烂还穿得这么讲究，”驾驶员凑到我耳边说，“你们这儿都这样吗？”

在变成一锅炖汤的添头之前，我实在不想听她长篇大论。身上的丝绸抖了抖，变成青烟。我收回人形努力扭动，想摆脱她的爪子。

不过没这么好运。她似乎料到了这个变化，手指紧紧扣住我的喉咙。我徒劳地又抓又咬，在被她掐死之前我必须脱身。

“九尾狐，”驾驶员吐出一口气，“我以为你们都死绝了。”

我想咆哮，结果只能发出一声可怜的喘息。

“对不起了，狐狸。”驾驶员说，语气里找不出一丝歉意。

我发疯似的对着空气扒拉，没太留意她的话。

“但我敢肯定你会说话，”我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哀鸣，她接着说，“所以你和普通人一样，有能力向追我的人告密。”

我只记得她的语气愉快得就像闲聊一样，谈论着她的追击者，接着便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被仔仔细细地绑了起来，和一只准备下锅的兔子一样。空气中充斥了冷凝剂特有的奇怪甜味。我的喉咙受了伤，腿也很痛，但至少还活着。

我睁开眼睛朝四周望了望。这里是驾驶舱，我被固定在副驾驶的座位上。那些忽闪忽闪的指示灯和乱七八糟的状态图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要是我以前打猎时吃过一个工程师就好了，虽然不同模型的机甲，系统肯定不一样。必要的话，一个人也能开机甲战士，不过我还是好奇副驾驶的去处，不知是战死了，逃走了，还是其他什么情况。

驾驶舱热得让人难受。我活动了一下下巴，发现挣不开绑住我的玩意儿。如果连牙齿都帮不了——

“醒了？”驾驶员说，“刚才的事不好意思。我听过你们族群的故事。”

真他妈棒，我怎么偏偏选了一个喜欢听外婆讲古的猎物？不过，应该说，现在我才是猎物。我瞪着驾驶员的黑眼睛。

“别给我装，”驾驶员说，“我知道你能听懂，你还会说话。”

你绑着我的嘴呢，怎么说话，我想。

她好像听见了我的想法，倾身过来，用一把格斗刀切断了我嘴上的绷带。我一口咬住刀刃，真蠢啊，刀尖割伤了我的牙龈。嘴里弥漫着熟悉而浓烈的血味。

“你可以叫我阿正，”驾驶员说，“这不是真名，但我妈以前喜欢这么叫我。从那个孩子和铃铛的老故事里来的。你怎么称呼？”

我完全不知道她说的故事是什么。不过这也不稀奇，在这个狭长的半岛上，民间传说数不胜数。“我是狐狸，”我说，“这还不够吗？”又不是打算做朋友。

阿正扣好安全带。“你该庆幸我把你绑得很稳，”她一边说一遍摆弄控制台，一会儿拨动控制杆，一会儿按下几个按钮，舱内的灯光像舞台一样变换。“安全带不是给狐狸设计的，我可不想你在机甲跑起来之后摔成肉酱。”

“你真好心。”我干巴巴地说，心里对我死去的妈妈道歉，当年我该听她的话的。不过希望还是有的，阿正还没有吃掉我。

“哦，跟好心没什么关系。”随着伺服器开转，机甲站了起来。“我跟山林里的小神们没法交流，我猜你一定可以，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我要继续逃命的话，必须进山。”

真是蠢到家了。机甲战士的驾驶员应该是一群看不起民间故事的技术狂人才对，我偏偏选了一个了解部分传说的危险人物。“确实有办法。”我说。还是幼崽的时候，妈妈就警告过我，不管是哪一方的神灵都不能太过相信。不过阿正就没必要知道了。

“在路上想办法吧。”她冷淡地说，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

我正琢磨用牙齿咬烂绷带，这种合成纤维的味道可不好。机甲随着隆隆声启动了，往前迈了一步。我呛得不自觉吠了一声。阿正的双眼蒙上一层诡异的金色，带亮了本身深棕色的瞳仁。我听说这是神经操作系统在启动时的附带效果，但这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如果我此时出手打断，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还是不能让机甲撞毁，无法战斗，我被绑在驾驶舱，等着未知的敌人来捉我——还没到那个绝望的地步。我在心里咒骂着阿正把我拉进这个烂摊子，也咒骂自己不自量力。但在此时，鲁莽报复是没用的。

