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行人零散落在垃圾街的各个角落。冷冬的清晨,商铺的门严严实实地闭着。只有小森家里的早餐兼面食铺早早地开了张。这段油条形状的垃圾街,坐落在小和山脚下,听不到鸡鸣。在日出或日落之际,总有悠扬的男声回荡在小街上。
小森家里的早餐小炒铺子店面不大,小森妈妈在早餐摆出来时总会在店沿上搭上一个顶棚。装着小笼包的蒸笼叠得很高,热气抱团往顶棚上蹿,一遇到外头的冷气就成了摊水,顺着顶棚的斜面滚了下来。此时的月亮隐约在半透明的朝霞之中,厨房亮着灯,妈妈在厨房里擀着面条,这是为中午做的准备。小森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呆呆地望着蒸腾的水汽,升起又落下,透过这蒸汽是紧闭的商店大门。远处忽而响起阵阵悠远的歌声,穿透清晨的薄雾,小森睁着圆鼓鼓的小眼睛,听得入了神。
蒸汽忽然向四面八方滚散开去,蒸笼最上层的木竹盖顺着微倾的地面直滚到小森的脚尖前。小森立刻缩近双脚,从板凳上站了起来。一双灰黑色长满茧子的大手抓向了最顶层雪白的小笼包子,包子的热气和香气扒开这双黑手的指缝氤氲开来。“妈妈那个叫西梅的疯子把我们的小笼包偷走了,我去追!”小森妈妈搓了搓手中的面粉,寻声赶忙从厨房的帘子中出来,“小森,快回来。”小森沿着垃圾街的中心紧紧地追在偷包子的女人身后,那个叫西梅的女人两手紧攥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踩着一双破旧的棉鞋,跑的时候数片棉絮从鞋洞中钻了出来。“坏疯子,快把小笼包还给我!”听到小森的叫喊声,女人不知有没有听明白,攥紧了包子大跨步跑得更快了。垃圾街两旁居住层的窗户开了些许扇,探出几个脑袋,又匆匆合上了。那个叫西梅的女人把小森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不停地向前跑,和着包子的腾腾热气,消失在垃圾街的尽头。小森插着腰停下了追逐的脚步,哈出的气在这清冷的冬日清晨显得格外明显,耳垂、鼻尖和圆鼓鼓的两片脸颊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抬头踮脚望望前方,转身看着这条长长的垃圾街,失落地低着头。“小姑娘,回去吧。”垃圾街一侧边在烤红薯铁桶里用火钳塞着通红的煤炭边对小森说道,“以后不要理这种疯子了,回去吧,快回去吧。”“阿婆你说的对,我再也不要理像西梅一样疯疯癫癫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了!他们总想着干些什么不对的事儿。”远处的歌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太阳越升越高,到中午却被重重乌云遮挡住光芒。淅淅沥沥地,雨打落在垃圾街的泥路上,坑坑洼洼的泥地不一会儿便给这雨水注成了小水潭。快餐店、火锅店、大超市等一些大的商铺里填满了高低不平的黑压压的人头。商铺的老板喜欢拉出把凳子,在自家店门口悠闲的吸着烟,或是互相打着趣儿,烟气上腾融进垃圾街中午的雨雾之中。
“嘿,瞎小兄弟,来大哥的火锅店喝一杯。”火锅店的老板瞥了一眼在屋檐下持着拐杖探路的目歌。
目歌把头转向了火锅店老板的一侧,“不了,我去前面那家小铺子吃面。”
“这瞎兄弟真不领情,那种清汤寡面的有什么滋味。”火锅店老板顺手扔掉了烟头,烟头的火星随即被雨水打灭。
目歌右手前持着拐杖,在垃圾街两旁的屋檐下慢慢地走着。挎着一款黑色布制腰包,线掉了好几圈,是褪了色的黑色,包内装得鼓鼓的。圆圆的眼睛一直盯着上方,牛奶般色调的眼球要过好一会而才转动那么几下。看不见眼前的环境,目歌习惯性地将头微微仰起行走。拐杖触到深水潭底时,目歌迅速地绕开,靠着拐杖和自己的直觉绕开了道上的水坑和障碍。雨水从屋檐上垂直落下,打在垃圾街上开出了泥花花,身旁的商铺时时传来厨房的轰隆声、杯盘的碰撞声、服务员的叫呼和客人们的嬉笑声。他边走边听雨声附带着哼几句歌词,歌声在雨中减了几分悠扬,伴着雨声倒多了几分缠绵与清雅。他探着路唱着曲子,突然被一扇面包店的玻璃门挡住了去路,左手扶着玻璃试图慢慢绕过去。坐在对面的老板们捧着肥圆的肚子仰头大笑,有几个嘴里还冒着灰白色的烟,雨水被风一阵灌进了他们的大嘴里。
面包店的老板娘从面包房里跑出来拦住目歌:“目歌啊,你要看住你的那个疯老婆啊,来我这儿抢面包都不是一次两次了,你知道了都会把钱补还给我。我知道你虽然眼睛看不见,心里可是明白的。你们夫妻俩个来我们垃圾街住下已经有半个多月了,是吧,你们一来,垃圾街就没少事儿,街坊邻里也没少抱怨。要不你就把你那个老婆关在房内,最好你们......”目歌绕过玻璃门,朝着弥漫着香甜的空气的面包房的方向笑了笑,点点头,离开了。
闻到淡淡的面条香味,目歌马上停住了木杖,到了小森家。小森的铺子与垃圾街是水平衔接的,没有设置台阶。目歌扶着水泥墙面,收起了木杖沿着墙到了最里边的小木桌旁坐下,“老板娘,给我煮一碗十元的面吧!”
