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祖

曾经一部电影里说,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从人际关系网里消逝,你悄然离去;而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

——大卫·伊格曼《生命的清单》

祖祖这个称呼,是方言叫法,她是指外爷的母亲,而我的祖祖,已经去世快八年了。

有时候我觉得时间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无论你用什么方式记录,照片,音频,或者文字,那些再也不会有的经历都会被时间无情地淡化,模糊,甚至是有一天你忘记了,你忘记了你到底忘记了什么。而你有一天突然想起来残存的片段,就会深深的明白那种失去了就是永远失去了的无力感。

祖祖是从奶奶辈变成了祖祖辈,她已经学会了很多慈爱,到了我这一辈,她的慈爱更多,更纵容。

我依稀记得她的面容,脸上是深深的沟壑,皮肤已经不是软软的了,眼睛浑浊,脸上有很多老年斑,头上永远戴了一顶帽子,用来遮稀稀落落的白发,牙齿掉的只剩一颗了,不过那一颗很顽强,陪着她很多年,身上的皮肤已经耷拉下来了,可是她抱得动我,很稳,很安心。

那时候的我,爸妈工作忙,一放假就把我送到老屋。下车,还未走到门口,我就会大喊:“祖祖~外婆~外爷~我回来啦!”外婆外爷通常很忙,在忙农活不在家。因此,这时候,通常是祖祖颤颤巍巍的从老屋中走出来,站在门口,迎接我:“回来啦!”然后掏出一个薄薄的蓝色的,摸上去有些粗糙的手绢包,叠的方方正正的,轻轻的展开,露出里面包着的一两颗糖果,巧克力,或者是小点心。

有时候里面的糖果快要化掉了,黏糊糊的。有时候吃完了才发现小点心已经过了保质期。她攒了多久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没有学会心酸和感动,只有发自内心的吃到好吃的东西时的高兴,但我似乎明白,我高兴了,她也就高兴了。

我跟她睡,那时古灵精怪的我,大言不惭的跟她说我会全身按摩法,自创了很多按摩手法,锤来锤去,拍来拍去,揉来揉去,甚至踩来踩去,也许只是为了消耗过剩的精力,手下皱皱的手感没有消减掉我的任何热情,只成为我对她的一种铭记方式,一边按,一边得意洋洋地问:“舒不舒服呀?”“舒服舒服,特别舒服”按摩完后,躺在她的手臂弯中,她给我讲故事,讲八卦,讲到深夜,讲到外婆无可奈何的走进我们这屋让我们关灯睡觉,再放低声音,继续讲,直到我不自觉的睡去。

后来,她的脚步开始不稳了,需要杵着拐杖走路。

走下大门口的斜坡去把鸡吆喝回来的任务她交给了我,她认真地教我怎么使用那个竹竿,怎么学鸡叫,在我把鸡赶得四处乱飞的时候,她也只是笑着看我。

拾鸡蛋的任务她交给了我,然后用温热的鸡蛋给我做鸡蛋羹,我乐滋滋的吃完后,继续疯跑大笑。

生火的任务她交给了我,当我吹生火筒吹得一嘴黑炭的时候,她用手绢沾了水给我细细擦拭。

她的耳朵有些听不见了,她很容易累了,开始长久地坐在门槛上,看着我和年纪很小的表弟表妹嬉笑打闹,他们太小,很不懂事,面对腿脚不麻利的祖祖,他们经常故意去轻轻打她一下,然后在祖祖想抓住他们时跑掉,我会替她抓,抓住后想以牙还牙胖揍他们一顿,祖祖摇头阻止,说:“他们都不过只是小孩子,没有你懂事。”

我以为是我长大了,谁知道她也会变老呢。

再后来,她生病了,老年痴呆症,她已经不能走路了,终日坐在座椅上。

我的学业开始忙碌起来,我的城市生活开始丰富起来,我不再一放假就心心念念想要回老屋,只是偶尔会想她,想她是不是还是经常沉默地坐着,想着我。是的,没有人告诉我祖祖生了多么严重的病,只轻描淡写的几句让我好好学习,不要管别的事情。

我知道她的病很严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已经生活不能自理,已经,不认得人了。她不再睡在我们一起睡过的床上,因为病,只倚靠在一把靠椅上。她瘦了,曾经我按摩过的每一块肉都不在了,薄薄的皮贴在她的骨头上,衣服自然也松垮了。她变了,只说一些我听不懂的碎语,她只是,不认得我了。并没有那么多的奇迹,譬如她只记得我。事实是她认不得我,听到我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反应。

我给她喂过饭,搅拌成流食的温热的鸡蛋羹,就像她给小时候的我喂饭一样,不过她比我乖,她慢慢的吃,吃的不多,她不哭不闹,就像一个世界上最听话的不会说话的小孩子,不吃了她会摇头,我放下碗,用纸巾沾了水给她细细擦拭,然后她偶尔会静静的发呆,偶尔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而我,走出房门,看着天空发呆。

生命原来是倒计时么。

最后一次见她,跟之前见她没有什么区别,喂喂饭,看看她,跟她说:“祖祖下次我们又来看你哦”。

后来的那天晚上,老屋的堂屋挂了一副灰色的照片,曾经睡在一米八的大床上和我嬉笑的她静静的躺在翻身都很困难的“小屋子”里,我坐在那个床边嚎啕大哭,瞻仰遗容前,妈妈跟我说在放棺材那个堂屋不能掉眼泪。

我听闻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从人际关系网里消逝,你悄然离去;而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我不知道她的前大半生经历过什么风风雨雨,对她的很多事我也一无所知,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一生里,我将用我的寥寥无几的,渐渐模糊的关于她的记忆不忘记她。

小时候的我一直以为生命是正计时,一岁两岁三岁....后来才明白,生命其实是你无法计算的倒计时,才使用了正计时,十年五年一个月一天....

引用鲁迅先生的一句话“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祖祖_第1张图片
老屋
祖祖_第2张图片
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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