头一个小时，我一声不吭地观察阿正，想用这个笨办法搞懂驾驶机甲战士的窍门。不幸的是，我吃过的最接近机甲战士驾驶员的人是一名电报员，差太远了。难怪森华姑婆总是强调好好学习的重要性，那时我完全听不进她的话。（她刚开始狩猎那阵就吃了一个大学生，不过不是工程专业的，而是古典文学。在那个时代，你只需背诵《德政23项原则》，再偶尔来一首咏月诗，就能轻松获得一份公职。）吃掉猎物的肝脏，就可以一秒吸收他的知识，这能力让我变得懒惰。

“他们为什么追你？”我一边问一边盘算，套到的信息越多越有利，“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她在一个刻度盘上做了些调整。一块监控屏幕上显示出一堆乱麻一样的图形。“他们就是要追人，你说是为什么？”

看来对方不傻，我诈不了她。“我得确定你利用完我之后不会把我一枪崩了。”

“你没法确定。不过等我逃出去后，我会放你的。”

这话听了没法安心，“你应该说，假如。”

“非得逃出去不可。”阿正愉悦的神色终于被打断了。

“也许我们可以做个交易。”我说。

阿正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开到了一道峡谷边上，她大概只是分不出精力回答，以免我们被某块凸起的岩石绊倒，跌进险峻的裂口。眼前的景象对我来说十分陌生，我还不习惯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机舱里也没法靠气味分辨方向，而且我已经快被人体和金属混合的恶臭熏麻木了。

“你想做什么交易？”阿正把机甲停在了一处不深不浅的裂口里。这样如果没人从头顶飞过，就发现不了我们。

不知道追兵有没有空中部队。机甲战士熄火了，如果有直升机接近，我应该能听到吧？我知道等掌管风和风暴的小神们来警告是靠不住的，它们几乎和掌管火的小神一样浮躁多变。

阿正的呼吸突然急促，她眯起眼睛，盯着屏幕上一大片光点。她用某种方言骂了一句脏话，我勉强听得明白。“但愿他们把网撒得太大，找不出我们具体在哪儿，”她压低声音，好像驾驶舱外面的人能听见一样，“等我确定不会触发他们的雷达，就接着走。”

我谨慎地说：“以我祖先的灵魂起誓，我会让小神们藏好你的红外信号，把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红外信号是我随口说的，但她没有纠正，大概是蒙对了。“这样的话，你至少给我松个绑吧？”

“我不记得狐狸会祭拜先人。”阿正怀疑地扫了我一眼。她从一个格子里拿出一块砖头粮，两三下拆开包装，动作熟练。

虽然气味可怕，我还是流了口水。我有段时间没吃东西了。“狐狸又不是神，我祭拜他们干什么？不过我记得母亲和其他长辈对我的照顾，这份记忆对我意义很重。”

话没说完，阿正就摇了摇头。砖头粮的一块碎屑落在了她的膝盖上。她捡起来研究了一会儿，然后扔进嘴里。

这种军粮仅仅是用来给人补充能量的，而且不一定靠谱。狐狸形态的我大概根本消化不了。但我还是对她吃独食的行为产生了愤慨，这种愤慨毫无道理。

“你得拿出点实在的东西，保证你会帮忙。”阿正说，“你们狐狸的保证不算数。”

“这有点难度，我就是狐狸啊。”

“也不一定。”阿正笑了，驾驶舱内的灯不再闪来闪去，把一排牙齿照得发亮。她的表情让我想起阿巴隆王朝早期常见的格斗面具，“以老虎先知的血起誓吧。”

我的心跳慢了一拍。“已经没有老虎先知了。”我说，这很可能是实话。

阿正笑得更开心了，“我愿意赌一把。”

我妈妈曾经带我见过老虎先知一面。那时的我还没有成年，但已经不是小孩了，有本事惹上一些后果严重的麻烦。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半岛上已经没有老虎先知了。人类有时会捕猎他们，偶尔也会找他们解惑，不过老虎给出的建议总会带点牙齿印。我有一次听说隔壁村的猎人打到了一只年迈的老虎，我问妈妈他是不是个先知。妈妈嗤笑一声说，先知不会这么容易被杀。

