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_第1张图片
嘿!

01.

阿壁娶妻的时候,已是不惑之年。头婚,不早,也不能说晚。

最乐呵的是阿开。阿开生性豪爽,喜酒,惜友。他爱凑大热闹,喜事丧事,他都要凑一凑。回过头就拿点小酒,无论遇路人还是友人,便要拿那热闹事谈上一谈。

爱听热闹的人多,他更谈的津津有味,甚至为自己知道这么多别人不知道的花边事情感到自豪,他认为别人都很佩服自己,这样,他就很知足。

别人爱听,阿壁是不乐意听的。阿壁听了二十年了,倦了,甚至厌了。

迎亲之前,阿开拍着阿壁肩头说,办喜事,可以笑一笑。阿壁是很难笑得出来的,用不苟言笑描述他,都言轻了。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阿开这样一个爱热闹的人,怎么会和阿壁这样有点自我封闭的人有着二十年的友谊。阿壁是不爱凑热闹的,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事情能值得他大喜或者大惊。

为婚事摆宴的晚上,阿开放肆的大喝起来,像个管不住的孩子。夜色深了,脏乱的宴席只剩阿开倒在地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像一只孤零零的唢呐正为婚事道贺。

阿壁和新娘将阿开扶起来。阿开个高,又瘦,却并非皮包骨,整个人看起来棱角分明,也很硬朗。阿壁将阿开的一只手绕架在肩头,很轻松的将他架起,站起身后,阿开迷迷糊糊的醒过来。他胡乱的摆摆手,动作的幅度之大差点打到阿壁和旁边新娘的脸。阿开醉醺醺的说,不用管他,他高兴睡地上,谁管他他就不高兴了。

阿壁懂他的脾气,又将他慢慢放回地上。而新婚夫妇俩,就在桌旁打盹,陪了阿开一夜。

阿开是真替阿壁高兴的,他没有想到自己误了大事。天亮之后,他拿着一壶酒,哭笑不得的离开了。

02.

二十年,阿开始终没有变,阿壁也没有变。

二十年前,他们是初遇的青年。初遇在大山中,他们是被山包围的年轻人。

那时他们一伙人,十来个,都是住在那山中的汉子。他们是孤儿,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来的山里。

其中一个热血的年轻人,想要绕山开路,想法一提出,另有几个立马响应。终是干起来了,还有一些人,就都是那个热血的年轻人挨个叫来的。热血的年轻人便是阿开了。

阿壁被阿开叫来的那天,一脸愁容。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为此阿开感到十分生气,他认为阿壁小家子气,不值一交。

十几个年轻人成了一齐开路的同伴,每日的生活也就热闹起来。阿开是最欢喜的,情绪高涨的时候不禁要哼点戏曲,讲点故事。其他人被逗得大笑,前俯后仰。阿壁是很难笑起来的。日子久了,阿开也发现了,便也不再为此生气。

绕山开路这种工程量巨大的事情,对于十几个年轻人来说,是非常难的。四季轮流转换,环境也好坏不停转变。山中的夏季不算炎热,却有蚊虫叮咬,每个人都会感到燥和闷。有几日下雨,他们就有几日清凉和休息。冬季行动起来,更加费劲,本就穿不暖的年轻人,却整日让严寒直击身心,手脚皮肤皲裂,也没有偷过懒。他们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们认为,只要干起来了,身体倒是暖和。

阿壁愁容,始终不笑,但他是愿意干的,没有抱怨过什么,别人干,他也干。而他看起来壮硕的身体,干起活来没有阿开在行。阿开常常故意离他近些干活,以便说笑话时,他能听得清楚。他听清楚了,也只是心不在焉的干笑。

03.

路开好的那年夏季,十几个年轻人激动的相拥、高呼,甚至为此而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汇聚成了这一刻。他们洒了脱的撕扯开身上的布衣长衫,一个接一个的跳进不远的河水里戏起水来。场面尤为壮观,更壮观的,是他们的心情。

阿壁也一样的做,他终于摆出一副喜悦的表情,似笑非笑,但看得出,他心里在笑。不一会儿,他就拿着衣服上了岸。仿佛表情又变得凝重。阿开跟着来了。

他们坐在路旁,阿开问,兄弟,你可是有什么事吗?阿壁不太想讲话,却还是慢悠悠的说出,没什么事。

“路开好了,之后有什么打算?”阿开想尽力抓住话匣子,与阿壁交谈。

“没有打算,不知道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阿开不能理解这种想法,他认为日子越过越新鲜,将来还可以见到许多没见过的新鲜事。他对日子充满期盼!

