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祖之始

小人物的社会地位卑微却不自贱轻薄,他们有着自己独特的历史记忆与传承方式。敬天地,拜祖宗,是他们世代相传的一种历史书写模式之一。不知从何年何月起,每逢大年正月初一或清明时节,河北省肥乡县郭家堡的李姓老少爷们儿都会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齐聚家庙或祖坟,在一代代族长会首的带领下,轮流举行隆重的祭祖仪式。每当此时,平时那些木讷沉默的族人们的记忆闸门就会轰然洞开,一位叫李元的始祖爷的迁徙故事,就会在人群当中不胫而走,口口相传。亦如小村之东那条旱涝无常的季节性漳河,此时恰如雨季来临,浩浩荡荡地汹涌澎湃上好一阵子,滋润了一代代不知如何书写自家史志的村民心田。
同时,李氏家庙大门敞开着古老而博大的胸怀,张灯结彩,五彩缤纷,鼓乐齐鸣,迎接着一批批从天南地北赶来的各支宗亲。祠堂内族谱高悬,烛光摇曳,香火缭绕,庄严神圣,一队队李氏子孙,面对载有列祖列宗的主幛,三拜九叩,默默祷告,寄托乡思,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散布于村里各个角落的李门十大支脉,也会主动依例挂出自家的那支世系族谱,净手焚香,顶礼膜拜。应该说,这是郭家堡李氏家族独有的盛大节日。
街头巷尾,家庙内外,族人们三五成群,个个精神焕发,春风拂面,兴奋异常。有的紧拉着远道而来的一位位族亲双手,话桑麻,拉家常,嘘寒问暖;有的围着长辈耆老,听他们娓娓讲述家族历史,门风祖训,以及一辈辈流传下来的那些旧闻轶事……其乐融融,亲情荡漾,是郭家堡每个春天里独有的一派温暖祥和气象,更是郭家堡李氏家族数百年来每年必有的庸常画面,一直坚持至今的古老传统。

始祖之始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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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居山西省潞安府黎城县长宁屯村,大明初年迁居于此”——这是每支李氏族谱主幛上不约而同记载的唯一相同的一句话,也是郭家堡李氏祖先留给子孙唯一一句具备文献价值和意义的文字。它一字千金,珍稀如熊猫,却明确告诉一代代子孙,始祖爷李元来自今天的山西省长治市黎城县一个叫长宁屯的村庄。这对李元六百多年之后天南海北的众多子孙意义之大,不言而喻。对于那些煌煌如牛毛般的草根家族,已属罕见奇迹,更多的人家则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个个鲜活生命,如歌人生,随着生命的消失淹没于煌煌二十四史或四库全书的宏大背景当中,成为历史尘埃,无人知晓,包括自己的嫡传子孙!
作为李氏子孙,我只能暗自庆幸,衷心感激当年写下这行珍稀文字的某一位祖先!
这样的家族场景,这样的家族故事,从我记事起就耳濡目染,混迹其中,成为郭家堡村李氏族人挥之不去的传统文化胎记,也是我们李氏族人书写与延续自己历史与血脉的一种独特拙朴方式。虽然粗鄙简陋得无以复加,却以执拗顽强的方式,延续着我们这些草根生命的微弱文脉,六百载一息尚存!