“小伙子你等一下,面马上到。”小森妈妈响起了开锅的轰轰声、煎鸡的呲呲声、水泡胀破的咕咚声,均匀的火光将小森妈妈的身影投射在厨房的墙面上。在煮面汤的间隙,小森妈妈走出厨房拿出遥控板打开了电视机,轻轻地放在餐桌角落里又回到了厨房。
衣服湿透而笑容灿烂的小森进了店看到目歌的背影时立马撇了撇嘴,沉下脸来,用力地拍了拍他所邻近的那张桌子,在他对面一屁股坐了下来。小森使劲地瞪大了双眼,凶巴巴地盯着目歌看,试图吓唬住他。目歌的嘴角依旧保持自然的弧度,眼睛向前看,好像也没有看前方,好像又是在看上方。
“怎么又来我家。”小森朝努了努嘴,“今天一大早你家的那个西梅又偷了我们好几个小笼包子。”
“小森啊,不要对客人那么不礼貌,目歌是我们家的常客。”小森妈妈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来到了餐桌旁,把装着面条的面碗推到了目歌的正前方,把筷子和勺子递给了他。
目歌接过筷子和餐勺,“谢谢老板娘啊,想来我每次来都要麻烦您。还有......”双手捧着碗壁,蹭着热气尝了口热汤。
“甭客气了!小森,不要吵着客人了。”小森妈妈抚了抚小森的凌乱又潮湿的头发,进了厨房。小森小声嘟哝着,侧脸趴在桌子上,无聊地盯着电视机。
目歌左手捧住碗面,右手动着筷子,熟练地将白滑的面条卷入嘴里。沾有甜酱的金黄色的煎蛋冒着热扑扑的热气,沿着鼻摆尖钻入目歌的鼻中。深吸一口气,尽是煎蛋的香气。吃热汤面也急不得,目歌低头往正前方向吹气,热气沿着碗面向四周散开,汤面表面起了道道波纹伴着香气漾开。
面条吃到半碗时,电视机里的音乐节目放起了歌,是时下的流行民乐。目歌抬起头,把左耳朝电视机方向凑过去,听着听着不自觉地应和着唱了起来,闭上了眼皮,嘴里吐露出的是另一首民歌的歌词。趴在桌子上的小森突然抬起头,这歌声不就是每天清晨飘荡在垃圾街上的声音吗?
“你......嗯......每天早晨是不是你在唱歌?”小森望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嗯”侧耳凑着电视机还是很近。
歌声再次响起,听着这曲子,想起每天清晨垃圾街回荡着的天籁之声,小森之前一切计较的此刻都成为了不计较。看着眼前这位沉醉于音乐的歌者,小森也沉醉于他那起伏跳跃的声线之中。“你眼睛看不到,唱歌却这么好听,这怎么学啊?”
“就像现在这样,听到喜欢的音乐立马跟着哼,歌词常常会听不清楚,但是曲调和节奏能够听得很分明,跟着调子自己填词来过一把瘾。”他笑着说。
小森盯着目歌向上抬动的眼球,“你为什么喜欢在清晨唱歌呢?咱们垃圾街如果养着鸡的话,它清晨的歌声也没有您的歌一般清亮悠远。”
“我曾经住在北方的大草原上,早晨天还没亮就起床了,喂饱牛羊煮热羊奶时就坐在自家门头的草地上,头顶着透着寒气的星星,身旁沸腾的羊奶倒是不停地蒸腾着热气。这时候哼上几句,自己的歌声能够听得很清楚。”目歌双手摸捧起汤面碗壁大口喝了一口面条顺了几根面条入肚。
“希望你能在我们这条垃圾街上多住一一段时间,清晨你的歌声真的很好听。”小森双手捧着红扑扑的脸蛋儿呆呆地杵在餐桌上。
“我也喜欢垃圾街的清晨和黄昏,歌声可以飘荡到小和山的半山腰。不过过些时日我和我的爱人就要离开去省城的医院看看她的病况,她失智的时候给大家带来了不少麻烦,但大多数情况下她还是清醒着的。况且我还有一个音乐梦想......”一咕噜把面条放到嘴边,整碗面条被吃得干干净净,用右手摸索着打开腰包的斜边的开合拉链,里面塞着两节音乐录音磁带,四四方方的造型把腰包撑得鼓鼓的。他抬着头,食指和大拇指在腰包内轻轻摩挲着,很快就抽出一张十元和一张五元的纸币放在了餐桌上。“小姑娘,把钱给你妈妈吧。还有,面条和小笼包子都很好吃。”与小森告别后,寻到靠在墙角的木杖,探着路,出了店门,渐渐消失在雨帘中。
每天清晨歌声仍旧飘荡在垃圾街上,小森再也没有见过西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