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称呼她“勇子婶”,因为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男人叫勇子,所以我就这么称呼她。她不是本地人,操着一口外地口音,我觉得真好听,老洋气了。听大人们说,她应该是青岛地区的,对于年幼的我,那该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勇子叔个头不高,但很英俊,心眼不少,当兵复员后承包了村里的果园,但他从不交承包费,喝点酒还拎着菜刀找村长、书记的茬,所以谁也奈何不了他,于是那几年他有了点钱,盖了座房。 她要来我们村的事,还是从父亲口中听说的,那晚父亲与母亲商量:“怎么办?如何和春奇婶说?这都办的什么事?万一不来可怎么是好?”“那不说也不行啊?万一来了呢?”母亲也是为难地说。“那就不管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再有三天就来了,再不说真来不及准备了!”父亲终于狠下心一样的决定了,“这个勇子没正经!”“那媳妇长啥样?他们怎么认识的?”母亲好奇地问。“谁见过?他说是当兵时认识的,谁知道呢!别问了。” 第二天村里就炸了锅,大家都知道勇子要娶媳妇了,而且是个外地人。春奇爷和春奇奶一边不停大声骂着,一边手忙脚乱的找大厨子、买菜、买肉、买鱼……借地方、借桌子、借碗……还得通知亲戚,多亏父亲帮忙,否则真不知三天后会是怎样的场景。
三天后,春奇爷家的大门上贴上了大红的对联,亲戚能来的也都来了,满院子鱼、肉……净是好吃的,大厨脖子上饶了条白毛巾,挥着膀子在做一些能提前准备的菜,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于是整个村子也热闹了起来,大家都聚在门口各种的心态在看。但快中午了,依然看不到新媳妇的影子,村里人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春奇爷又开始扯开喉咙大骂起来:“那个驴操的,又弄个瞎,媳妇在哪?我的脸都让他丢尽了!那个驴操的!”春奇奶低着头,这次没有跟着骂,因为亲戚及村里的人都在看呢。她再次低声问我父亲:“是今天吗?你没记错?”父亲拍着胸脯说:“婶子,不能错的!我记得真真的!这多大的事啊!”“他怎么和你说的?”“就是让我在他走后第二天告诉你,让你准备两天,第三天他领媳妇回来办婚礼,没错的婶子!我又问了好几遍呢!”“那你去村头再看看吧。”父亲再次跑起来,向村外跑去。
很久,父亲回来了,一脸的失望,连傻子也看得懂,新媳妇还是没来。门口聚的人群各种的骚动起来,春奇爷这次没有骂,他说:“那个驴操的,就是让我丢人现眼啊,都快12点了,这时候不来还来什么?不管了,既然都来了,走,大家都坐下了吃吧!乡亲们,让你们笑话了哈!没办法,那个驴操的不争气啊!见笑、见笑了!老婆子,你还等什么,拿糖出来分给大家吃了,都候了一上午了。”春奇奶连声说好就奔向屋里。正在这时,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一溜烟冲进村里,在大家的愕然中噶然停在春奇爷门口。勇子叔跳下来,穿的新衣服,背个包,手里领着一个羞涩的女人,不像以前看到新媳妇,除了穿件红袄。车子开走了,新媳妇没有嫁妆、没有送客的人,人群再次骚动。但新媳妇很漂亮,反正我是这么觉得,她的眼睛最漂亮,脸也白白的 。我立即挤过去拉着她的手,抬着头一直盯着她看。母亲过来拉我一把 ,“小孩子让开!好了,新媳妇来家了,快放鞭炮啊!快来迎媳妇!”大家似乎这才意识到这是场婚礼,立刻各自投入角色,热热闹闹的婚礼开始了,尽管没有嫁妆、亲人的陪送 ,但看得出新媳妇很开心,她紧紧依在勇子叔身边,幸福感满满……