老虎先知也会死，这点我知道。但猎枪、猎网和放了毒药的死牛是没用的。要杀死老虎先知，需要镶着透亮玉石的宝剑，或者从凤凰巢里偷来羽毛，做成箭翎。老虎先知必须在季风吹来的时节，在猜谜游戏的诵唱中走向死亡；或是下一盘漫长围棋，对着九十乘九十的棋盘，黑色和白色的石子，在不动声色的拼杀中被哄入梦乡。要杀死他们，必须他们愿意才行。

我和妈妈走了几天的路，狐狸缩地为寸的本领在先知的阻挡下难以施展。我从来没见过妈妈这么紧张，而不知死活的我还在为有机会远足而兴奋。

我们终于爬上高山，老虎先知住在一处山洞里。树木整齐地长在洞口两侧，一些鲜艳的小花从薄薄的土层里探出来，开得热闹。空气坚硬而锋利，仿佛我们一脚踏进了“无”和“有”之间危险的裂隙。山洞里曾经供奉过一位人类先贤，一尊镀金塑像立在洞口，显然经历了长年细心擦拭。这是一个盘腿坐的女人，一只手捧着一大颗珍珠，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某种长着巨大獠牙的生物的头骨躺在塑像边上，泛黄的骨头上留着爪印。

老虎先知的身影飘忽扭曲，仿佛一堆看不见的篝火上升起的青烟。完全显形之后，我发现她的毛是雪白的，上面的条纹像夜晚一样黑。她应该是最后一个老虎先知。根据狐狸的传说，他们一个接一个去了别的地方。这一只没有离开，不知是出于固执，还是因为爱看人类打打杀杀，或者纯粹不关心外界变化，我妈妈说不上来。

“狐狸们，”老虎低吼一声，琥珀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们，“可惜你们的骨头不适合拿来问卜，狐狸骨头总是说谎。但你们至少应该带一把香吧？好的香在两个月前被我烧完了。”

妈妈的耳朵抽了一下，小心地说：“尊敬的先知大人，我想代犬子向您讨教一些事。”

我从没听过妈妈这样说话。我伏下身子，想摆出一副谦逊的样子。

老虎夸张地打了一个哈欠。“一张嘴就是漂亮话，你跟人类厮混得太久了。直说吧。”

正常情况下，我妈妈肯定会回嘴。她和森华姑婆喜欢聊人类文化的种种优点，我是听着她们的争论长大的。但此时她心里装着别的事。而且，老虎露出的尖牙大概让她想起，对老虎来说我们都是猎物。“我儿子渴望变成人形，”我妈妈说，“我试过劝阻他，但做母亲的能说的话有限，也许您可以赐他一些指教？”

先知捉住我的目光，露出老虎式的微笑。有那么一瞬，我开始计算几次咬合能把我送进她的肚子。她绷直两条后腿，站了起来。在那夺目的几秒钟里，我的视线无法在她身上聚焦，仿佛她的整个影像都变成了雾气。

一个女人出现在先知消失的地方。不过，她保留着琥珀色的眼睛和一咧嘴就露出来的尖牙，黑发间夹杂着一缕缕银白。丝质长袍从她的肩上坠下来，颜色和山林一样：晨曦粉，冰雪白，天空灰，配一根墨绿色的腰带。那时的我还不懂得什么叫美，后来才意识到，她是照着最后一位正统皇后的装束来幻化的。（朴实可不是老虎的做派。）

“对于老规矩你知道多少，小狐狸？”女人问，她的嗓音还是和变化前差不多。

我讨厌别人用“小”来称呼我。但我还算机灵，不打算为了这个字跟老虎打一架。不管是人形态还是老虎形态，她都比我大个儿。“要成人，先杀一百个人。”我说，“我知道很危险。”

先知不耐烦地哼唧了一声。“我不该指望狐狸有脑子。”

我妈妈没有吭声。

“别人说我是最后一个老虎先知，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以为你们全都走了。”我觉得可以老实回答，“你真的是最后一个吗？”

先知大笑。“大概算是吧，”丝质长袍逐渐透明，她蜷成一团，恢复了本相，“我当初杀掉了一百个人类。既然做了决定，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但我很快就厌倦了人形，开始想念我的条纹皮毛和尖牙利爪。”

“然后呢？”我的胡子抽了抽。

“然后我杀了家族里一百位老虎先知，把他们全部吃掉。重新获得变成老虎的能力。”