小人物如此简陋粗鄙的历史,注定不可细究,除了那句熊猫般珍稀文字之外,其他的所有历史信息,只能靠族人众说纷纭的口头传说。李元爷当初从黎城长宁屯迁到肥乡郭家堡的真实情况,如今就成了一笔糊涂账,但“受骗说”一直占据主流地位。有的说当时官府发布命令,凡是到洪洞县老槐树底下的人不迁,李元爷就天真地从黎城老家翻山越岭,跑到洪洞老槐树底下,反被官府抓个正着;还有的说,官府在老槐树底下用红绳圈了个圈,圈里的人不迁,圈外面的人迁。李元爷就自作聪明地跑到了圈里,不越红绳半步,结果同样可想而知。
现在人们都知道了,诚信是官府的稀缺资源。这种传说虽无确切记载,却也符合我们李家人的憨厚拙扑本性与历史逻辑。有一点可以肯定,李元爷与当时的广大民众一样,是名副其实的一介草根。在那样的滚滚历史洪流面前,无处可逃,无路可走,未被战争狼烟吞噬已是侥幸。流亡迁徙,任人捉弄,才是其面对的不二现实与选择。所以民间才有洪洞移民“小脚趾分瓣”与“解手”之说流传至今。可见那代移民是在官府的血腥屠刀砍杀与绳捆索绑之下,被迫走上了漫漫迁徙之途!受此连累,李元爷的妻子常氏奶奶与两个儿子李荣、李整,同时被押解到了北直隶广平府肥乡县漳河岸边这个叫郭家堡的村庄。随后的六百年,就渐渐有了如今全村24代1200余人的攘攘后裔。
按族弟学宾考证的说法,李元爷是明永乐二年(公元1404年)广平府的那批移民。正史有载,是年,明朝一个叫郑和的太监,率领十万水师抵达日本岛,威风八面地向室町幕府第三任将军——足利义满,宣读了永乐大帝皇恩浩荡的安抚圣旨,并慷慨赏赐无数奇珍异宝,以示大明天子甘露普洒、恩泽万方的天朝上国怀柔之心。沐浴大明皇恩的日本人感恩戴德,立即表示臣服,不仅无数珍宝悉数收入囊中,更无移民迁徙之忧。而处于天子脚下的李元爷就没这份优待,甚至连干瞪眼的份儿都轮不上。其实李元爷一家,无论对大元还是大明,一直是世代臣服的,祖祖辈辈都在绣屏山下的长宁屯,安心做着良民顺民,耕作为生,交租纳粮,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可长宁没有为他带来长久的安宁,那年在大明皇帝治下的屠刀威胁与绳索捆绑下,被迫踏上了背井离乡的漫漫迁徙路。没被郑和太监扔到日本荒岛已是侥幸。天朝上国“宁与友邦不予家奴”的一贯财政方针,又一次让我深刻领会。
李元爷的厄运并未到此为止,此时无论族谱文字记载,还是后人口头传说,均告诉我们此时发生在李元爷身上的一个悲催事实:此后不久,常氏奶奶离家出走,带着二儿子李整又迁徙到了汝宁府上蔡县。族谱仅仅简单记着这么几个字:“整:与母常氏迁居汝宁府上蔡县下户”。常老奶奶与儿子李整是被官府再次押走的,还是被人贩子拐走的,抑或是上蔡县有老家山西迁去的娘家人投奔而去的,今天的我们已不得而知,而族人的口头说法也大都是出于自己认知范畴内的猜测。有的说,是其后不久步李元爷后尘迁来的侄子李清,打破了家庭平衡。因李元爷对侄子李清一家照顾有加,常常引起常氏奶奶的强烈不满,一怒之下,带着儿子李整离家出走,一去不复返了。有的说,常氏奶奶脾气暴躁,与李元爷感情不和才离家出走的。
我感觉第一种情况的可能性大,因为按明朝的移民政策,同宗同姓不能迁于一地,叔侄兄弟同属一家,是不准迁移到同一个地方的。如果是官府政策性移民,一家人必须分开。叔侄同属一村,侄子李清属私自移民投靠的可能性大。从李元爷因对侄子李清帮扶而引起家庭破裂的情况看,侄子李清属于私下移民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官府政策性移民,要发放“凭照川资”,到了目的地还应该有政策性优抚,不至于离开叔叔的帮扶,李清日子就维持不下去的可能。要么侄子李清年幼,在山西老家无依无靠;要么当时的山西老家境况更为艰难,投奔叔叔确为无奈之举。李元爷不惜妻离子散也要拉扯侄子李清一家,相依为命,当时叔侄两家生活境况的艰难可想而知。
无论那种说辞,可以想象,迁徙之初的李元爷在郭家堡的日子一定过得捉襟见肘,是朝不保夕的贫苦生活,导致了家庭的分崩离析。试想,一个丰衣足食的小康之家,不可能产生妻离子散式的悲剧!危难之际见真情,六百年血脉一家亲,并非空穴来风,是自李元爷拉扯侄子李清的那年起,就已经开始了。