二 结婚后,勇子叔和勇子婶就成了村里最靓丽的风景,因为他们走到哪里惊艳到哪里,走后又一准会被人骂个不停。勇子叔的果园有父亲这样的一群人在卖力打理,为了养家活口。换了新书记,带着派出所的人来过,所以父亲说勇子叔不敢再不交承包费了,但他和书记的关系处理的很好,所以交的费用也不太多。所以,勇子叔有钱花还不用干活,他们总是喜欢穿着从市里买回的漂亮衣服,在村里走一圈,走的时候勇子叔搂着勇子婶,边走还边亲着,大人们都说他们不像话,过不长。我就纳闷,村里从未有两口子这么好的,咋就过不长。那会电视里播放雪山飞狐,不久勇子叔和勇子婶就各戴一顶胡斐那样的帽子,男的是白色,女的是亮亮的橙色,他们穿皮衣,我觉得他们就像明星一样。可村里人都说,不像过日子的样子,他们的家早晚要败。他们一直这么好着,后来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女儿也和勇子婶一样漂亮,可能由于大家在一起久了,慢慢习惯了他们的行为,再加上勇子婶为人处世较好,大家对她慢慢接受。永远记得那年夏天,勇子婶穿着一件漂亮的旗袍,抱着女儿在村头乘凉,勇子叔从外面回来,见到勇子婶搂着就亲,可不管众人的眼睛都无处安放,亲玩搂着勇子婶对着大家说:“我勇子不是吹牛,别看我媳妇是外地人,但咱村我就敢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没有比我媳妇漂亮的!在咱们整个崮山镇,我媳妇也是数一数二的!人漂亮,还勤快,性格也好,也爱干净!没人比得了!”勇子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大家也都笑着随声附和。但他们走了,大家立刻变了脸,“真不要脸!自己觉得不错!”“媳妇是不丑,但也没有那么俊啊。”“什么人?说话不脸红?他现在就是嚣张,早晚有人收拾他,有点臭钱有什么了不起?”“有个屁钱,这么个做法。果园这几年也不像以前那么挣钱了。”……
没几年果园老赔钱, 勇子叔不承包了,他去市里干厨师了,据说是个大饭店,谁也不知道。以后在村里很少看见他,一个周回来一两次,然后匆匆离去,不过每次回来依然穿的很时髦,跟我父亲他们穿的不一样,很好看。勇子婶的孩子已经能走路了,春奇爷、春奇奶不再全部承担她家的农活,她偶尔会领着孩子去打理菜园,也会挑水浇园,衣服不再那么光鲜,那顶漂亮的帽子及那件漂亮的旗袍似乎再没穿过。人们也不再关注他们的生活,各忙各的,见面互相打个招呼,没有更喜欢,也没有更讨厌。没见她的亲人来过,也没见她回过老家。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似乎也没再觉得勇子婶漂亮极了。
有一天放学回来,刚走到村口 ,就听到村头人声嘈杂,人头攒动,还没等明白怎么回事,只见勇子婶披头散发、飞快的向村头跑过来,勇子叔紧随其后,没跑多远,勇子叔就抓住了她,把她按倒在地上,从腰里扯下皮带,狠狠地向她身上抽去。疼不疼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嚎叫着,在众人的拉扯下,她挣脱了勇子叔的手,爬起来又向村里跑去,勇子叔又向村里追她,她随手从路边抽出一截棍子,回头反击,没看清打没打到勇子叔,反正这次更惨了,勇子叔直接抓住她,把她按倒后,身体折叠,直接抱着扔进旁边的猪圈里,但没有松手,我跑过去时只见勇子婶的屁股在猪圈里,双腿被挤在猪圈帮,脸流着血紧贴着膝盖,脸色发紫,不再挣扎了。大家一边拉着勇子叔,一边喊:“快松手,不能再打了,放开她,让她喘口气,憋死了,快点,别出人命了!两口子怎么能这么打?”“他妈的,我让她跑,让她再敢打我!砸不死她!”勇子叔骂着但松开了手,估计他是累了,走到一边抽烟去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勇子婶从猪圈里抬出来,我母亲边掉眼泪边掐她人中,好久她喘上气来,脸色好了点,她突然坐起来抱着我母亲哇哇大哭起来,在她肆无忌惮的哭声里一切都沉默了……从此她的脸上多了个伤疤,再没掉过。
三 从那次被打以后,勇子婶没事喜欢来我家坐,喜欢和母亲聊聊。在母亲和父亲的聊天中,我明白了他们从认识到结婚的大致经过。勇子叔当兵时的驻地在她们村,大姑娘里里外外地走,肯定引起了当兵的人们的注意,何况她那么漂亮。休假时,勇子叔就各种借口见她,讨好她。她也喜欢勇子叔的英俊,更多的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蔽。但她母亲不喜欢勇子叔,一来觉得外地人,离家远,舍不得女儿远嫁,最主要觉得这个年轻人轻浮不可靠,所以她不允许女儿和他交往,更不允许他进她家的门。这期间母亲也给她物色对象 但她觉得都不如勇子叔好。勇子叔复员后走了,她也觉得就这样了,可突然一天他出现在她家门前,要带她走,她觉得不知所措了。勇子叔对她母亲说明来意,立刻被赶出去了。她知道得不到母亲的祝福了,但她还是跟着勇子叔跑了,留了张字条给母亲。他们在一起买了新衣服,可她的衣服是黑裤子、黑皮鞋、红袄,勇子叔说这样好看,她虽然觉得应该都是红的,但他说好看就好看。然后四处找车,最后花钱雇了一辆吉普车,把他俩送回来了。她就这样离开亲人跟着他来了,她母亲很生她的气,从来不联系她,但她姐姐按照她留的地址寄过信来,询问她过得如何,她一直都说很好 。她说她不明白勇子叔为点琐事会那样打她,她想带孩子走,可没钱,怎么走?又去哪里?她没有脸回母亲家。