阿开说,“你跟着我走,保你不嫌日子长。”

他们果真走了,十几个年轻人一齐,踏着他们自己开的路,走出去了。

初到城里,他们是一起的。吃、住、赚钱,都在一起。可是时间长了,一两年过去,十几个汉子,总有不同心、不同志的。

阿开就是那个要去闯出点新名堂的人,他认为好不容易走出大山,走到外面的世界,可不能终其一生为一件事所困住。他可以过得不好,却一定要玩得自在。

他身上挂着纽扣半开的粗衫,提一壶酒,潇洒的走了。阿壁既没留下,也没有跟着阿开走。

阿开问过阿壁可走,阿壁说,走,一个人走。

他们各自分开,各自为自己寻找些什么。而生命确是要不停的寻找。

04.

再见到时,已是八年之后。

他们又各自回了小城。是阿壁先见着阿开的。阿壁见着阿开的时候,阿开正操着锄头修路,他干起了老本行。阿壁没有上前问候,他觉得这样突兀的问候会不自在。他远远的躲着,直到天黑,悄悄地跟着阿开走,他只是想知道阿开的住所。

次日阿开就收到一封书信,上面字迹歪歪扭扭,却很工整。阿开是没有识过字的人,他照信里面说的,找了个识字的代读。信里还说,兄弟,今日见着你了,没有冒昧的前去打扰,等哪日闲了,好好见一见。署名处写着阿壁。

阿开一听大喜,拍手大叫,真是好,真是好。

阿开迫不及待的让读信的人替他写封回信,本有许多话要说,转念一想,等到见了面再说。于是只让人在信上写了一句,明日老张茶馆见!信就按着阿壁给的地址寄过去了。

第二日,阿开一早就兴奋的在老张茶馆等着。阿壁来了,脸上仍是只有些许笑容,与从前大差不差。

阿开大笑着连连拍打阿壁的肩膀,难掩见到老友的激动。阿壁咯咯咯干笑,但看得出,他也很高兴。阿开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讲,恨不能一下子把话匣子都放出来。他说出第一句话竟然是问阿壁从哪儿识来的字。

阿壁咧开嘴笑了一下,头稍稍的往下低了一点,甚至想避开阿开的目光。阿壁说,遇到了一个姑娘,姑娘识字,便从她那儿学了些来。阿开笑的更大声了,拍阿壁的肩膀拍得更重。阿壁明显脸红了。

不等阿壁问,阿开就说起自己来,他说自己边走边玩,遍处走了一趟,又走回来了!说完后他感到很好笑似的哈哈大笑起来,又顺着问了一句阿壁,这几年都在做什么。

阿壁把玩着茶杯,目光也不离茶杯。沉默了好一会儿,阿开也收敛了笑。终是说出来了,声音低低的,阿壁说,他回了山里,建了一座小寺庙。

阿开立马一本正经,问他,建寺庙做什么,替别人做的?阿壁摇摇头,替自己做的,用不用得上那是以后的事。阿开懊恼,对阿壁说了一大堆,你怎能有这打算,这么些年,心境还是没有变,还是嫌日子太长,没有个头么,你也遇到个姑娘了,这都不能让你改变改变么!

阿壁说,姑娘喜欢他的忧伤,说他像个诗人,姑娘喜欢这样的灵魂。

阿开不懂,阿壁也不懂。只知道,有个姑娘中意阿壁。阿壁也愿意试着打开自己,与姑娘在一起。

那一见之后,他们便常常再见。都在那小城里,没再离开过。阿壁也常常带着那姑娘与阿开见面,阿开总打趣催促他们,早生贵子。说完就自顾自的哈哈大笑,姑娘也跟着羞涩的笑。

婚是在那之后好几年结的,阿壁不惑之年。这是阿壁的意思。他想用那几年时间改变自己,他是一个汉子,该负起责任,该给姑娘应有的快乐。姑娘也愿意等着。

05.

阿壁与姑娘成婚后,不如所想的那般如意。

阿壁常常把对不起妻子挂在嘴边,他仍觉得日子是没有头的,这样,痛苦也没有头。他认为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初夏清晨,妻子的枕边空了。床头留着一张字条,字迹歪歪扭扭的,却很工整。

“悲伤的灵魂没法停留”,字条上这样写。

妻子找到阿开,说,你去找找他吧,悲伤的灵魂身边总得有个打趣的灵魂。

阿开果真去找了,他提着一壶酒边走边往嘴里灌,而后寻到阿壁为他自己建的寺庙,一片死寂,阒无一人。阿开望着寺庙的牌匾许久,“愿乐寺”,他笑了,步伐轻快的走了。

那时天下也并不太平,第一次国共内战进行的如火如荼,所有百姓都一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阿壁妻子是一个孤零零的妇人,她不愿面对这样的战乱又孤独的生活,按阿开之前说过的线路,去了“愿乐寺”。

自始至终,那山中只有那一座寺庙,也只有那一个削发为尼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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