同时也反映了我们李家从始祖爷开始就有扶危济困的侠义之风。此后六百年来,李家子孙虽枝蔓丛生,五行八作,贫贱富贵有别,亲疏远近不同,至今仍有互帮互助高度团结的民风绳绳不绝,与李元爷当初的古道热肠一脉相承,密不可分,更是中国宗法观念至今仍根深蒂固的社会基础。
侄子李清一家,由于李元爷的慷慨帮助与拉扯,日子渐渐有了起色,六百年来同叔叔一家同处一村,叔叔在西,侄子居东,相互拉扯,甘苦与共,同舟共济,共同发展,如今已同样壮大为一个数百口攘攘子孙的大家族。
因侄子李清一支历史上在村东繁衍发展,族人习惯上称之为东门李爷家。自然,李元爷这一支就称之为西门李爷家。由于西门李爷家族人口日渐庞大,后来又分成九大支脉,各大支脉以辈分最高者为当然会首,九大会首轮流值日家族祭祖及公共事宜。这九大支脉,加上东门李爷一支,正好十大支脉。其中,我们家这支在历史上又最为兴旺显达,出的历史文化名人最多,可能发达之后在村南修过大门牌坊,至今还有上马石、石狮子等文物存世,所以我们这支又被称为南大门李爷家。
就这样,郭家堡李氏一大家族,十大支脉,六百年同居一村,朝夕相处,携手并肩,荣辱与共,繁衍至今已达24代芸芸子孙。中国人讲究九九归一,逢十圆满,我李氏家族恰好十大支脉,不多不少,岂不寓意十全十美!不知是巧合,还是祖宗修来的功德,令我敝帚自珍,自豪万分!
这让我想到一年一度的祭祖活动上那个一成不变的仪式次序,那就是每次祭祖都是从东门李爷侄子一支发起。鞭炮齐鸣之后,东门李爷一支率先抬起供品,向西门李爷家庙行进祭拜,然后才是西门李爷家迎接,再向东门李爷家庙行进祭拜。对于这个顺序的解读,原来族人一直认为侄子一家辈分低,先主动来叔叔家庙祭拜,天经地义。可如今,我联想到了李元爷当初因对侄子李清慷慨帮扶,竟付出了妻离子散的惨重代价。侄子李清一家对此应该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愧疚不安之态,应该伴随其终生,难以释怀。知恩图报,应该是侄子李清常怀的正常心理诉求。如今看来,侄子一支先行的这种祭祖仪式顺序,除自己辈分低之外,很可能还有一种更深的寓意,那就是对叔叔当初帮扶提携的一种报恩之礼,非如此不能表达自己的那片赤诚感恩之心。叔帮侄,侄报恩,合乎情理,这才应该是这个顺序的最初本意,也更符合我们李氏子孙知恩必报的一贯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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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以这么说,李元爷付出了妻子与一个儿子离家出走的沉重代价,却意外收获了一个侄子的那颗赤诚孝心,以及侄子一家世代不忘其恩的礼遇。也算是对李元爷悲剧的一种安慰与补偿。我也不知该为李元爷高兴,还是抱怨?当侄子李清一家一年年来给他拜年问安之际,喧闹过后,李元爷也一定会望着侄子一家远去的背景,想到离家出走的妻子与爱子李整,如今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同样可以想象,当初常老奶奶离家出走时的那副气愤与可怜之态。那个时代的一个小脚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做出离家出走的抉择,何其艰难痛苦!如今的我可以很容易量出肥乡与山西黎城的距离约160公里、肥乡与河南上蔡县的距离约450公里。一家刚刚经历了160公里迁徙的常奶奶,不会不知道辗转迁徙之苦,却要毅然决然地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孤儿寡母迁徙三倍于此的距离,而且是一场不可预知未来的迁徙。这在那个没有汽车火车的徒步时代,该是一种怎样的艰难旅程!最近的那部电影《一九四二》中的难民逃难场景,或许有助于我们想象大明初年祖先的流徙惨状。一介草民弱女子,能在那个时代与孩子一起存活下来,并在上蔡县一个叫大李庄的村子,繁衍生息4000多人的攘攘子孙,只能说是常奶奶的造化与侥幸了!