以后,但凡勇子叔回来,勇子婶都会挨打,每次都打得很惨,甚至晚上会被打出家门。刚开始几次她会带着孩子来我家,再后来她不再麻烦任何人,就带着孩子睡在屋后的草垛里。母亲知道了就说她,她说:“那么晚,老这样打扰你们也不合适,主要是太丢人了!”春奇爷、春奇奶根本就管不了勇子叔,也经常为了给勇子婶打抱不平被揍,所以久而久之他们也不管了,年纪也大了,管也管不了了。而且,谁要是收留了勇子婶母女,勇子叔就会找人家的茬,我家除外,所以,他们家的事就谁也不管了。
母亲说:“能过吗?实在不行走吧,去你母亲那里,起码留条活路,这样有活路吗?”“不走了,都这个样子了,回去就是丢人现眼,也没活路。”“你俩到底怎么了?以前不挺好的?”“他外面有人了。”勇子婶平淡的说,母亲愕然了“怎么会?谁?啥时候的事?你咋从未说过?”“以前我也不知道,他去做厨师后就经常带这个小姑娘回来,说是同事 ,家在附近,骑摩托顺路捎着。我还热情的好吃好喝伺候着,吃饱了,他送她回家,一点没觉得怎样。就是觉得他爱打我了。后来一次他说太晚了今晚就不送了,在我家住一宿,明天送。结果,我半夜起来,他不在了,我就知道了。第二天一早,他们没事人一样,还一起出去挖白菜。我恨得不知如何形容,听说把那女人的鞋子烧了,男人就会回心转意,晚上我偷偷把她鞋子烧了,结果打的更狠了。”母亲一句话再也没说,勇子婶面无表情似乎在说着别人的事。
后来听母亲说,勇子婶打听到女孩的家,带着孩子去找女孩的父母了,女孩的父母从此不让女孩再去市里工作,也未再让她见勇子叔,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以后勇子叔和勇子婶似乎又好了,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勇子叔还是在市里工作,不过据说是自己开了一家饭馆 ,勇子婶一个人带着俩孩子在家,地里、园里啥活都得干,手也和母亲一样粗糙了,还有很多的口子。很少见勇子叔回来,说是饭店生意好,忙。
一天,勇子婶有点担忧地对母亲说:“我觉得不对,他说要把我们母子都带到市里去,他把家里锅碗瓢盆拿走一些,说提前搬着些,让我们别着急等着,后来把电视也搬走了,再后来冰箱也搬走了,可这都多久了,怎么还没回来搬我们?”“可能是太忙了,再说你也是,现在有小客车,挺方便的,你不能过去看看。”“我只听他们说起大体位置,具体位置不知道啊。”“鼻子下面一张嘴,打听着去。”后来,每每想起,母亲都觉得后悔,“如果我不那样说会怎样?”勇子婶回来后就直接到我家了,“他变心了,他和别的女人租的房子在外面住,我的东西都在那个家里。”然后她指指地上的盆、碗,“这是我今天拿回来的,我明天还去。”最终,她把从她家里拿走的东西全部拿了回来,究竟怎么拿回来的,挨了多少揍,谁也不知道。勇子叔回来求她离婚,她不离,她说那样就便宜了勇子叔。从此,她又开始了勇子叔回家她就挨揍的生活,后来 ,她实在是受不了了抑或她年龄大了,想开了,同意离了,勇子叔又不离了,他说她不和我离,一样有女人愿意跟着我,那我离什么?我就不离,我让她一辈子没有好日子过,跟我斗!后来,勇子叔不再回来了,也不给她生活费了,可两个孩子要上学没钱哪行,于是每个周天你都能看到勇子婶将一对儿女送上汽车,目送很远,你就会知道他们去向他们的父亲讨要生活费了,那种心酸,谁能体会。一天,父亲说他要陪春奇爷料理勇子叔的后事,方知勇子叔喝酒骑摩托出事了。
四 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勇子婶的事不再关心了。只是回家偶遇的话,勇子婶都会笑哈哈的过来和我说几句,最常说的就是“这个闺女我看着长大的,越来越好看,真有出息!”母亲说她也找过几个男人,各种原因都没成,够可怜的,她母亲的家可是回去了,可母亲早已不在了!好在几个姐姐过得都挺好,经常接济她,日子还算过得下去,儿女们也还好,都有工作了。可她真的很老了,眼角密布深深地皱纹 ,肤色黑黑,衣服不再漂亮,甚至有点破旧 ,但我记忆里勇子婶永远都是那个只穿件红袄的新媳妇!一切皆如初见!