我妈妈紧张得不敢说话，我睁圆了眼睛。

老虎注视着我，“如果这小子有决心——我闻得出来，那阵怪味错不了——我可以给他一些忠告。”

我呆呆地看着先知，如果她当时朝我扑过来，我肯定也不会躲开。我妈妈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吠叫，又生生咽了回去。

“成为人类不是为了他们一马平川的脸，没用的鼻子，也不是为了用两条腿走路，你们狐狸总是把这点搞错。”老虎说，“我们图的是长舌八卦，房中之乐以及狐狸不可企及的忠诚，是为了拥有一颗人心。当然，我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永远不想被人形态困住。狐狸总是在得到新面容之后迷失自己，我一直想不通原因。”

“多谢赐教，我会偷一些香烛送给您。”我妈妈不断用尾巴拍地，我看出她恨不得转身就跑。

先知挥了挥爪子，但动作并不友善，“别给自己添麻烦了，小娘们。有机会的话，帮我转告你姑姑，我警告过她了。”

两周之后，我便听到森华姑婆惨死的消息。但我还是坚持着自己选择的路，没有退缩。

“发誓吧，狐狸，”阿正说，“如果你是真心帮忙，就没什么好怕的。”

我差点冲口而出，这些“传说中”的老虎是最可怕的存在，而普通老虎已经够吓人的了。我现在长大了，明白老虎先知有多危险，还是别引起他们注意为好。但一直被绑着也不是什么好事。而且，谁知道我要花多久才能摆脱这摊麻烦？

“我以老虎先知的血起誓，”我说，“我会信守承诺，不玩花样。”我简直能听到老虎先知在我脑袋里嘲弄地大笑，但愿只是幻觉。

阿正没再浪费时间威胁我。她解开安全带，凑过来给我松绑。她灵巧的双手让我羡慕。差点就可以拥有了，我感到不甘心，但承诺已经许下。虽然狐狸的承诺不值钱，但我可不想被一只受到冒犯的老虎追杀。老虎先知若是有兴致，是会非常重视誓言的。

我四肢酸痛，说话和吞咽也会扯到喉咙。不过真高兴又能动弹了，相比之下那点小伤小痛不算什么。“谢谢你。”我说。

“我劝你变成人形，如果能变的话，”阿正说，我忍住了一声冷哼，“这样坐着会舒服些。”

这我反驳不了。虽然身上很痛，但我还能集中念力，施展变化。和以往一样，法术展现出了它幽默的一面。这次不再是过时的宫装，而是一副大街上扫地工人的装扮，连草帽都变出来了。在驾驶舱里戴帽子，不知道除了让我看起来很傻以外还有什么用。

阿正很够意思地没有笑。以我冲动的脾气，她要是真笑出来，我会立马扑向她的咽喉。“我们得——”打个哈欠，“——赶路了。但追兵很近，让小神给我们隐个身，别被他们扫描到。得找到一处可以好好休息的藏身点，在这之前不能停。”

阿正认为我肯定能说服小神们帮我做事，真感人啊。只不过我已经许诺了，唯有全力一试。“你走运了。”我带着几分讽刺地说。她没什么反应，不知道有没有听出来。“小神们今晚特别饿。”

给神灵喂东西是个技术活，大部分诀窍是从森华姑婆那儿学来的。我妈妈看不上这种法术，认为自己的漂亮皮囊是最好的伪装，远胜过依靠神灵。而且，她还从祖母那儿学了许多入世藏形的技巧。此时我为了保命而不得不做这种事，也骄傲不起来。

天上掌管星辰运行的上神只回应人类的笼络：香烛、烤鸭啊橘子啊的贡品，还有以金线在绸缎上绣成的祷文。（我经常思索，小时候拜访的那只老虎是为那尊金塑焚香，还是给自己享受的。）上神中最有威力的那几个还必须以诵经典礼配合。我的胆子不够大，没吃过萨满或者术士，所以不知道到具体是怎么操持的。（我一直谨记森华姑婆的下场。）所幸，小神们没这么多复杂的要求。

“这台机器有零备件吗？”我问阿正。

她瘪了瘪嘴，没有跟我争论。她用螺丝刀卸下一块控制板，连控制杆一起给了我，不过她把螺丝留了下来。“反正也操作不了这根坏掉的手臂了，”她说。露在外面的电线和冷凝管让我想起血管。她皱了皱眉，开始摆弄接线口，最后把所有管线都拔了出来。“够吗？”

