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年的西南山区,就像一块凹槽密布,高低参差的玉盘,那一地方的民族便是形态万千的妙石,劺着劲儿,钻在这山涧谷地。在每个山寨村落里,各自为营,恍如隔世。
或许是因为某个采药的农夫,一时间迷了路,闯入了别族村寨,便有了千万后续,当上了这贩夫走卒,旅人游客。
当然,这旅人游客是不同于今时的说法,他们外出不是游玩观赏的雅士闲人,他们是流浪者,漂泊者。无席无被,天地作家。
也万幸有这些流浪汉,用落魄的脚印,踏开了山远水程,穿起了一卷百族共语的珠帘翠幕。他们背着故事,淌着汗,在山泥水流间辟路,在各族村寨中散落着听闻,注了血,传了神,成了珠帘上的珠子,大大小小,栩栩生熠。
(二)
村落每年都会来来去去十几个人。来的人讲着一路的喜怒见闻,卸了挑着新鲜玩意的担子,把各式玩意捡出来给村里的小姑花娘们,又把担子交给候着的小伙们。接过小玩意的女孩儿脸上必定是红彤彤的可人,接过担子的小伙则是一脸向往和肃然。他们知道,回来的人将这远行的担子放在了他们肩上,他们,得扛起来。
那时候,回来的人总是没有出去的人多,回来的也总是满脸复杂的支吾着,说没回来的人是在外面看上了姑娘,娶了媳妇不舍得回来了,等哪天想家了,自然就会带着媳妇来认祖归宗。只是每说到这儿,老商客们便没了下文。来看望的大伙也会附和着,对呀,有了媳妇迟早也会回来的。便识趣的散了去。只是大伙都晓得,村里为纪念第一批远行的商客而种的二十几棵树和建的草房儿,到如今只有几家生着炊烟。
从那外来农夫的闯入,到这次老辈商客的归来,前前后后也是二十几个年头了。有批老商客出去整整五年没回来。在那五年间又前前后后出去了几波人,无一归来。这可把村里的人们给吓坏了。男人跑到村长那儿说得出去找找,女人又哭诉着死活不同意,说再这么找下去人全没了。到时候没人耕田种地怎生活法?村长也急,他儿子也出去了。二十出头的小伙,娶个媳妇没几年,自己孙子没抱上,儿子却杳无音讯。自家婆娘虽然识大体,没和他闹,但儿媳还没二十就守活寡,心里也过意不去。但他还是忍住没再派人,毕竟村里上百口人家,没了男丁,是很难过下去的。日子还的过,男人少了,村里壮实的妇女也不得不在田里面忙活。小孩们除了想自个爹的时候哭哭闹闹,平日里还是四处戏耍,没个正紧。闺房小娘看着盒子里装的那些小玩意,想儿郎又见不到,只能把房门闩上悄悄落几滴泪。要是家里的老父母另给自己找人家的话,又是一番垂泪幽怨。待到上门媒婆好生劝慰,才不得已盖上红头,将心事和意中人的痕迹一同锁进那盒子里,埋了下去,祈祷无人问津。
出去的人终于还是回来了。但归人们一看村头的望归亭草草木木错乱杂生,荒凉颓败,多年无人打扫心神便是一拧。想起这些年看到外面那些人的打架,暗自揣度着不会自己村里面也发生了那种打架吧?小村庄哪里见过什么战争,村里面的人起了纠纷,执拗不过,各自打了一拳,见了血都是村长头疼的一等一的大事。何况外面那些人,成百上千的聚众打斗,后面那些人不但不劝反而呐威助阵,真是荒唐。打架的还拿着比平时剁肉切菜的菜刀还要长还要锋利的刀互相砍杀,只把这些商客们吓得魂飞魄散,两股颤栗。而那些打架打赢了的,还四处抢东西放火,所过之处不就像眼前这样荒凉吗?
不敢停留,归客们一个个把东西一丢便卖命地往村里跑,还一边喊自家人的名字。望归亭离村口也就几里路,归客们常年在外颠沛,吃够了苦头风霜,时不时还得逃命,这脚力自然不在话下。几里路,一路疯跑狂喊,加上心急如焚,不一会儿,村口便遥遥在望。只是看到前方田地里的人,扬锄刨地,鞭牛吆喝,该忙活的一个也没偷懒。归客们又开 始纳闷:村里好好的?田里面的人们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瞅,便立马丢了活前去迎接。两波人都是满腹疑问与激动,返回望归亭捡了行李,一起急匆匆的回村。
村里人都听说了五年前的商客们回来了,一个个敲盆打鼓的欢迎着,老村长暗自揣摩了一会,让大伙先各自回家,拜拜爹娘,瞅瞅儿媳,隔日再庆祝。其实老村长也是急想着见儿子,才这么安排。只是他又在村头立了半天才回去。太阳找都下山了,老村长回家,连影子都没能上陪他。
(三)
村子的庆祝会是很热闹也很简单的。商客们先把外归带回的玩意一个个拿出来,由着大家挑选。这里面也是有门道的。如果小伙子带回来的,除了自家长辈外,只能是小姑娘们挑选的。没有货币,所以大家就是以物换物。当然,小伙子们是非常希望能遇上姑娘们只拿不换的。偶尔碰上这样的姑娘,小伙子也只是傻呵呵的挠挠头,看着姑娘在大伙笑意的眼神中拿起东西,择慌而逃。如果是老商客的话,姑娘们哪怕再喜欢也会识趣的不去挑选。老商客一出多年,家里的田地不好打理。所以村长就建议大家用粮食交换。换了东西的村民也会自发的帮归来的人打理一段时间的田地。毕竟,村里的人被这山困在了洼里,这些商客们就成了他们的眼,他们的耳,帮他们去看,去听外面的广茂世界。
