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殡的前一天,黄兵本想抽出时间去找翎子一趟,却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事情要他去做。
作为大儿子的黄兵,需要在给死者上供的时候“顶盘子”。女婿负责将提前做好的一百零八道小菜碟一一从厨房端出——说是一百零八道菜,其实也就是碗口大小的碟子里摆着几根咸菜、花生米、馒头干之类的东西,而这些碟子和菜都是从村里甚至是邻村借来的——儿子跪在灵前,双手举着木质托盘,必须高过头顶,女婿将小菜碟放在托盘上,儿子会说一句:“父亲大人,请用吧!”这时,其他儿子和侄子从托盘上端起菜碟,恭恭敬敬的放在棺材前的案板上,而鱼翅状跪在两旁、手里拿着哭丧棒的孝子贤孙、闺女媳妇们就一起磕三个响头,直等到女婿端出下一碟菜来。光上供这一项程序,就得大半天时间,托盘要一直举过头顶,不能放下。
过去,黄兵也参加过几次这样的丧礼,那时他还小,不明白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今天,当他真正做了一回孝子,才明白这样做是留给死者的孩子们寄托对父母哀思的一个最好过程。他边顶着托盘,边回忆父亲在世时的点点滴滴。平心而论,自己并不是六个姊妹中爹最宠爱的孩子,大姐才是。从记事起,黄老头就没有和自己过分亲昵过,有什么好吃的,父亲都是先紧着给黄大女,而后是两个弟弟和妹妹,最后才是他。从上初中起,他喜欢把所有穿在身上的衣服都鼓捣得整整齐齐才出门,每天无论多晚还要把衣服里里外外的都洗一遍。黄老头顶看不惯他这点,一家子都破衣烂衫的,还穷讲究什么。记得上高中时,班上同学都流行戴迪卡绿军帽,黄兵为了能拥有这样的一顶帽子,偷偷将自己打回来的猪草分了一部分给了村支书的儿子,硬是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从支书儿子那里换来了一顶二手的军帽。黄老头知道后,拿着柳树条子狠狠地抽了黄兵一顿,那么多的猪草,足够换上一家人一周的口粮了!父亲对自己的转变,大抵也是从他参军入伍以后吧!毕竟,他算是这个家目前也许也是今后唯一可以撑得起门面的人。
待到晌午,还没等吃饭,前来吊孝烧纸的人们就陆陆续续地赶过来了。这些人中,有本村的乡亲邻居,也有外村的亲戚们。农村的婚丧嫁娶向来都是一个庞大的聚会,以往不常联系的七大姑八大姨甚至反目成仇的邻居们,都会趁着这个机会重新又聚在一起。不管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见到那白花花的一片灵棚和黑漆漆的棺材,再看到那一张张悲悲戚戚惨惨怯怯挂满泪花的脸庞,想不哭都难。很多会哭丧的女人往往都是一进院门就直接奔向棺材,扶着棺材大声嚎叫起来,让死者的家属听到后顿时感到无比悲伤,陪着落下更多的眼泪来,众人七手八脚的拉她们起来时,如果仔细看,绝大多数人的脸上是没有眼泪的,有的甚至在进屋子一杯茶的功夫,就眉开眼笑的和别人拉起家常来。
当然,吊孝也不能是空着手来的,前来吊孝的人往往都带着一些礼品,诸如半篮子鸡蛋、一小袋莜面,等等,家里实在穷的,带一二尺白布来的人也是有的。在棺材前磕头烧纸后,就会被主持丧礼的人请到屋子里喝杯热茶,一屋子吊孝的人共同缅怀死者生前的点滴事情,而孝子贤孙们不光要陪着前来吊孝的人磕头,还要一直悲悲戚戚的哭着。哭得越惨,越显孝顺,有些女人能接连哭晕厥好几次,当然大部分都是闺女,媳妇儿不常见。
黄兵就这么一直默默地跪着,他感觉自己的腿仿佛是块木头,麻麻的几乎没有一点知觉,膝盖肯定长了根,牢牢地扎进了泥土中。
直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吊孝的人才开始三五成群的走出院门。等最后一个人离开黄家时,已经是夜里七点钟了。
黄华和黄忠扶起黄兵时,黄兵险些跌倒。进了屋子,喝一口热汤饭,就要准备“引灵”。所谓“引灵”,就是孝子们在鼓匠的引领下围着村子转一大圈,再走到坟地附近,进行一次哭丧烧纸,据说是为了让亡灵更好的找到“新家”。黄兵是大儿子,负责捧灵位。一圈转下来,已经将近夜里九点。望着窗外漫天的星斗,他叹了口气,还怎么能去翎子家呢?