我估计小神们对机甲战士的了解不比我多。“够了。”我在语气里加了几分信心，接过控制板。我右手按在控制板背面，滚烫的金属让我缩了一下。

这是我的供奉，我用山林的语言说道。这语言连城里长大的狐狸也会说，而我妈妈作为一只谨守正统的狐狸，是在山林里把我养大的。土地，石头和——

阿正的咒骂让我分心了。但空气里紧锣密鼓的歌声表明，小神们已经围了过来，不断聚拢。

“怎么了？”我问。

“要战斗了，”阿正说，“坐稳。”

我只好扔下控制板。等我搞懂怎么用安全带时——比汽车上的复杂得多——控制板便脱了手，落在驾驶舱的地上，同时机甲在隆隆声中启动。小神们飞舞着，吵闹着，要求享用贡品。我保留着狐狸的听觉，不过阿正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

驾驶舱内骤然变亮，灯光不断变换颜色，让阿正蓬乱的头发有了光泽，又从她的眼睛里反射出来，在她嘴巴周围留下浓重的阴影。伺服器嗡嗡运转，我敢发誓，机甲战士启动的瞬间，我听见了它嘎吱嘎吱的呻吟。

我捡起控制板，锋利的边沿扎进了手掌。“对方有几个？”我问。接着我便想到，战斗的时候不该打扰阿正。

“五个，”她说，“你刚才在做的事，接着做下去。”

机甲战士倾斜了一下，踏出藏身的裂口，接着开始全速奔跑。我的肚子翻江倒海。比起它颠簸的步伐更糟的是，我必须保持抗冲击姿势才能承受那双沉重的金属大脚蹬在大地上的震颤。我总觉得它会整个下半身陷进地里。虽然泥土和石头里的小神们给每次踏步都提供了缓冲，起到了一定的减震效果。但我所预料的和实际发生的情况还是天差地别，让我对这个世界的平衡感有些失调。

控制系统发出的声音除了尖锐刺耳以外，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决定等阿正来分辨这些声音，自己专心和小神们交流。从驾驶舱内呈旋涡状流动空气来看，它们的耐心已经耗尽了。泥土和石头与金属相合，而当被打造成武器的金属成为贡品时，效果更难以控制。

这次变形术没有幻化出匕首，只给了我一根发簪，我用尖头刺进手掌。血涌了出来，被我涂抹在控制杆上。带我们逃出去，我对小神们说。话说得不够雅致，但没时间斟酌了。

世界仿佛倒转过来，裂成一块块黑白碎片。阿正好像说了一句什么，我完全没听懂。接着，一切又回到了原位。

还要，小神们说，听起来就像骨头在打颤。

我轻声给它们讲起了故事，用的依然是山林的语言，实际上并非文字。我只是唤起了秋日清晨落下的松针的清香，被爬虫打理干净的土壤，以及泥地爪印里积起来的雨水。我体内狐狸的一面仍然能传递这些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阿正吼道，现在连她也听见时远时近的钟声了。音乐小神们钟爱的人类创造物之一。

“它们在组成迷宫，”我说，“它们会帮我们掩盖行踪。快走！”

她怀疑地看了我一会儿，目光灼人。接着她点了点头，把一根控制杆往前一拨，进入自动前进模式，机甲战士颤抖了一下。战斗面板的屏幕突然变红，随即锁定了一个不断跳动的点——这是另一台机甲。她扣下扳机。

机炮打出快速四连发。开火声就像某个该死的铁匠举起榔头，砸在世界上最后一台铁砧上。我在座位上蜷起上身，小神们叽里呱啦地喝彩。我强迫自己盯着战斗面板看，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阿正没有打中。但屏幕上的身影接着便侧身倒下了。

“正中大腿！”阿正的声音里带着凶狠的满足感，“去他妈的战场风度，打瘸一个就能继续逃，多好。”

我们自己也被打中了几处。虽然小神们可以迷惑敌人的传感器，但机甲战士依然要靠金属盔甲来保护自己。炮弹的撞击让我从牙齿震到骨髓，没有被打倒简直太了不起了。

等等，我什么时候用起“我们”这个词来了？

“我们完了！”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机身左上方，我脱口而出。此时我已经大概看懂了一些状态读数，而且，整个驾驶舱都在震动。