我们还可以想象,每当常老奶奶面对满堂儿孙膝前环绕时,内心也一定凄苦难耐,她不可能不时刻惦记着远在广平府郭家堡的李元爷和长子李荣,如今日子是否依然过得那般艰难困苦?到了晚年,是否会原谅了那个改变了其一生命运的可怜侄子?
大约300年后,李元爷一个叫李菀实的九世子孙,在康熙年间发达之后,于康熙四十二年七月十五日,在郭家堡村东南地祖坟立了一通始祖碑。该碑至今仍存,碑文仅有李元爷却没有常氏老奶奶,为我更加坐实了常老奶奶离家出走的悲催命运!安息在郭家堡村东的李元爷,生前命运多舛,孤单凄苦,死后依然是孑然一身,独守着那份孤独!
上蔡,一个将经天纬地的大神——李斯从厕鼠跃居仓鼠又从仓鼠被打回厕鼠之地,像厕鼠一样苟活迁徙的常老奶奶的人生际遇,与这位李斯丞相相比,也可谓天造地设的造化了,至少她还有带着儿孙田间地头遛狗撵兔子的自由!也算是对一生命运凄苦的常老奶奶一丝欣慰!
又约300年后的2008年2月15日,李元爷的郭家堡十九世孙清河、二十世孙学宾,寻着当年常奶奶的迁徙之路,风尘仆仆,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河南省驻马店市上蔡县大李庄。在常奶奶后人李启云、李启勋、李铁钢的引领下,来到村西地的凤凰寺祖坟茔地,面对一通残缺不全的石碑和几个孤零零的坟头,双膝跪倒,热泪长淌,口中默念:常奶奶,您的长子李荣的子孙终于来看您了!
这一跪,瞬间跨过苍茫大地900里辛酸迁徙路,穿越人世间600年悲欢离合情,承载了郭家堡李姓二十四代芸芸子孙的思母情怀!600年,旷野麦苗青青,一岁一枯荣;600年,岁月料峭春风,年年拂人面;600年,娘想儿,连心肉;儿想娘,泪双流!这600年后的旷世一跪,瞬间连通了阴阳相隔600年的母子血脉,夫妻之情!
那天,清河、学宾买空了村里小卖部的所有烧纸,在那个春天的旷野里,朝天付之一炬,在热泪映着火光淌下面颊之际,他们的心安了,郭家堡二十余代子孙一直无处安放的心安了,九泉之下常老奶奶那颗牵挂了600年的慈母心,也该安了,安息在郭家堡村东祖茔地孤独了600年的李元爷,此时也该了无牵挂了!
山西潞安府黎城县长宁屯——北直隶广平府肥乡县郭家堡——河南汝宁府上蔡县大李庄,李元——常氏老奶奶——李荣——李整——李清,这就是六百年前那个叫李元的山西人和他的妻儿、侄子们,留给如今我们李姓子孙们的那副辗转流徙的历史轮廓与路线图。这幅图,郭家堡李氏子孙一代代念念孜孜,就这么一直怀揣了600年之久!
这不仅是那个叫李元的山西人的一生悲苦命运轮回图,更是大明初年千万条离乱迁徙路上,被绳捆索绑的千万个筚路蓝缕移民的一个缩影。600年来,不见有人关注过他们一眼,而我因他们而心生悲悯,泪眼盈盈,必须对他们另眼相待,不仅因为我是他们的嫡传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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