入夜,待家人都睡着了,黄兵悄悄起了床,从黄帆布包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纸盒子,里面包着的,是一块上海牌手表。
他自己一个人出房门,在院子中间的老柳树下坐下来,旁边就是爹的棺材,而他则直勾勾地望着那块手表发呆……
翎子走的那天,给黄兵留下的那张字条,让他万分心焦,他想立即请假南下去找翎子,但恰好是在这提干的节骨眼上。他只能抑制住冲动,给翎子一封接一封的写信。
事后,在黄兵的再三追问下,通讯员张峰才将那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他也才知道这事是因为罗慧娟而起的。
哎!这个翎子啊,傻翎子!
没错,那天罗慧娟是来部队找领导批准结婚的,但罗慧娟看上的不是他黄兵,而是在医院住院的刘保!自从刘保住院后,罗慧娟就负责护理他,在那个崇尚英雄的时代,罗慧娟不知不觉被刘保这种英雄气概所打动了,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双目失明的军人。于是,罗慧娟铁了心要嫁给刘保。她的这个决定当即遭到了母亲的坚决反对。母亲语重心长地对罗慧娟说,慧娟啊慧娟,你还这么年轻,难道就要把这后半辈子都投入到照顾一个盲人的身上吗?但倔强的罗慧娟没有听从母亲的话,幸亏父亲罗副师长表示尊重罗慧娟自己的选择,于是罗慧娟便亲自跑到刘保所在的部队里向领导提出要和刘保结婚的申请,顺便看看黄兵,和他聊聊天。熟料通讯员却断章取义地偷听了她和营长他们的谈话,误以为罗慧娟是来找黄兵结婚的,并且还将这个错误的讯息传递给翎子!更为糟糕的是,翎子还亲眼看到黄兵和罗慧娟在一起散步,其实罗慧娟是在对黄兵说她这些日子的矛盾,来自家里的,来自同事的和朋友的,但更多的是她内心的坚定:“在我心里,他不是盲人,而是英雄,更是我的爱人!既然他失去了眼睛,那么,就让我来做他的眼睛!”当黄兵听到罗慧娟如此说时,他被眼前这个姑娘身上那股子坚韧的劲头所感染了。所以那天回来,他有点心不在焉、神情恍惚,他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翎子的,但还没等他开口,翎子却留下字条走了!
黄兵知道翎子一定是误会他了。于是他拼命的给翎子写信,几乎是隔三天就给翎子去一封信。可所有的信似乎都像是石沉大海般杳无音讯了,难道,翎子是真的铁了心要跟自己分手吗?恰恰在那段时间,黄兵和刘保的提干命令都下来了。因为刘保的英雄行径,师里特批刘保提干,这样他就不占连里的提干指标了,而黄兵的各项考核成绩排名都靠前,自然就轮到了黄兵。
幸福似乎来得太过突然,让原本焦心于失恋中的黄兵有点措手不及。
他向连队请了个假,去齐齐哈尔做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是给家里拍了一封电报,将这个特大喜讯告诉家人;第二件事就是直奔百货大楼,用平时的积蓄和提干的第一个月工资给翎子买下了那块上海牌手表。
本以为提干会改变家人的命运乃至翎子对自己的看法,熟料却突然接到了父亲去世的噩耗。风尘仆仆地赶回家,看到家中一片凄惨的景象,再听到姐妹们说翎子来了又走了的消息,更让黄兵感到无比的郁闷。翎子究竟是什么意思?自己在信上已经将前因后果都解释的很清楚了,可她为什么一直不回信?既然来了家里,就应该知道黄兵提干成功了,但为什么又不来了呢?会不会是借着这个机会真的想和他分手呢? 望着屋子里睡着的一大家子人,黄兵不由叹了口气,大姐虽然已经出嫁,婆家也是农民;二妹刚刚考上高中,心地纯良,善解人意,倒是个贴心人;三妹去年初中毕业就辍学在家,性格执拗,还颇有些自负和虚荣,只是等着找婆家罢了;二弟愣头愣脑的,注定是要当一辈子农民了,三弟还在上小学……如今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今后的一切负担,肯定是要全落在他黄兵的肩上了。就算他提了干,一个月能赚个五十来块钱,但对于这个庞大的家庭来说,也是杯水车薪啊!如果嫁到这样的家庭中,无疑是不明智的。下午,二女曾和黄兵暗示过,他的同班同学李洪亮一直对翎子有意思,她上学的时候曾亲自跑过来送她,并且还经常跑到铁山市去看望翎子。如果论家庭条件,黄兵家确实比不上李洪亮,他个人的收入也赶不上供销社,选择李洪亮,真的是要比选他这个穷当兵的要明智的多——可是,每当黄兵想起翎子看他的眼神时,他又确信翎子是真的喜欢他的。
他确实迷茫了,他爱她,深深地爱着她,在他心中,翎子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可他的前面,是座座沉重的山,他不愿意让翎子和他一起扛着。假如分手真的能够让翎子获得幸福,他也会尊重她的选择……
只是,他会很痛,一直要痛到麻木为止……
月光照射在表盘上,发出了无比清冷的光芒,黄兵将盒子轻轻地合住,望了一眼那口黑漆漆的棺材,重重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