阿正咧嘴朝我笑了一下。“别这么悲观，狐狸。”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不知道损害分布吗？”

“损害什么？”

“我来教你吧，等——”一声尖利的警报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哎呀，还是先处理这个吧。”

“还剩几个？”

“三个。”

一开始有五台机甲，我没注意到第二台是怎么倒下的。

“要是冷凝剂还有剩余就好了，我就能——”阿正嘟囔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

在令人天旋地转的灯光和小神们的低语中，阿正的模样也发生了变化。她没有宫廷交际花的美艳，而是像炮筒一样死锁目标，散发出一种致命的魅力。这时我知道我在另外一种意义上完蛋了。人类和狐狸的爱情从来没有好结果。我还能做什么呢？总不能劝她扔下机甲战士，跟我遁入山林，用野兔和松鼠养着她吧？不可能的。我得帮助她逃出去，然后各走各路。

每一声警报、每一次传遍机甲战士龙骨的震动都让我打一个寒战。舌头快被我咬出血了。我记不起上一次这么害怕是什么时候。

你是对的，妈妈。我在心里默念。我应该待在山上过完无足轻重的一生，在城市出现、丑陋的高楼拔地而起之前，狐狸们都是这么平凡生活的。对人类的向往令我发狂，驱使着我不断探究他们美丽的衣服、美味的虾片、骰子、柶戏①和围棋。此时，我终于明白，这些事物虽然美好，却是有代价的。要拥有它们，就会摊上一颗人心，陷入人类的斗争、人类的忠诚。

一块屏幕的边缘处闪了一下，我看到了。“在我们右后方向！”我喊道。

①柶戏或掷柶戏，又音译为尤茨，古中国称四维、四维戏，是汉朝、晋朝时就有记载的传统局戏，如今则是朝鲜民族的传统游戏。通常有两名以上参加者，通过掷出四块特制的木板，来决定各自在棋盘上所走的步数。

阿正推着驾驶杆，完成了一系列复杂的操作。机甲战士弯下腰，视野像过山车一样向下俯冲。“谢谢。”她说。

“你不是打算一直跑下去，拖到大家燃料耗尽吧？”

她咯咯笑出来，“你对机甲战士一窍不通，对吧？它有原子能核心，不存在燃料问题。”

我假装没听见。核物理不是狐狸的专长，不过我妈妈认为学学天文是可以的。“他们为什么不愿放过你？”

我没指望阿正回答，但是她说：“没必要瞒着你了。我是逃兵。”

“为什么？”一发炮弹炸开了眼前一块平地，我们及时躲开，我抓紧了座位扶手。

“我和长官吵了一架。”阿正说得很平静，好像我们正坐在公园长凳上，啜着黄酒闲聊。她的手指不停翻动，远处传来隆隆的开火声。“只剩两台了。那什么，我的长官酷爱权力，我们中队是宣誓保护临时政府的，不是他政治博弈的筹码。”她深吸一口气，“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吧。”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我问。

“因为我们很可能会死在这里，而且你现在告发我也没好处了。他们知道我的身份，你也该知道才对。”

典型的人类逻辑，但我对那一点情义还是很受用。“当逃兵对你有什么好处？”我猜她大概触碰了什么国家机密。但她准备投奔谁？

“只要我逃到——”她甩了甩头，“——避难营地，特别如果这台机器没受太大损伤的话，就能给保皇派提供一些有用的情报。”她一边说，一边查看红外扫描。

“阿巴隆皇室对你很重要吗？”

又一声警报响了起来，被阿正关掉了。“这么下去我会报废一条腿的，”她说，“皇室？皇室现在已经没用了。”

“那你是主张设立议会的一派了？”

“是的。”

我没必要深究君主啊议会啊之类的派系，只需遵守承诺，完成这笔交易，就可以告别这个让我头疼心碎的女人，以及她对“政府”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爆发的热情。

变故在阿正还想解释两句的时候发生了。事后我只能拼凑一些出不太连贯的片段，就像一面打碎的镜子落入湖水。猛烈的爆炸和震荡过后，我被甩向驾驶舱后面，又飞快摔倒在侧壁上，身侧传来尖利的痛楚。（虽然有安全带，我还是断了几根肋骨）我还记得阿正的尖叫声被什么东西打断，我闻到了恐慌的气味。