庆祝会完了,就是老商客们去打扫打扫先辈们的青坟了。村里这一习惯是当初第一批商客们死去后定下来的。定规矩时,上一任村长说,死去的人再是辛酸劳苦,也比不得活着的不容易。所以,带回来的东西,先是由家里的人挑,后是乡里乡亲选,剩下的再放到祖坟或者死去的商客们的木桩前。没了的东西何必用好东西去追念,样子不好看的。小地方没什么大道理,就是觉得看着能蹦能跳的比那些土堆青冢来的亲切。一些来不及说的,索性不说了,像那种独自对个木头土堆絮絮叨叨半天,又没个搭话的事,还不如卷点土烟子,咂吧咂吧,和村里的人唠唠嗑。所以这里有句话说“敬人酒三坛嫌少,扫坟水一杯嫌多”。庄稼汉实际又实在,大事想不到,小事掖不住。这家人今年收成好,大伙去这家吃口酒,吃得最后比平时收成差的光景还不如,这家人也是乐呵呵的。在这种土地上的人,酒时足饭时饱,思不来淫欲念不到老。商客跑出去千里迢迢带回来些东西,搁在屋里也只是添个光彩,又不能吃又不能穿的。那些小坠子小头饰什么的,就是图个稀奇,小姑娘往那儿一站就是水灵,带个柳条别朵小花就是漂亮。所以没人会真当回事,只要人回来就好。有时候捎回来些见闻在闲谈时也上得了台面,这就差不多了。但要是剩点米掉点粒什么的那就得挨板子挨骂了。
商客们打扫完青坟后,就是搬桌子挪椅子,往大榆树下一搁,倒点酒摆盘花生米开始和村里的人说说外面的事儿。这趟往外面一跑就是十年,自然说起来滔滔不绝。不过这次这批老商客们着实几次死里逃生,说起来,听的人胆寒,说的人也是心悸。有人就向村长提议不如就不出去了,反正大伙也没拿带回来的东西当回事,而且又有那么多人看上了外面的姑娘,这么跑下去,村里的人会越来越少的。一些老商客也说,年轻的时候外出十年不算远,可这一上了年纪,跨出家门几步就嫌远得慌。老村长也明白这个理,可想想出去也不是没有好处,像最初那批老商客们,一回来就给村头那座亭子起了个名儿,叫“望归亭”,光听起来就多排场多有学问,还有带回来的那些叫“茶”的草,泡起来喝起来还真是那回事儿。还有一些什么拨浪鼓呀,一摇小孩就不哭了,什么朱红呀,小娘们往嘴上一抹,一看就想亲一口,多诱人呐。商客男人们听到最后一个也是直点头。一时间出去也不好唻是呆到村里也不好,没个决断。最后老村长说,出去还是得出去,不过这回出去的学点写字什么的活儿,回来后村里也留几个认字写字的人。到时候再出去,隔三差五的往咱村里写点东西报声平安,咱们也就放心了。大伙一听,是个办法也就同意了。
聊完天就该选选下一次外出的人了,村里人管它叫“撂担儿捡箩筐儿”。意思是说老商客们该撂下担子歇息了,新商客们该捡起箩筐外出了。大多是十几二十的小伙子加上一两个三十左右的老商客。出发前准备先是那些回来的人好生交代一番,临走前又是老爹老娘左叮嘱右唠叨,小伙子们也不敢不耐烦。这时候村头榆树下总是少不了小娘的。一个个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没几个胆大的跑上去哭闹。就是眠着嘴捏着衣角左顾右盼,掂个脚尖伸脖子张望。了不起的也至多翠生生地唱唱歌
望啊望 望啊望
望到望归亭 望到青山脚
望到儿郎望不到
好男儿 莫要笑
几年回来你可好
等啊等 等啊等
等到日打盹 等到鸟晨叫
俏姑娘 不会老
等到小娘等得到
撂担摆酒我坐轿
人们听到歌后,也不再多留。再留只怕是就真的走不了了。匆匆忙忙地离开,最终可能却是拖拖拉拉地回来。谁,也说不好。
(四)
那时,我坐在这位白族老奶奶跟前,听她讲着她这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故事。讲着讲着,她就眯着了。农历七月的太阳很毒,但躲在榆树阴下刚好。靠在太师椅上的老奶奶满脸褶皱满头银白。我想她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他们的村落,只是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就已足够她笑容安详。
我拖欠这个故事很久了,不管是抽烟写喝茶写还是喝酒写,都不是老奶奶脸上笑容那般恬淡安详。
那是一种被大山隔绝了的笑;隔着时空听着祖辈辛酸的笑;守在与世隔绝的土地上,想那些贩夫走卒市井烟火,亡命奔走最终回到这里的笑。有时候千山万水它也是心安,也是安稳。她们是时间,守住了外出人的岁月,他们是空间,走出了留下人的向往。各司其职,自然就是老奶奶脸上的那份心安。
所谓随遇而安,不是所遇即安,而是奇遇享安。所谓心安者哪管天涯,遇前多些颠沛苦修遇时自得几分清明。安好好安,只念平安,庸人不扰,近人不恼,自个胡闹,才算心安。
贩夫走卒,总是让我第一个想到天涯海角,听到一首儿歌: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
也许那里没有这首儿歌,但那里的人,听着这些事,总会有一首属于他们的山歌,而且,至今犹在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