机甲战士停下脚步，小神们咆哮起来。我动了动脑袋，刺痛感从额头传到后脑勺。“阿正？”我用沙哑的声音喊道。

阿正呼吸很浅，脸上豁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潺潺涌出。我看懂是怎么回事了，我手上的控制板飞出去击中了她，锋利的边沿切开了皮肉。小神们对贡品满意了——我的血远远不够。如果我之前能想到这点——

“狐狸。”阿正虚弱地说。

驾驶舱内的灯全部开始闪烁，毫无规律地时亮时灭，仿佛有人想用这些光点疯狂切换不同的星座。“阿正，”我说，“你情况如何？”

“我的任务……”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受了惊吓。红色和琥珀色的状态指示灯映在她渐渐散开的瞳孔上。她身上散发着死亡的味道。我感到她的身体正在慢慢死去，听着心脏还在努力跳动。她体内有严重的内出血。“狐狸，你得代我完成任务，除非你懂医术？”

“嘘。”我示意她静一静。我一直不愿吃那些从医的人，倒不是什么道德约束，而是因为在过去，医生的知识往往会阻碍狐狸的变化类法术。

“打残了一个，”她气若游丝，“剩最后一个了。他们会叫来增援，如果还有人手可用的话。你必须——”

我难受得想要咆哮。“我可以背你。”

她做了一个鬼脸。换作平时，我肯定会笑出来。“我要死了，小狐狸。你以为我感觉不到吗？”

“你能做的那些我都不会啊！”我绝望地说，“就算这台金属巨人还能跑，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某种刺激难闻的气体泄露了，灌入驾驶舱。但愿不是毒气。

“那就没希望了。”她轻轻地说。

“等等，”我突然想起什么，恨上了自己，“还有一个办法。”

阿正眼中突然亮起的希望刺痛了我。

“我把你吃了。”我说，“就能知道你所知的一切，代你去找你的朋友。不过，可能安静地死去要好受些。”

“来吧，”她说，“动作快点。我猜吃死尸是没用的吧。不然你们族群早就变成头号盗墓贼了。”

没时间道歉了，我忍着肋下的剧痛解开安全带，变回狐狸形态，撕开她的喉咙。吃下她的肝脏时，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驾驶舱里的浓烟渐渐淡去。当一切再次清晰起来时，一头白虎立在驾驶座后方，看着我。很难想象她居然能挤进这么小的地方。她身后的阴影一直延伸，几乎看不到尽头，为她展开一片空间。我立马认出了她，即使偷走了一百个人的记忆，活了一百世，我也不会把她认错。

全身颤抖，满嘴血味，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人。变形术留下了最后一份馈赠：我穿着机甲战士的驾驶服，不过继承了狐狸皮毛的赤褐色和黑色。我的目光对上了老虎先知。

我打破了以她的鲜血发下的誓言，她要来杀我了。

“我走到了绝路……”我准备迎击，结果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对上老虎先知，我肯定撑不了多久，但为了阿正，我必须努力。

“没有绝路这回事。”老虎懒懒地说，“每一桩死亡都是死者的选择，小人儿。你从头到尾都有其他路可走。现在——”她停住话头。

我操起阿正的格斗匕首。没了尖牙利爪，只能靠它了。

“别干傻事。”老虎说。她的原本的牙齿一颗不少，而且不介意咧嘴展示出来，“你已经为自己选择了最恰当的诅咒，我没必要再惩罚你。”

“这不是诅咒。”我怯怯地说。

“我会在九年后回来看你，再和你聊一次。这是你一个人的冒险，好自为之吧。”

“不必这么孤独的，”我说，“这里也是你的家园啊。”

老虎似乎考虑了一下。“想法不错，”她说，“但地图、疆域和领土是用来约束人类的，老虎不用理会。”

“如果你改变主意，可以随时来找我，不一定要等九年。你要找到我很简单吧？”

“我会的，”老虎说，“再见了，小人儿。”

“谢谢你。”我说，但她已经消失了。

我把阿正的残肢绑在清理过的副驾驶座位上，免得开动机甲时颠到她。我坐进了驾驶位。机甲战士受创不算严重，我还可以让它跑起来。是时候接过阿正的任务了。

【责任编辑：钟睿一】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译文版》2019年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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